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名分?」聽到意料之外的字詞,霍然抬頭。

「對,對呀。」刻意背過身,不想讓寶岩看見自己現在的表情。「總不能讓人家一直不明不白跟著你吧……」雖然提起這件事,胸口會有點難過、有些沉鬱無法釋懷,但……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不是嗎?總是得,分家……不可能,永遠像小時候那樣。兄弟感情再好,也都得各自成家。

「啊……」不明不白?名分?啥時候做了什麼需要給人家名分的事,怎麼自個兒都不知道?不在意八年前的事,重點是……給人家名分?「你的意思是……?」要「我」給「你」名分嗎?

可是,平雨什麼時候也開始用起「人家」來自稱?

「一定要我把話說那麼白嗎?笨石頭。」回首送他一個大白眼,璇即回身繼續梳頭,「好容易你終於回來了,就順便把該辦的事辦辦吧,也算了我一樁心事。」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專註與梳理長發。可,還是難過……

「呃,這,這個……」男人給男人名分?也、不是不行啦……可是……「當真?」

「還假的不成?」當然是真的,還懷疑什麼,怎麼會呆到這種地步?顧不得再梳頭,將梳子塞到枕下,脫了鞋爬上床,瞪著寶岩,擰眉道:「難道你只是想玩玩而已?我可不記得我們家的石頭是這麼一個不負責任的爛男人!」

「唔、嗯、那……」很本能地因為平雨的瞪視而有些慌亂,顧不得再作深思。呀啊啊——平雨生氣了、平雨生氣了——怎麼辦?怎麼辦?「隨、隨時都可以啊……」那,就、就這樣吧,反正沒什麼關係……只不過,要誰娶誰?

看平雨微眯眼,兇狠的表情沒有絲毫放鬆,連忙補了句:「你挑個日子吧?」算了算了,不管誰娶誰,總之挑個好日子成親就是了……

換來的仍是個大白眼。「是你要娶還是我要娶?連日子都要我挑,你出去磨那麼久到底是幹什麼去?一點長進都沒有!」不敢揚高音量、怕吵著旁人,聲調里的氣勢卻沒因此而少半分。

「呃……哎……我……這……那就……」原來,早決定好要嫁了啊?「就明、明兒個一早,起來翻黃曆好了……」嗚——平雨好凶……早打算好要嫁,說一聲就是了嘛,我沒說我不願意。同床共枕那麼多年,犯不著害臊吧……

隔壁房。

「……」翻了個身,堵住自己耳朵,努力催眠自己。

兩位大哥啊,別怪我偷聽;耳力被訓練成這樣也不是我故意的……

偷聽常常是情報來源,不過偷聽這種事對她的任務著實沒什麼幫助,她一點都不想聽;怎奈何年代久遠的牆隔音效果並不好,耳力自小被訓練得太好也是件麻煩事。

唔……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會長針眼,那聽了不該聽的東西會怎麼樣啊?

呃……還是睡吧……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

但事實上,霜白還是什麼都聽見了。

***

天才蒙蒙亮,太陽還沒升上來,平雨便醒了過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好久沒睡得這麼安穩,為什麼還是那麼早就醒了呢?

眨眨眼,確定自己再也睡不下去,一翻被,便打算要坐起身,下床梳洗。卻,旁邊一隻手突然壓過來、硬生生將他再度壓倒,躺回床上。

床板很硬,撞得有點痛,平雨皺皺眉,瞄瞄旁邊猶自雙目緊閉的寶岩,考慮著該不該把他叫起來罵。靜下心想想,也許經過長途旅行,真是累了。反正早就習慣他睡不好了……畢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寶岩一累,睡癖就特差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就,姑且別跟他一般計較……小心地將寶岩橫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移開,盡量想在不驚動寶岩的情況下,起身梳洗。

可惜,再度挑戰失敗,在要離開床畔的時候,一股拉力猛然往後一帶,連帶扯得平雨再度坐回床沿,差點抑倒,壓在寶岩身上。

撫著被扯痛的頭皮,微泛濕意的眼眸回顧一望究竟。只見長發的另一端,不知何時被寶岩抓在手裡,導致方才平雨想離開、卻被硬扯回來。

不管怎麼說,頭髮被扯都是很痛的,此仇不報非君子。爬上床,打算捏寶岩的臉、扮個大大的鬼臉,吵他起來。

伸出手正要去捏他的臉,冷不防右手被一把扣住;以為寶岩醒了,小小嚇一跳,仔細端詳,又似乎睡得正甜。

試著抽回右手,並且用左手協助,嘗試扳開他的手指,卻連左手也落進他掌握中。瞪著寶岩的臉,懷疑他是不是醒了故意裝睡;瞪了半晌,寶岩仍沒什麼動靜,好象好夢正酣。

我抽、我抽、我抽抽——

文風不動。

看起來明明不是扣得很緊,為什麼就是抽不開呢?雙手被他雙手扣著,要走走不得,要打也不能打。一時無計可施,不想動用魔音穿腦、驚動隔壁房的戚姑娘,只好對著他的睡臉乾瞪眼。橫豎,時間還早,還可以陪他耗。

這小子到底是真睡還是裝睡?瞪著他的臉研究,若醒著,在這麼「兇狠」的視線注視下,應該早就坐立難安了,不會還躺的這麼平靜。

再說,石頭之所以為石頭,就是因為他裝什麼都不像;但抓的時機著實捏得太准了點……是,這些年在外頭養成的習慣嗎?聽說,外頭環境很險惡,是因此而養成了隨時警戒的習慣嗎?受到任何攻擊都先制住對方再說?

微蹙眉,有些心疼、捨不得;不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不自覺開始傻傻盯著寶岩的臉直視。

是啊,回來了耶……沒病沒痛沒傷,整個人好好的回來了。

嘴角上揚,綻放一個有點呆的笑容。他終於回來了……

寶岩動了動,緊閉的眼帘半睜、隨即又斂下,像是半睡半醒,意識仍昏沉不清。放開平雨的右手、拉著平雨的左手貼向頰邊,側首、嘴唇輕平雨的手腕。

這塊石頭在干麻?看不明白寶岩的舉動是在做什麼,一時忘了要抽回手,好奇的猜測寶岩究竟是夢到啥東西還是怎的?

手微微下拉,嘴唇順著腕脈上移,停留在掌心位置。

脈搏的律動變得有些詭異,愣愣的不知該作何反應。奇怪的感覺,就像,昨天寶岩附在他耳畔說話時。稱不上喜歡,說不上討厭,算起來該說是沒什麼的接觸。無以定名的怪異,透過接觸的部分、順著血脈迴路,擾亂心跳節奏。

像崩出一道裂紋,滲出一點點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或可說是五味雜陳?一些些像被划傷的刺痛、一些些糊了蜜似的甜、一些些難捨難分的苦澀,還有許許多多不知道是什麼的味道,混雜成一團繁亂難理。

猛然回過神,想起還有很多事要做,可沒時間在這兒耗,得去弄早飯呢。使勁抽手、再度雙手被扣,被硬是往反方向拖拉、撲倒在寶岩身上。

頭有點昏、長發披散掩住臉,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情況前,被捧住臉,撥開散發,親了上來。溫熱的嘴唇在臉上游移,最後停在人中下方的位置——對,就是平雨的嘴。

一開始平雨是獃獃的任他親,當腦袋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之後,立時想破口大罵。混蛋!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就算是睡迷糊了也太過分呢了吧?

氣惱,卻忘了寶岩的嘴正貼在他嘴上,一張口正好被趁隙入侵、封了個結結實實,就算想罵人聲音也出不來。連忙慌亂地要撥開他的手、撐起自己的身子,奈何寶岩的雙手固定得極好,掙不開。只能認命的等他「住口」嗎?不要啊……嘴裡一個軟軟的東西在蠕動的感覺好奇怪,弄得全身都跟著不對勁起來。

努力想用舌頭把那東西推出去,卻不知怎麼搞的變成兩相糾纏?

好不容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掙脫時,平雨已滿臉通紅。罪魁禍首卻仍睡得香甜,嘴角溢出些許延沫,應是方才熱吻的殘跡。

顧不得梳發,捂著嘴,腳步踉蹌的衝出房門,回來多看一眼都不敢。

平雨在院子里散步,呼吸著晨間的清冷空氣,試圖平服紊亂心跳、手足無措的情緒。抬袖用力擦拭著嘴唇,努力想抹去那種感覺。不是第一次這麼親,可是很討厭這次的感覺……

混蛋,在哪兒養成的壞習慣,把我當成誰了?

走進廚房,弄了盆水洗臉,以指帶梳,略為整理凌亂的髮絲。洗好臉,走出廚房回到院子里,瞪著房門開始傷腦筋。

梳子及束髮的繩子都留在房裡,可是現在他實在不想進房犯險。怎麼辦好呢……

霜白坐起身,揉揉太陽穴;不是自己醒來,而是被隔壁的動靜吵醒。心裡犯嘀咕:大清早的就這麼吵是在幹什麼,昨晚還沒玩夠嗎?算了,既然醒來就起床吧,她一向是不會賴床的好孩子。

簡單梳理后,便離開房間。一打開門便瞧見平雨披散著頭髮,雙手抱胸在院子里踱步,似乎在煩惱著什麼。「施大哥早。」

「啊?」似乎稍稍被嚇到,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戚姑娘早,昨晚睡得好嗎?」隨即,綻開笑容,舉手攏了攏頭髮,沒有任何戒心。

「嗯,還不錯,謝謝大哥關心。」表面上話是這麼說,心裡卻暗自加了一句:「如果你們可以安靜點,我會睡得更好」。

「施大哥的頭髮……?」

「哎,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回給霜白一個有點蠢的笑容,無言以對,心裡直罵:笨石頭、臭石頭,睡那麼爛幹什麼?

霜白笑笑,遞上一柄木梳,沒再追問,平雨先是一愕,「啊……謝謝。」接過木梳,也不知道能再說什麼。

施大哥不只長相,連骨架都和煌哥哥好象啊……

趁著平雨接過木梳的瞬間,細細打量他的手;修長漂亮的手指,和衣煌一樣適合握劍。接過木梳后在廊下的長板凳上坐下,每一個動作都像全身儘是破綻,又好象隨時可以作出最完美的防護與反擊。眯眼,笑,心裡有了定奪。

「施大哥……世居於此嗎?」跟著平雨在板凳上落坐,似不經意間隨口問問,卻是密切觀察平雨的每一分反應。

「呃?我?」平雨梳著頭髮,略為思索,尋回過往記憶。「家父據說是十來歲時搬到這裡,為了……避戰禍。」

戰爭,歷史上最無奈的人禍。總是有人想逃避它,總是有人想挑起它。血腥、殺戮,人命如草芥,不值一文。平雨沒看過戰爭。可那從戰爭逃生的父親,偶爾會跟他說起那段歲月的故事。那種表情,黯淡;望向他的眼神更似緬懷什麼,有點悲傷。

偶然一次聽母親提起才知道,父親有個雙生兄弟,在流亡的過程里走失;他長得像父親,很理所當然的也像那位素未謀面的叔父,看著這樣的他,父親每每總會想起過去,感傷那段失落的歲月。

似瞭然,微頷首,霜白沒再多問什麼。

「戚姑娘呢?聽石頭說你是江浙人,家裡倒不知還有哪些人?」拉回落入往昔的思緒,平雨笑問。

「霜白……自幼父母雙亡,家中並無兄弟姐妹;承蒙綉庄莊主收容,綉莊裡的人們都像家人一樣。」略微猶豫該交代些什麼,所以不曾立刻回答。不過,似乎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此行,是為拜訪一位五年前嫁到這兒來的手帕交。」

「五年前……?」邊喃喃自語,邊思索著。五年前,外地來的新娘子……不會這麼巧吧?「戚姑娘那位閨中密友可是姓吳?」

霜白微揚眉,有些詫異,「正是姓吳。施大哥認識?」

「大概吧……」中原還真就這麼點兒大,四川也不是個多大的地方啊……「夫家姓唐?若是的話便約莫八九不離十。晚點兒我告訴石頭地方,教他領你去。「話說完頭髮也差不多都梳順了,霜白再度適時地遞上一條不知打哪兒變出來的絲繩,平雨道謝後接過固定,總算是搞定這件麻煩」發事「。

早餐沒再讓霜白下廚,平雨弄了幾樣簡單的菜,便打發掉。奇怪的是,早膳時間仍在一片詭異的沉默中度過。霜白好整以暇的用餐,邊觀察著兩人的情況覺得好笑。

平雨是一臉奇怪表情,不時瞪著寶岩,寶岩則似乎是害怕平雨的視線似的埋頭苦幹。這是怎麼回事?因為早上的熱鬧?

看著兩個男人三番兩次在夾菜時視線相交,寶岩那副飽受驚嚇又一臉無辜的樣子,讓霜白著實想放聲大笑,卻礙於失禮及閨女應有的矜持,忍得好辛苦。

在京城裡時、及一路行來,從沒看過蘇大哥有這種表情呢……真是有趣。

唐家,同樣是用過早膳的時間。

不過,唐娃可不是剛起床,而是先上山繞了一圈,采了許多葯回來。

當寶岩帶著霜白來到唐家時,唐娃正在院子里忙著。將採回來的葯分類,該晒乾的攤平在籮筐里、趁著難得出太陽的日子放在日照可及之處作日光浴,該搗爛的就交給蹲在一旁的唐仁處理。

「請問……「寶岩於圍籬外停步,習慣性拜訪人家會先等到人家邀再進門。

唐娃頓下手邊的工作,望向來者。

邊迎上前去,邊問道:「你是……?」生面孔……哪來的人?

「叔、叔……「寶岩還沒來得及回答,唐仁已先聲奪人地衝上前去,「巴」住寶岩的腿。「叔叔、叔叔……怎麼有空……?「眉眼彎彎,笑開來。

「雨叔叔呢?沒一塊兒來?」小娃娃的思考路線很單純,覺得昨個兒一道走的人今天就應該一起出現;昨天分手時雨叔是和外地叔叔在一起,今天外地叔叔來了,那麼雨叔應該也在不遠的地方。

寶岩彎下腰,輕拍唐仁的頭笑道:「平雨要教書,晚些才過來。」

看著自家兒子衝上前去,又聽他們提到平雨,唐娃心下已有個底。約莫……就是那個離開了八年、昨兒個剛回來的傢伙吧?返鄉第二天一大早便來訪,倒不知有何貴事?「閣下是……平雨的朋友?」

「在下姓蘇,蘇寶岩,」站直身子,抱拳為禮,「和平雨是打小一塊長大的玩伴。這些年來,平雨多虧你照顧了。」

「哪兒的話。」繁複客套向來不合他脾性,隨口應著,眼裡帶著濃濃審視意味注視著寶岩。「就別客氣了,我爹沒教我那一套。那你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嗎?」不管有什麼事,他倒是都有話想找寶岩談談……

「冒昧打擾,在下受他鄉友人託付,領一位姑娘尋訪她五年前嫁到這兒來的閨中好友。」在唐娃審視的目光下,幾乎有點說不下去的感覺。「聽說,尊夫人正巧是五年前來到此地,所以……想請問,尊夫人在嗎?」為什麼……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噢……這樣啊……」瞄了眼跟在寶岩身後的霜白,微點頭示意明白。彎腰拍拍兒子的頭,「阿仁乖,去叫你娘親出來。」

「喔。」唐仁用力點點頭,轉過身,邁開他那短短的腿,咚咚咚地往屋裡跑。邊跑邊嚷著:「娘娘——有人找你……」

「別光站在外頭,進來喝杯茶吧。」唐娃爽朗笑開,像純真無邪的孩子。

唐娃招呼著寶岩及霜白進屋。霜白進門時,庭秀正巧自內室出來,不期然視線相交,庭秀心頭劇震,整個人愣在當場。

「娘娘?怎麼不走了?」唐仁困惑的推推母親的身體,疑問著為什麼母親會停下來堵在門口不走出去?

霜白笑了。「姐姐,好久不見……」淡淡地,帶了點薄薄寒意,這表情不屬於她,而是……那個遠在京城,無法親臨的坊主所交付——

「啊……」掌心微微沁出冷汗,遲緩頷首,「是……好久不見了……」終究是,追來了嗎?一直清楚知道,「染坊」不可能沒有任何動作,放任自己叛逃。

五年來常夜半驚醒,過得提心弔膽。越幸福,就越感到深深恐懼——染坊的人何時會來?染坊的人來時,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又該怎麼辦?縱然唐娃也有底子,非是全然不懂武藝的尋常人;但是、但是——怎敵得過「染坊」的狠辣無情?

強自鎮定,慢慢走向霜白,牽動嘴角、回她個略嫌僵硬的微笑。「坊主近來好嗎?」使用的稱呼是對綉莊主人,而不是對「染坊」的坊主,在一般人面前不使用那個稱呼已經成習慣,如此多年了還是忘不了。

邊說著話,邊心下暗自尋死,來的只有霜白,也許、也許還能一拼……雖不知五年來霜白的進境如何,但若沒有其它人,單對付霜白一個人,她應該還能勝任。

對付……嗎?當初就是因為受不了殺人,所以才逃離染坊。今天,卻要為了守護自己的幸福而殺人?好……諷刺……

「坊主很好。」邊說邊卸下繫於肩上的包袱,「姐姐成婚時來不及送賀禮,叫我這趟來,順便帶了補送的賀禮過來。」沒急著解開包袱巾,只是拎在手上。望向庭秀的眼神,似饒富深意。

庭秀的目光自霜白臉上下移至包袱,再移會霜白臉上,「妹妹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你了。」上前卻接古包袱,不經意瞥見,霜白上翻的手掌,閃過一抹銀光,隨即,跟著霜白的縮手,隱沒於袖中。接過包袱不動聲色,維持著極近距離——很容易被一擊斃命,也很容易發動致命一擊的距離。

注視著霜白不敢稍有分心,全神戒備;回過頭,給丈夫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笑容后道:「你們兩個大男人出去散散步吧,霜白妹難得來,我有好些男人家不適合聽的話與她說。」染坊向來不喜歡玩偷襲,她推斷霜白不至於趁她分神說話時出手,卻也已作好萬一她出手時可以實時反應的準備。

破綻,是很好的誘餌。

那是……當初,坊主教她的;如今,要用來對付「自己人」,情何以堪?只不過,話又說回來,染坊,有多少情……?

唐娃微揚眉,感覺到情形不對勁。早在五年前娶妻時,爹便已警告過他,庭秀來歷不單純;這一天的到來,可以說是在意料之中。

支開他人,要獨自面對嗎?雖然想留下來陪她,可是不能不考慮到唐仁。

唐仁還不過是個三、四歲的小孩,若要動起手來只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對他造成危險;再者,自己雖然練過武,卻幾乎沒有實際對敵經驗,縱然留下來,也怕反成累贅。

二來……是尊重她的決定。

不管結果如何,這是她深思熟慮後下的決定,依結五年來他對妻子的了解,深深明白那個平常的笑容中,有多麼堅定的決心;望向他的眼沒有訣別的意思,應該不必擔心吧?阿秀向來是個謹慎的人。

這些年,他知道她的不安;今日拜訪的是危機,何嘗不是轉機?比起總在擔心著沒有定論,倒不如一個爽快利落的結果。

「是是是,臭男人這就走開了。」沒有多問什麼,抱起唐仁,另一手拉著寶岩,便往屋外走去。邊走邊回頭嚷著:」可別聊得太累啊,我們正午時回來,記得要做午飯哪。」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就像五年來假裝不知道她會武功,一切一切的不尋常。如果,這是她的希望,他會盡全力滿足她。

「這,尊夫人……」同樣看出情形不大對。加上略知霜白的背景,寶岩其實是被半強迫的拉出去。「喂喂,那個……「

聽著聲音遠去,庭秀慢慢收起笑容。霜白之外的那個陌生男子不知是何來路,但染坊向來封閉,那名男子應不可能是染坊的新人;而在這可能性之外,還有什麼可能,她已無法一一計算,沒有足夠的能力只好賭上運氣,希望,那個人,與染坊無關。

「姐姐似乎過得不錯,還生了個那麼可愛的孩子。「霜白的神情,沒有什麼異樣,像閑話家常也似,平平靜靜。

「我的孩子很可愛,我對現在的生活也很滿意。「肅容嚴陣以待,決定不多拐彎抹角,開門見山,「我會盡全力維持這份平靜,遠望坊主成全。」

「可是坊主對姐姐六年前不告而別的事很不滿意呢。」淡淡的笑容,甜甜地十分可人,不帶絲毫殺意。「所以雖然很快就掌握到姐姐的行蹤,直到今日才讓我來拜訪姐姐,順便,帶來賀禮。姐姐不看看坊主送你什麼禮嗎?」

「廢話少說。」庭秀答得冷浚,「要動手,就快些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忙,沒空陪你浪費時間。」

「姐姐真無情啊……」笑眯了眼,緩緩抬起手。

不見霜白作什麼特殊動作,突然間,消失蹤影。霎時庭秀心中一顫,警訊大作,已遲了一步。逐漸靠近頸子的冰冷,來自某種金屬……

那其實是很短的時間。

從霜白的身影消失在庭秀跟前,到感覺脖子被一種冰冷的金屬物靠近,應至多只有一瞬,卻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坊主救助了眾多孤兒,只有極少數能跟在坊主身邊——為著某個特定目的。當年的她對坊主懷抱著極強烈的情感,執著要追逐坊主,百般努力讓自己成為那極少數人之一,覺得就算付出一切也無所謂。

可是,她終究不是被坊主挑選上而跟隨的人,終究只是因為坊主不過她的堅持,所以讓她跟隨。她其實並不適合留在染坊。

她永遠都記得,曾有一名少女對衣煌傾訴滿懷戀慕,深情款款多麼動人;衣煌卻一劍刺穿少女的心房,笑著說:「謝謝,我也很喜歡你。」

永遠都記得,曾有個人,是染坊的老顧客,連續三年的時間每天都到綉庄拜訪坊主,相談甚歡。在必須殺了這個人時,坊主也只是笑笑,沒有任何猶豫地了結他的生命。

染坊絕情,她無法忍受如此,所以逃了出來……

錯估、錯估計。錯估了霜白的進境,錯在不夠狠心,應該趁著霜白分心答話時出手,至少不會這麼輕易就敗。但……也罷,她終究不是適合染坊的人,她的不智造就今日,也算種因得果。就只擔心……丈夫和孩子啊。

***

唐娃抱著唐仁、拖著寶岩,一路直跑到街道上才改用走的。

低著頭在街上走了許久,唐娃一直沒說話。好動活潑的唐仁,似也察覺到父親的不對勁,乖巧地縮在父親懷裡,不吵不鬧。

「唐、唐兄?」傻愣愣被拖著走的寶岩,終於忍不住出聲探問。

「啊?」像是終於回過神來,停步,抬起頭望向寶岩。

「我們要走到哪兒去?」

「呃……」環四周的景象,城門在前方不遠處,再走下去就要出城了。散步,到底是要上哪兒散步?「唉,這……」自己也不知道似乎太不負責任了點,可是他的確心裡沒個底要去哪,只是逼著自己走開。

理智告訴他這種時候他應該走開,父親答應讓他娶庭秀為妻的條件之一,便是要他在該走的時候不能回頭,不管他再怎麼想陪在妻子身邊,都不可以留下來。爹在五年前就告戒過,有一天她出身的地方會有人找來,自己的問題也唯有自己才能了斷;再怎麼愛她,仍有些她的事他不能、也不該干涉。

怎麼來,怎麼去,強要管不該管的事只會亂。

縱然是夫妻,仍是各自獨立的兩個人。

理智知道,感情不知道。可是向來像個長不大的娃娃,不代表唐娃真的能像娃娃一樣感情用事,他畢竟,已為人父。

只能逼著自己走。在感情還沒戰勝理智前,離開。

放開寶岩的手,搔搔頭,「那就……到城外的河邊去吧。」

到了河畔,唐娃才將唐仁放下,唐仁便一溜煙的沖向河裡;河不寬,水清澈見底,流速不算很快,唐娃便也放任他玩去。

只不過叮嚀了聲:「小心石頭上的青苔,別一個不注意就踩著滑倒了!」

「知道了……」唐仁頭也不回的應了聲,利落地脫下上衣、挽起褲管,避免被河水弄濕,愉快地玩起徒手抓魚的遊戲。

唐娃隨意地席地而坐,看著在河裡玩耍的兒子,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她打哪兒來的?」

「……京城。」就算唐娃沒有事先聲明,寶岩也知道想問什麼。在唐娃身畔曲膝而坐,手肘支在膝上,雙手交握。「她來自一間名為染坊的綉庄,綉庄的人……似乎十之八九會武功。可是除了這一點以外,看起來與平常的綉庄沒什麼兩樣。」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雖然衣煌身上的殺氣有濃濃的血腥味,霜白身上一點血腥也沒有。

「……」欲言又止,因為想想,問了這些似乎也沒什麼幫助,乾脆就不問了。「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我返鄉前受友人交託。」氣氛似乎有點凝重,唐娃好象很擔心妻子;可是如果這麼擔心,方才為什麼要這麼聽話的離家?

「……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為什麼總覺得像被審問……

「她不是你未來的妻子?」

「妻子?」蘇寶岩詫異地轉過頭,看著唐娃微皺眉,若有所思的側臉。「當然不是啊。怎麼會這麼問?」

「不是就好。」悶悶的語調,與初見時的開朗差甚遠。「平雨被你害得好慘,你若敢一回來就娶妻,我第一個不饒你。」自己的問題多思無益,就先解決平雨的事吧。

「平雨……?」先是疑惑,然後是有些焦急的。「他……怎麼了?」除了這些年的寂寞,還有什麼看不見的傷痕存在?依平雨的性子,不管有多少苦都只會獨自承受……到底,當年的離家,傷平雨傷得多深?

「平雨……」考慮著究竟該不該全部告訴寶岩,似乎是有些多管閑事,但他著實覺得寶岩負平雨太多。「因為你的關係,對於與人的接觸變得過分敏感,不敢讓人靠他太近;不敢和姑娘來往,所以到現在仍孤家寡人一個。」

「因為……我?」

「當然是因為你。你不要告訴我,你已經忘記你離開家鄉的前一晚,幹了什麼好事!」提起這件事他就積怨滿腹,雖然沒搞清楚就隨便拿葯給平雨他也有錯,但最該負責的人一溜煙就跑不見人,一點責任感也沒有,著實教人惱火。「讓大家看平雨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可憐,卻也都束手無策。」

「我……」唐娃知道……?

「你什麼你,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別吞吞吐吐的。「

「我會負起責任的。「啊,是了,記得平雨說過,葯是唐娃拿給他的……那麼,會知道,也不足為奇……

「你要怎麼負責任?」雖然希望平雨不要再孤單,可是能要寶岩怎麼負責?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事例在自己身上不是最明顯的?

「我,不會再離開他。」握緊拳,沉言起誓。

「兄弟再怎麼親,終究得分家。」唐娃終於轉過頭與寶岩對望,「你怎麼能夠保證,一輩子不會再讓他一個人孤單?」那是殘酷的現實,兄弟的情誼重歸重,每個男人都會有自己的家庭要照料。縱然能夠將兄弟看得比自個兒的家還重,平雨也絕不是那種能容忍這種情形的人。他的心思……太細膩。

「我以我的生命立誓。」坦然無畏的眼,無與倫比的堅定,「若是兄弟不能長相廝守,我就與他拜堂;若是不見容於世,我便與他隱居深山。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他獨自寂寞。」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乍聽寶岩立誓,稍稍有些錯愕;不管轉念一想,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我希望,你的承諾值得信……」

***

「庭秀姐姐……似乎,退步了啊……」霜白笑著,退開來。

吳庭秀錯愕地撫著頸部,雕工精細的銀鏈,閃耀冷冷光芒。「這是……」

「坊主交代的賀禮。」淡淡的笑,斂起殺氣后變得無害而溫和,「坊主,就算是給姐姐壓壓驚。這些年來睡不安的懲罰,夠了。」

「坊主早就知道姐姐與其當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還不如當個宜室宜家的夫人來得合適;姐姐的離開,在意料之中。」

庭秀怔怔地撫著銀上的刻紋,久久不能言語。

染坊絕情嗎……?若真心狠手辣,怎會這麼簡單就算了?從來就知道染坊不同於一般殺手組織,並以此揚名。

可是從來沒想過,對背叛者,竟然如此仁慈……這是陷阱嗎?但,染坊的習慣,從來就只有誠實到殘忍的地步,不曾在流露殺意后仍有謊言。

「坊主說,姐姐從今以後與染坊再無瓜葛。但若姐姐有這個意思,隨時歡迎姐姐回來染坊探望大家。」

怔怔望著霜白,庭秀突然笑了起來,眼淚無聲迸落。是緊繃心情終於鬆懈,也是笑自己的痴傻。與染坊,再無瓜葛?坊主,曾經承認過她是染坊的一份子嗎?

終究,從來沒了解過坊主在想什麼啊……她曾經以為,自己知道。或許在坊主眼裡,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可以冀望的人,所以懲處也這麼輕?

別再想了呵,她現在擁有,很重她的丈夫,很可愛的孩子,該知足了……

該說的話都已傳到,霜白沒再多什麼,默默離開唐家。

***

一蹦一跳,像只小鳥兒,到街上轉了圈,然後循著來時路,溜回平雨及寶岩居住的村落。盤算著該辦的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該準備收拾收拾包袱,出發回京城去。

啊,對了,得向施大哥和蘇大哥說一聲……

一進村莊,就察覺到一股詭異氣氛瀰漫,霜白眨眨眼,放眼四顧,搜索來源。之前與寶岩一同出門時,便已發現到村裡的氣氛不太尋常,村人看著她的眼都有點奇怪,如臨大敵似的充滿警戒。

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大家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當這句話被問出的時候,在場的眾人喝茶的喝茶、發獃的發獃、沉思的沉思,沉默好半晌,就是沒人能夠提出個好法子。

「能有什麼辦法?」劉老爹揉著太陽穴,皺著眉道:「總不成逼著石頭一輩子不娶老婆,就這麼斷子絕孫啊?」

「可是平雨一個人守著那棟空屋八年,他一回來就要另娶老婆,怎麼說也不太合清理吧?至少、至少緩一兩年啊。」劉大娘同樣皺著眉,為這話題討論了半個時辰都還沒個結果,著實效率太差而頭痛。

「早娶晚娶,還不都是要娶?要石頭幾年再娶,結果還不一樣?他們終究得各自成。張大叔左手托腮,一臉苦惱的神情。「橫豎平雨八年來,約莫也習慣一個人過活;石頭娶個老婆搬出來住,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哪裡一樣!人到頭來都不免一死,可是早幾年死和晚幾年死都差遠了。」張大嬸略帶不平的嘀咕,「你大概沒看過平雨一個人去掃墓時的表情,像是在想很多很多問題,像是什麼也不想在發獃,活像失了魂,看得我都覺得難過。」嘆了口七,繼續道:「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過平雨說他這輩子不打算娶妻了。這孩子向來倔,不娶就一定是不會娶了,如果連石頭也丟下他不管,還有誰能夠陪在他身邊?」

「是兄弟就一輩子是兄弟,娶不娶老婆有什麼差別?」哪還有說什麼陪不陪的,又不是搬到哪兒去,住在同一間房子里,彼此還是照料得到啊。」

「不可否認兄弟間夾了一個女人,情況會有所不同。想想看,平雨孤家寡人一個,看著兄弟和老婆出雙入對會什麼感想?換作是我絕對待不下去。」

「可是這也是平雨自個兒的決定啊,旁人能說什麼?」

沉寂。

眾人突然都靜了下來,沒人能再多說什麼。

是啊,是平雨自個兒的決定,大家就算看不過眼,能說什麼?

好半晌,村長捏著長須,嘆口氣,緩慢地道:「或許,施家的人都是命孤吧……但看著平雨這麼苟待自己,教我怎麼對得起他爹臨終的託付……」

眾人仍是默然無言。

同時回想起,許多年前,那個與摯親在流亡過程中被人群衝散的少年,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摸樣。沒有人忘得了,少年恍惚的神情,喃喃念著兄弟名字的聲音,有多教人心痛。

這是個安詳的村落,大家都在幸福和快樂中成長,何曾看過這麼沉重的思念?看著平雨,常常就像看見他爹當年的影子,好難過。

尤其在寶岩剛離開的頭幾年,不經意間透出的失落,幾乎跟當年他爹初到這個村落時沒有多大差別。所以都想幫平雨找個妻子,所以想幫他找個伴;因為當年,平雨的爹就是遇上了平雨的娘,才漸漸撫平了失去摯親的傷痛。怎知道平雨……

在場除了村長以外的所有人,不約而同的嘆口氣,然後你看我,看你的大眼瞪小眼,搖搖頭,再度同聲一嘆。

「嘆什麼氣?把他們兩個送作堆,問題不就解決了?」一個雖然音量不大,清澈有力的少女嗓音,突如其來的打破沉默,霎時成為眾人焦點。

「難道不是嗎?」灰衣少女無辜地眨著眼,似乎有些怯生生的,極敢直言自己的想法。

王大嬸走過去,拉著少女的手,將她拉到眾人包圍的中心。「來來來,小姑娘,話說清楚點兒,什麼送作堆?」

霜白仍舊一副無辜的模樣,「憂心施大哥不娶老婆會孤單一個人,又怕蘇大哥娶了妻子之後,施大哥會一個人孤零零的可憐;那就讓這兩個人成親,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讓他們兩個人成親?」大伙兒仍舊同聲複述一遍,彼此對望一眼,呆楞了一下,隨即開始各自嘰嘰的討論發言。

「男人跟男人成親?這樣不太好吧……」

「好象沒聽說過……?」

「但,這個辦法確實挺不錯啊。」

「沒聽過有什麼關係?我們村裡可以開先例嘛。」

「那他們家的香火怎麼辦?」

「平雨如果不討老婆,就是不可能有後代了;問題出在石頭身上……」

「村裡看誰家小孩過繼一個給他們不就得了。」

「問題在於石頭願不願意啊?如果石頭不願,平雨也萬萬不可能同意。」

「石頭不是要娶老婆嗎?」

「可是提出這個法子的那個小姑娘,就是跟著石頭回來的小姑娘呀;可能,小姑娘不是石頭的新娘子?」

「大概吧,不然有哪個小姑娘會想把自己的心上人推去和別人成親?」

一群大叔大嬸兒熱烈討論,完全忽視當事人之一就在現場,毫不客氣地立刻研究起這個提議是否可行。

霜白眼睛滴溜溜地轉呀轉,唇邊淺淺盈笑,看過來、看過去,覺得這群人還真是有趣,不過……也真是惹不得。

她的出聲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大伙兒對外人防心著實太低,便是眾人早知她靠近;方才那位大嬸拿住她手時,明明極簡單的伸手過來拉她手腕,動作沒什麼特別,硬是閃不掉。

被拉著往人群包圍的中心走去時,她嘗試過要掙脫,不知怎麼地就是沒法兒抽回手。看不出是何門路,簡簡單單一扣,卻極有效。

化繁為簡嗎?這手功夫,可不好惹,不管其它人是不是警覺性高到輕易察覺她的靠近,這村人都該列為沒有必要、不應與之為敵的名單里。

「不管怎麼說,兩個男人成親……似乎不太合禮數吧?」

「你倒是說說,那本教導禮數的書里說了兩個男人不能成親?」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畢竟沒有人做過的事兒,我們村裡這麼做,不會太怪了點嗎?怕是怕,平雨和石頭會被人說閑話哪。」

「怕什麼,上無愧於天、下不愧於地,成親是喜事哪。」

「可是小姑娘不是石頭的新娘子,不代表石頭以後不會想娶老婆啊?」

「這倒也是個問題……」

「什麼問題嘛,都讓平雨跟他成親了,他還想娶別人?」

「哎哎,話不是這麼說……」

眾人的意見不一,吵吵嚷嚷沒個定論。最後是村長捻著顎下美須,輕咳了聲讓眾人肅靜后,下了個結論。

「反正,咱們這個偏僻小村落,不需要顧及太多。」聲音不大,清清楚楚的讓每一個人聽見。「就先問問石頭的意思,再作決定。若是石頭沒意見,大家就挑個好日子,早點讓他們拜堂吧。」

事情至此,似乎終於討論出個完美結論。眾人一片和樂融融,開始閑話家常。但村長覺得好象忽略了什麼關鍵沒考慮到……到底是什麼呢?

摸著自己的長鬍子,想了想,怎麼也想不出究竟沒考慮到什麼該考慮的問題,應該是多心了吧……人老羅,疑心病這麼重可不好。

不多想了。

***

當唐娃和寶岩返回唐家時,已近正午。

不見霜白,只有庭秀坐在廳里,對著一塊綢布發獃。

綢布以似晴空的藍為基底,綉上一樹盛放的桂花。雪白的花瓣溶在蒼藍里,竟有種朦朧的感覺。栩栩如生,直教人有種錯覺,似乎可以嗅到桂花香。

「阿秀?」看見妻子平安無事,唐娃一顆懸在半空的心總算是安定了下來。

「怎麼在這兒發獃?你那位遠道而來的妹子呢?」

「霜白……」有些茫然地抬眼望向唐娃,「霜白回去了……」霜白回去了,她呢?她該回到哪去?她不能回去了……不、不對,他哪兒都不用回,她的丈夫在這裡,她的孩子在這裡,她的家就在這裡,她何必回哪兒去?

「阿秀?」唐娃試探地再呼喚了聲,總覺得妻子的情況不大對勁。

「嗯?」定了定,回給丈夫一個甜美的笑容。「怎麼?」終究不懂,坊主的心思。

一樹桂花無盡想念,期望偶爾可以回去探,銀鏈祈求平安康泰,願上蒼垂憐。是,這麼溫柔嗎?殺人不留情的坊主啊……總是用那近乎殘忍的溫柔殺人的坊主。

「你……還好吧?」

「我?」看著唐娃,眼仍舊有點茫然。

「我很好……」突然伸長手臂,擁抱她的丈夫。「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嫁給你,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不需要想太多,幸福是一件簡單的事。

手裡緊握著藍色細布,閉上眼睛不再看那一樹燦放的桂花。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想太多,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不管坊主是怎麼想,到底自己在坊主眼裡有多少分量都好,都再也沒有關係。她與染坊的一切再無瓜葛,徹底與那段血腥的歲月道別,擺在跟前的事實只有如此而已。

唐娃傻愣愣的回擁妻子,仍然搞不太清楚狀況。不過,似乎也沒什麼關係,平安就好、幸福就好。

「娘娘,我也要抱抱……」唐仁不甘寂寞地從寶岩懷裡朝爹娘撲去,唐娃連忙出一隻手接過兒子,一家人親親熱熱地抱成一團。

他們抱得親熱,一旁寶岩看得有點尷尬。人家小夫妻倆在親愛,外加一個他們之間愛的結晶、好生和樂,他杵在這兒像什麼?實在想走人。

但是平雨說要過來,在唐家會合,若他現在走了怕會錯過。

看著他們、寶岩不禁有一點點羨慕和嫉妒,他也很想和平雨這麼相處啊……可是平雨老當他是小孩子,每次當他抱住平雨時,平雨的反映從來就不是回擁,而是摸摸他的頭,說;這麼大個年紀還撒嬌?

平雨呀……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出現?我好想你……

也不知是否上蒼聽見了他的哀號,還是時機這麼正巧、抑或是平雨與寶岩心有靈犀?剛這麼暗暗念完,屋外便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遠而近。

「對不起,我來遲了。」儘力在最短時間內從村裡的學堂趕來唐家,平雨跑得稍微有點喘。「孩子們不放我走……」也不知哪來的消息?一群孩子圍著他,直追問關於寶岩,以及霜白的事。

村裡難得有外人來,他可以理解孩子們為什麼如此好奇;但問題就出在,這群孩子打哪兒得知寶岩回來的事,這消息也傳得太快了點……

「平雨,你終於……」寶岩剛要綻放的笑容,隨著未完的語句,被童稚的聲音打斷。

「雨叔……」唐仁一見平雨來,便很快樂地拋棄父母的懷抱,直衝向平雨。「雨叔雨叔雨叔……」巴住平雨的腿,送上大大的笑臉,「想不想我……?」

平雨拍拍唐仁的頭——就像平常拍寶岩的頭那種拍法,讓寶岩看得著實有點不是滋味。平雨,確實還把他當孩子嘛——然後雙手捉住唐仁的手臂一把將他抱起。「想啊、當然想,好想可愛的阿仁噢。」邊說著,邊蹭蹭唐仁嫩嫩的臉頰。

「平雨你來啦?」唐娃回過頭,不再抱著妻子,沒放開她的手。「那就開飯吧,好餓呢。」

飯桌上。

「娃娃,下午有空嗎?」平雨邊吃飯,邊似隨口提起的問。「沒事兒的話,陪我和石頭到街上買點東西好不好?」

「好啊,買什麼?」唐娃毫不猶豫地應允,順口問道。

「嗯……一些……拜堂要用的東西……」

「拜堂?」唐娃一愣,望向寶岩,那廂寶岩滿口飯菜不好說話,只點個頭示意。「噢,你們家石頭早上有跟我提過。日子定了嗎?」

「他說了啊?」提起這事,平雨胸口仍是有點悶,「日子是還沒選定,不過我想儘快辦完,也算了我一樁心事。」

「啊啊?這樣啊……那待會兒我吃完飯,我去拿黃曆出來挑日子吧。」

「我想,簡單辦就好。」寶岩咽下嘴裡的飯菜,插口發言。畢竟是他的婚事,當事者不發言好象也怪怪的。「反正,情況比較特殊點。」雖然不是怕什麼,可他和平雨的婚事,也沒必要太鋪張。

「嗯……」情況特殊啊?也是,人家姑娘都直接跟到家裡來了,情況確實是特殊。「也好……」胸口的沉鬱慢慢加重,平雨選擇了忽視。「對了,戚姑娘呢?石頭你不是一早領她來尋親嗎?人呢?」

「霜白回去了。」庭秀沉靜地開口,無視一旁唐娃的訝異。「把坊主交託的東西帶給我,就……回去了。」微微笑,淺淺地,終於能夠平靜。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對平雨說話。

過去的每一次,看見平雨她總會想起衣煌,明明知道這是不同的兩個人,明明知道他們似的只有外貌,仍是難免警戒。

終於釋懷。

終於,將過去的一切,放下。

***

「怪了……寶岩是上哪兒去了?怎麼一早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

討論出個結果,有些人還有事要辦便先離開,剩下沒走的人大家各自聚成一落一落的閑聊。吩咐幾個在村子出入口玩耍的孩子幫忙注意,可直等到申時,人都還沒個影兒。張大嬸兒皺著眉,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也許忙什麼去了吧……平雨往常也是天快黑才會回來。」李大娘邊為將出世的孫兒縫著衣裳,邊分神答道。

「可他才剛回來吧……哪來那麼多事好忙?」

「我記得……施大哥今兒早上提過,他要和蘇大哥去城裡找人,一道上街去買些東西回來。」霜白手上閑著無聊沒事做,向李大娘借了針線幫忙縫補孩子們的舊衣。答著話,手底下倒沒停過。

「買些什麼?」

「唔……龍鳳燭、還有些乾果之類的東西吧……也沒很清楚,施大哥似乎也不確定要買些什麼,所以才要找人一塊兒去。」

「沒事兒買龍鳳燭幹什麼?那可是喜事用的……」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沒再說下去,「小姑娘,平雨還說了些什麼?」

「好象是說,好不容易終於等到蘇大哥回來了,要挑個日子辦喜事。」霜白笑著,用一種只有對她相當熟悉的人才明白是什麼意思的說法。

平雨的誤會說來好笑,她懶得作辯解——就算要辯,也找不到適當時機。

本來,是一走了之也就沒事兒了,要交代就留給寶岩去說明,沒她的事。可是被吵個不得安眠,不送個回禮怎麼對得起自己?刻意誤導,直接設計轉嫁成村人們以為要辦喜事的是那兩個人,到時鬧開一定很有趣。

「要辦喜事兒……」李大娘沉吟著,頓下手裡的工作,「可是石頭不跟你成親,也沒聽說平雨和哪個姑娘往來,那是誰要和誰拜堂……」

「昨晚,我偶然聽到大哥對蘇大哥說,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就趕緊把該辦的事兒辦一辦。」雖然說著話沒抬頭,以致沒人看見他眼底一山而過的戲謔。「而蘇大哥也同意了,今兒個要挑日子……」

「挑日子?」張大嬸皺起眉。「小姑娘,你比較清楚石頭這些年來的情形,這寫年來他可有和哪個姑娘比較要好的?」

「我是五、六年前認識蘇大哥的,這些年來……成天看他和我家哥哥在一起,除了偶爾到春風樓去轉轉,沒聽說過和哪家姑娘有來往。」

劉大娘一手扶著額際,揉揉太陽穴,沉吟道:「可是平雨也不可能找好姑娘等石頭回來跟他成親啊……」思緒陷入了膠著,想不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喜事、喜事,沒和別人提就兩個人在商量,不太合一般程序,倒像是私訂終身,那麼是……

「難道說……」王大嬸猛然一擊掌,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

「什麼什麼?什麼情況?你明白了就說啊,大家可都還胡塗呢。」

「平雨也真是的,這麼見外。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石頭離家的頭幾年,怎麼說就是不肯娶個老婆作伴。跟我說怕誤了人家好姑娘,原來是這麼回事?」

一片靜默。

半晌后始有人介面,「啊?原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哎哎哎,這也難怪,畢竟不是常見的事兒,他也抓不準村裡大家怎麼想啊。」

「大家不都白擔心了?這兩個孩子也真是……」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平雨就這個性子,什麼事都一個人打算,什麼事都一個人,從不說出來讓誰分擔。又怎麼會找人商量?況且石頭沒回來前,他也拿不定注意吧。」

「這麼說來也對啦……那現在?要做什麼?既然他們自己都有打算,咱們是應該不用多操煩什麼,還要做些什麼?」

「這……」

「哎哎,這還用說?幫忙準備些拜堂需要的東西啊。石頭就不用提了,愣頭愣腦的大概也不會做什麼打算;平雨雖然是心思細密,畢竟沒辦過婚事,怕是會有很多東西不知道要準備。」

「就這麼辦吧,先打點看看需要些什麼,再問問平雨準備了些啥,其餘的咱們分工合作辦一辦,就算一切從簡也不能失了規矩。」

眾家嬸嬸發揮了極佳的想象力作猜想,聽得霜白唇邊淺笑硬是張揚著要擴大成狂笑,礙於不能失態、失禮,憋得好辛苦。

謠言通常就是這麼產生的吧?就不知該這些大嬸們太熱心,還是太無聊?根本只是旁觀者的立場也討論得那麼高興。

呃,或許,是二者皆有之吧……

***

平雨和寶岩提著今天一下午採買的成績,才慢慢踏進村莊,聚在村莊出入口附近玩耍的孩子們已經發現了他們。

立時緩下了正在玩的遊戲,不時抬眼朝平雨及寶岩兩個人張望,眼神一與平雨接觸時就急急調開;一陣交頭接耳之後一鬨而散,只剩下春末迎了上來。

「雨哥哥,回來了啊?」一蹦一跳的晃到平雨面前停下,笑嘻嘻地問:「雨哥哥家什麼時候要辦喜事?」

平雨剛給孩子們的反應弄得一頭霧水,接下來春末的問話更讓他嚇好大一跳,他明明還沒跟多少人提過這回事啊。「……還沒決定,因為近一兩個月內找不到適當的日子,所以可能再過陣子吧……可是春末,是誰跟你說雨哥哥家要辦喜事的?」

春末笑起來便眯成一線的眼眨了眨,看看平雨再看看寶岩,收起笑換上濃濃疑惑。「有個姐姐跟著石頭哥哥回來呀……娘說……「

話沒說完,便被背後來的熟悉呼喚截住話尾。「春末!」隨著呼喚而來的,是春末的哥哥冬生。」你在這裡蘑菇什麼啊,娘找你呢。「

「……咦?啊、我……「娘不是叫他在這裡等雨哥哥回來嗎……啊,對喔,娘好象還說雨哥哥一回來就得通知她……」

「你什麼你啊。」冬生不是很用力的舉手輕推春末的頭,「走啦走啦,跟我回家去。」沒等到春末反應過來,便拉起他的手拖著走。「雨哥哥石頭哥哥再見。」

兩個少年跑開了,留下滿腔疑問給平雨。

「傻春末,都還沒確定好的事情怎麼就那麼衝動跑去問呢?」直至離開平雨及寶岩好一段距離,確定他們應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之後,冬生才停步,放開春末的手,拍拍他的頭,不是很認真的嘀咕道。

「哎……還沒、確定嗎?」春末一臉無辜的望向冬生,「可是,雨哥哥跟我說,只是還沒挑定日子啊!因為這有兩個月似乎找不到什麼適合的日子……」都已經只是等著挑日子拜堂了,是還沒確定嗎?

「啊?」冬生微感錯愕的半張口,后皺起眉沉思,手上很習慣性地玩起春末梳一束后垂落頸際的柔軟髮絲。「這樣子啊……那……回去跟娘說聲好了,免得她多擔心……順便跟村長爺爺說聲,請他幫忙合合八字。」

「嗯。」雖然不是很明白冬生說的合八字是什麼,仍舊回以一臉贊同的微笑。

「那,走吧。」再度拉起春末的手,往返家的方向行去。「對了……天天看著你都沒注意到,你的頭髮長了啊?」以前拉起來玩時只能纏個一圈半,現在纏了兩圈半還有餘。

「嘻嘻……」

「怎麼笑得這麼賊啊?」

「我喜歡留長呀。」

「你啊……」欲言又止。終只是,唇邊揚起一抹寵溺的笑。

「嘻。」

……

夕陽下,少年的身影漸渺,笑語慢慢淡去無聲。

無限好。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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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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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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