第四章

第四章

「……對。」她的聲音含在口中出不來。

「履歷表上你根本沒有經驗,你讀的是歷史系,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才進來半年,多半做打雜、文書處理的工作。那你剛掰的這一堆都是哪來的?」

「我、我被逼急了,有些話就會自己跑出來,我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她不敢抬頭。

對方沒聲響了,湘音的手不知不覺又按住小腹。

「你敢在我面前昏倒,就不必再回來了。」

她的手緊握著,又回到身側。「我……我雖然沒有經驗,但、但這仍是我的想法。想法沒有印證之前,不能說是錯的。」

「勇氣可嘉。我還以為你膽小如鼠。」

她內心再怎麼抖,也不想教他看出來。「請延特助給我時間學習,等我對公司運作更了解了,會給你比較好的分析。」

「今天下午先去看病再說。」

被強制放假,湘音回到醫院問檢驗的結果,醫生的表情很古怪。

「你有輕微的貧血,營養不太充足,體重也過輕。還有,肝功能有失調現象。」

「這麼多問題啊?」湘音還是嚇了一跳。

「不,這些都不嚴重,通常工作或讀書太過勞累,都會有這樣的現象,只是要開始注意了。」

「那……我沒什麼大礙,是嗎?」

「是,也不是。」

湘音迷惑地問:「請問劉醫師是什麼意思?」

「你的檢驗數據中,多出一些奇怪的數字,我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只能忽略不管。」

「奇怪的數字?」

「是的。但其餘的數據都很正常,顯示出我剛提到的那幾個癥狀,所以我們只有把那些數字拿掉。」

湘音實在搞不懂,只好問:「那我經常出現幻覺或噁心欲嘔,是什麼造成的?」

「沒有生理上直接可以解釋的病因,你去看一下精神科吧。」

劉醫師溫和地說:「有時精神上的壓力會對身體造成重大影響,你不能拖下去,必須儘快處理。」

湘音依指示直接到三樓的精神科挂號,心裡發寒--多出的數字?身體其實沒有大礙,卻又出現種種癥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精神科,她見到的徐醫師是女的,不知怎地竟大大鬆了一口氣。

「什麼樣的幻覺?」

湘音儘可能仔細地描述,但她說得越是真確,就越感覺到那份真實的恐懼,全身微微地顫抖,連自己都沒有發現。

「你說得像是歷歷在目,不像是幻覺。」徐醫生仔細地審視她。

「不是幻覺……你的意思是這些是真實的?」湘音以為自己聽錯了。

「所謂的幻覺,是一般人從客觀角度來詮釋的。真正有精神分裂傾向的人,並不覺得自己看到的是幻覺,堅信那是真實的,因為他們感覺自己是真的臨場經驗到了。譬如我現在跟你說話,你覺得是幻覺嗎?」

「當然不是--」

「但你很清楚看到的那張臉是幻覺。」

湘音握緊了濡濕的手。「那是邏輯上不可能存在的。每次都是在大白天、旁邊有人的情況下,只有我一個人看到……」

「如果你能清楚分辨真實與虛幻,還能解釋為什麼不真實,那麼你的癥狀即使存在,也是極其輕微的。」

湘音咬著下唇,思考著醫師的話。「但是……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幻覺?」

「如果精神上的壓力太大,有時會扭曲我們的感官運作。幻象可以有很多來源,譬如想像、作白日夢、外來的資訊,甚至是記憶的延伸。」

「但我並沒有什麼精神壓力。」湘音搖頭。「我工作確實很忙,卻一點都不覺得辛苦,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煩惱……」

「那張臉,看起來熟悉嗎?」

這個問題,讓她心裡一突!「我……我個人確定……」

看了太多次、天天都看到。即使現在閉上眼回想,也能毫無困難地清楚看見……這樣,還能不熟悉嗎?她實在無法確認在幻覺開始之前,自己是會在哪裡見過那張臉。

「那張臉對你有非常強烈的情緒反應,這表示和你個人經驗有關聯。」

湘音怔忡了。她的過去中,曾有這樣一個人嗎?那為什麼她在真實生活中,沒有印象,只能在虛幻世界里看到?

「你說這個幻覺已經消失,那就不必太擔心了。」

「但如果……」湘音說。「我對某個人在生理上有極度排斥的反應,甚至一接近就會發病,是不是仍然……很不正常?」

「聽起來你對這個人也有強烈的情緒反應。」

「但……我根本不算認識他。」

「那麼我建議你好好去認識他,才能找出原因。」

離開醫院,湘音覺得心裡更亂了。為什麼醫學不能給她一個更明確的答案?為什麼反而引發出更多疑問?

醫生們說她身體和心理都沒有出大問題,那麼,所謂的巨大精神壓力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麼毫無徵兆又沒有理由?

至少,惡夢沒有再回來……她很感激。這一個排除掉了,那對延特助的怪異反應不管是為什麼,她也一定能在心理上突破的。要她去認識他嗎?

為什麼這個念頭,會讓她從頭冷到腳底?

隔天,她提前一小時到公司,想要加緊學習工作上的事。進了辦公室,看到自己桌上有高高的資料,想必是延特助交代的,她不敢有什麼想法,坐下來就開始苦讀。

延特助準時進來,她站起身來打招呼,鼓起勇氣看他。

他冷冷瞥她一眼。「醫生怎麼說?」

她沒預料到他劈頭就問這個,慌了幾秒后才說:「呃,其實沒什麼大問題,只要多注意就好--」

「注意什麼?避免和某人太接近?」

她臉上紅白交錯。「沒、沒有的事。說是精神上壓力太大,要我放鬆一些。」

「那是我給的精神壓力?」他咄咄逼人。

她咬著下唇。他太過犀利,不會讓她顧左右而言他。「精神科醫師說我有必要了解……呃,讓我緊張的對象.」

他交抱起雙臂。「你終於說了一句不算廢話的話。」

她根本沒辦法看他,頭已經疼痛起來,她下意識地舉起右手輕觸太陽穴。

「你以前有這樣的病症嗎?」他的聲音降到冰點。

「沒有。」

「你覺得延唐怎麼樣?」

她驚得抬起頭來。「什麼?」

「形容這個人給我聽。」

她結結巴巴地說:「……人似乎很好,但……我根本不認識他,沒辦法說什麼。」

「人很好?」他輕笑了聲,讓她不由得一縮。

「長相呢?」

「也很好啊。」她越答越不知所措。

「那我呢?形容一下我。」

她兩手絞在一起,口中又干又澀,還有種奇異難忍的甜味。

「醫生不是說要你認識我?就從形容我開始。」他不留情地命令。

她告訴自己要堅持、要堅持--

「你……很討厭我。」她衝口而出自己確信的事實。

他沉默地注視她好一晌。「沒有錯。還有呢?」

雖然心裡難過,但聽到他承認了,她心裡突然稍微定了定。

他好像是不說假話、實事求是的那種人,她做人也是寧可這樣的。

「聽說你是所有員工愛戴的上司,還是……是個美男子。」她窘迫地擠出口。

「你覺得呢?」他接著警告,「說真話,假話我聽得出來。」

不得已,她只好說:「我相信你應該是這樣的,只是對我有意見。」

「什麼叫聽說我是個美男子?」

她哽住了,這要怎麼解釋?

「就像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那樣,很多反應好像都不太正常,因為我看到你……沒有什麼美或丑的感覺。」

他眼中閃過某種異樣的情緒。「那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如果小丑,為什麼會讓你想吐?」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很想弄明白。」湘音懇切地說:「我可以很清楚看到你的長相,只是沒有美醜的感覺。而且不是你的臉讓我有這樣奇怪的反應,只要想到你--」她說不下去。

「那我們扯平了。」

他的話讓她呆住。她看著他,直到暈眩的感覺再起,趕緊閉上眼別過頭去。

他冷酷地說:「你必須習慣我的存在,如果真的必須搞清楚原因才能對症下藥,那你就得忍住。」他的話不容異議。「工作以外,你也必須隨叫隨到。」

「什麼?」叫到哪裡去?

「你難道不想早日解脫?」他語氣嘲諷,「還是你工作不想要了,寧可換工作來躲我?你不是說很想弄明白?」

她啞然。他偏頭示意桌上堆成山的文件。「在最短時間內上軌道,有問題就問我,以後我出席的會議你都得在場。」

他開始工作,不再理會她。她埋頭在文件里,想用無止盡的數字和資訊排除她心中每一個無解的問題,和那排山倒海、幾乎要淹沒她的驚慌與恐懼。

第一個會議並沒有太驚天動地,至少她沒有出醜。

延瀟要她坐在他身邊,她每分每秒都得強迫自己專註在會議上。除了自己的身體因如此靠近而更加不舒服,更糟的是她感覺得出他周身上下忍耐的張力,明顯地不願接近她,卻又要勉強自己這麼做。

她昨晚想過是否辭職算了,至少不會幹擾到人家。他話中的意思,的確是他也莫名其妙地對她有極端的反應,對吧?

雖然延瀟無故討厭她,她並不怪他,甚至覺得應該為了減少對他的影響而單方面抽身。她是新人,而他是公司的重臣。

但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不會就這樣讓她走。

如果他要趕她走,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擺明了要把她拴在身邊,直到謎底揭曉為止。

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懂。

會議上還有更多的挑戰。第一是全室的人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

那其中有艷羨、有嫉妒、有忖度,還不時在延瀟和她之間打轉。但毫無例外的,無論男女--特別是女同事--給延瀟的眼光一律是仰慕。

但對於延唐,態度就大相逕庭。女同事顯得警戒,男同事則是敬畏,而且是畏多於敬。

延唐則彷彿一點也不在意,還頻頻給她鼓勵的微笑,讓她更加不知所措。

她到底有沒有看錯這整個狀況?最近,她是一點也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斷了。

「我想趁這個機會好好介紹我們公司的新人--禹湘音小姐。」她的思緒猛然被延唐的笑語打斷。「她是我的新特助,也會是延特助的最佳拍檔。」

在掌聲中,她有些不穩地起身,大大地鞠了個躬,有些人笑出聲。

延唐很快宣布別的事,她暗中感激他沒有叫她開口說話。

會議結束后,延唐把兩人留下來。

「第三天了,適應得怎麼樣?」延唐笑得如沐春風。

湘音覺得他笑得實在好看,不知不覺回他一笑。「大家都對我很好,謝謝延襄理。」

「大家都對你很好嗎?」延唐打趣似地望向延瀟。

湘音趕緊說:「是的。」不敢看延瀟。

延瀟冰冷低沉的聲音傳來:「禹特助,把會議記錄存檔,等一下還要去東區分公司視察。」

「是。」她趕緊逃回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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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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