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是個很廉價的塑膠運動水罐，上頭有個代表品牌的勾勾。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買下有品牌的禮物。

她能力範圍所能負擔、僅能回報他的生日禮物。

相較那些有錢孩子使用的物品，她的禮物顯得粗糙廉價，甚至拆禮物當天，有女同學拿著水瓶問是誰送的，說這材質不耐，且可能有毒。

當時李可樂很大聲地說：「你懂什麼！Kobe也都喝這種！配我剛剛好。」

之後，她再也沒見他用過，心裡有些失落，卻沒想到……

她輕輕撫摸著罐身上的刮痕，無數的記號顯示它經常被使用，罐身貼著他的名字，顯示那位老是丟三落四、大而化之、連學校襪子都要備份一百雙才夠丟的主人，很在意它。

於是，心底被掩藏得很深很深的慾望，關於一點點少女對夢幻的渴望和想像探出頭。

她突然想面對他。

她知道自己連日的生氣不單是他在眾人面前突如其來的舉動，更多的是她的不知所措。

他任性想跨過那條線，卻從沒想過，萬一因此當不成朋友呢？

她的憤怒，也是她的恐懼。

她氣他怎麼可以片面拿他們的友情冒險？這份情誼、他的承諾，都是她放在心上仔細珍借的。

只要保持朋友關係，她和他，或許可以如同當年李可樂信誓旦旦的承諾，一輩子都當朋友。

橫跨兩人之間的巨大深溝是太清楚、太殘酷，永遠都跨不過去……

可是……如果她能有選擇呢？

林海優看著仔細貼著名條的廉價水罐。

如果……她不是走在鋼索上，一步都不能錯的林海優呢？

她可以像平凡的高中女生一樣，簡簡單單做一個天真甜蜜的粉紅色美夢嗎？

積壓多年的疲倦和自製達到了臨界點，她在那條嚴苛的標準上偷偷挪動了一步，縱容自己多幻想一點點、多幼稚一點點她拿起他總是抱著的籃球，試著拍了幾下。

果然，那不是她所能掌控的，球滾到了他的身邊。

「出去，不要煩我。」他說話了。

聲音不再帶著陽光和朝氣，沒有所向無敵的過人自信，有點沮喪、有點憤怒。

每天都萵興得像沒神經的李可樂也會不快樂嗎？

她遲疑半晌，走了過去，大著膽子蹲下身，拿開了他遮著眼睛的毛巾，迎上他有些泛紅的雙眼。

他……在哭？李可樂？

有幾秒鐘，他們對視著，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最後，林海優抿抿略顯得沒血色的唇，猶豫地打破沉馱。

李可樂，你們輸球了嗎？」

她、她開口跟他講話了！

躺在地上的李可樂瞪大眼睛。

她不生氣了！

一秒鐘。

就一秒鐘！

李可樂突然從地上跳起來，連眼眶的淚花都還沒消退，聲音已經恢復活力。

「怎麼可能！有我李可樂在怎麼可能輸球！這場我獨得三十二分！西祥高中全隊是哭著回去的！連教練都哭！」

依舊是李可樂式誇張得不得了的幼稚對白。

他復活了。

速度快得讓林海優幾乎要懷疑是不是被耍了。

看著他再次神采飛揚、發光的模樣，哪還有什麼憂鬱陰霾。

明明是濃眉大眼，女生都說好看俊朗的臉：林海優每次看著他，卻忍不住覺得怎麼看怎麼傻。

低落了兩個星期的情緒，像春雪，被他熱力十足的陽光一照，全都融化無蹤，只剩下眼底明亮的笑意。

「那你眼睛為什麼紅紅的？不是在哭嗎？」

李可樂想過很多很有男子氣概的和好方式。

唯獨沒想過這個。

基於坦白的天性加上對海優總是不藏心事的習慣，李可樂反射性地給了相當誠實的答案。

「那還不都是因為你不喜歡我我才哭。」

大概講到「都」那個字時，李可樂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可是他連晈舌頭的機會都沒有，話就一字不漏地講完了。

林海優回以沉默。

她該不會又生氣了吧？

「我開玩笑的啦哈……哈……」李可樂值硬地試圖挽回。

內心卻已經把幻想中的自己抓起來掄牆。

不是這樣！他腦海中的告白場景絕對不是長這樣的！

他應該是霧氣十足地跟她說：「我看不上任何女生，不過很喜歡你，跟我交往吧，當天才背後的女人吧。」

可是現在……天才的背後很濕，只有冷汗「你說過，我們要當一輩子的朋友。」林海優輕輕地開口打斷他的胡思亂想。

他太過直白的情緒，嚴重擾亂了她的自制力。

「我說過……我是說過。」

他沒事幹嘛亂說話啊！李可樂只恨自己不懂深謀遠慮，當初如果改口說：「我們要當一輩子的朋友，『還有一些別的』。」多加幾個字這樣不是很好嗎！現在被自己的話堵死了吧。

「而且我們的條件太懸殊，不適合。」

「又來！」李可樂瞪大眼睛。

怎麼每個人來來回回都這招啊！別說他姐，那天連盧佐霖都這樣警告他，現在海優也是講這句。

「我們哪裡條件不適合！你長得不錯，我也是一表人才、高大帥氣。我早上才量過，身高一八二了，是個非常優秀、體格健康的年輕人。還有你功課不錯，都是全校第一、二名：我也是天縱英才、能文能武、說跨組就跨組，一點難度都沒有像吃飯喝水一樣，也F即將」會取代你變成第一名。像我們這樣郎才女貌，哪裡不適合？」

明明是要安慰別人，卻一面倒地盡誇自己，也只有他辦得到。

「我的出身和你不一樣……」很多事情是她努力也無法達成的。

「如果要找出身跟我一樣的，全世界只有我姐才符合資格……呸呸呸！太噁心了。」李可樂猛搓手臂，揉棹雞皮疙瘩。「說來說去就是錢嘛。你看你很努力念書，我又很強，表示我們兩個以後都是很會賺錢的人，既然以後都會賺錢，幹嘛擔心這種事情？我們只要像現在這樣一直在一起就好了，一點難度都沒有啊。好不好？我們在一起？」

憑著胸口那股氣，李可樂這會兒很順暢地把最重要的問題問出口。

只是說歸說，未來長大之後的畫面，在他的想像中卻一點都不是這樣的。他才不要讓海優出去賺錢。外面太危險，壞人太多。

聽李可樂說得那麼理所當然，甚至像孩子似的央求她的認同，林海優只是熱了臉，無法言語。

她好心動。

她好想像他一樣，毫無煩惱，說喜歡就可以任性喜歡。可是她不敢……

晈著下唇，她垂著眸，不說話。

她好怕一開口，她的決定會改變原本安穩平順的世界。她不敢答應，知道未來險峻，但又捨不得拒絕，怕說出口，這場婪就結束了。

「還是……你不喜歡我，不敢跟我說？」看她始終不肯說話，並非想像中那種飛撲到他身上、抱著他，兩人轉圈圈的歡樂氣氛，李可樂變得吞吞吐吐。

勉強說出太過超乎他自我評價的假設，手心卻直冒汗，好緊張。如果真的是他一廂情願怎麼辦？他已經找不到藉口欺騙自己被她拋下也沒關係了。

因為真的有關係。

心會痛，他還會哭……

依舊是沉默。

好尖銳的無聲，尖銳得讓李可樂覺得眼睛又刺痛起來。

沒道理啊一點道理都沒有，胸口怎麼會痛成這樣……明明沒有傷。

「有沒有一種朋友……」

小小的聲音輕輕地、試探地揚起。林海優說得好謹慎。

「比別的朋友，多一些特權。這些特權，不可以讓其他人擁有……」

她決定編織一個謊言。

一個可以忘記現實殘酷的謊堂？

「這樣的朋友，不是普通的好朋友……他們可以比好朋友更好一些，可以……擁有獨一無二的特權，可是……或許他們也不是男女朋友……」

「好好」我要我要！」李可樂這輩子反應從沒這麼快過。

那是一點點希望的光，他要緊緊抓著不放。

「我跟你變成那種朋友，只有我而已！你只可以有我而已！」

有特權的朋友。

李可樂心情非常好，非常非常非常的好。

而且這種陽光到恐怖的情緒已經整整持續兩個月了。

即便是轉組以後的小考成績被盧佐霖嘲笑好幾次，他還是一點都不惱怒。

「整天像傻瓜一樣。是吃了英國發明降低智商的笨蛋葯嗎？」

今天五個人如常借了一間共讀室念書，李可樂因為練球的關係，人還沒到，盧佐霖趁機說說他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