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紹羽的頭不是普通的疼,他很後悔當初叫於陽幫他訂機票,也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地址,因為他原本以為,於陽不會勤快到跑來人生地不熟的小城來找他。浴室里傳來愜意的歌聲,讓他更想對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實施暴力。他自認為是個性格溫和的人,也不喜歡暴力,但世界上總有那麼一張嬉皮笑臉,使他體內的暴力因子急速增長。
浴室的門開了,於陽披著浴衣神清氣爽地走出來,看到許紹羽對著牆壁發獃,笑嘻嘻地用食指戳戳他的頭,「怎麼,知道你害我凄凄慘慘地等了那麼久,在面壁思過呀?」
許紹羽沒好氣地瞄他一眼,撇過臉不想跟他計較。於陽卻又得寸進尺地一肘撞來,他差點跌下沙發。轟!怒火狂飈。他騰地翻身將於陽壓制在沙發上,掐住他的脖子低吼:「你小子不知道什麼叫做適可而止嗎?」
話音未落,半掩著的大門忽然開了,莫詠探進頭來,「你們要的拖鞋……」聲音僵在半空中。
許紹羽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看,看見自己跨在於陽身上不雅的姿勢,還有底下那傢伙半敞的浴衣,曖昧地露出沐浴過後白裡透紅的肌膚……
「砰!」兩隻拖鞋墜地的聲音,最後一聲則是門大力地摔上。他掩面低吟,偏偏於陽又唯恐天下不亂似的大叫出來:「強暴啦!」
「閉嘴!」他不再客氣地一拳揍下去,翻身到門口撿拖鞋。
「本來就是嘛,你強加施行暴力於我……」
「你是不是要我把拖鞋塞進你嘴裡?」許紹羽陰森森地發問,成功制止了搗蛋分子。
「你怎麼找到這的?」他把拖鞋擲到那傢伙腳下,沒好氣地問。
「嘿嘿,我早在高中時就來這兒旅遊過了,差不多把大街小巷都逛熟了。別以為你的地址有多複雜,這種程度還難不倒我。」
「你頂頭上司肯放你?」
「我休的是年假,他本來不肯的,不過一聽我是來找你的,馬上就放行了。」
「找我幹什麼?」
「老闆當然是想勸你復職,我呢,只不過是借口來重遊故地而已。」
「那你幹嗎要出現在我面前?」
「有人免費提供食宿,傻子才不來找你呢。」於陽一臉賊笑地湊過來,「幸好來找你了,不然不是被你這傢伙蒙在鼓裡。」
許紹羽把他的臉推回去,「你在說什麼?」
「艷遇啊!你敢說剛剛那女孩不是!」
「她只是鄰居。」
「少來,」於陽怪叫,「哪有鄰居半夜三更還一起出去的?再說了,你這傢伙向來是不近女色的,看到雌性動物跑得比誰都快,哪有可能為了我向一個普通鄰居借拖鞋?」他再搖搖頭,補充道,「不過你也太沒眼光了吧,那女孩子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的,看起來也有點陰沉,你究竟是看上她哪點了?」
許紹羽懶得再搭理他,直接扔一張被單到他臉上,「睡你的覺吧!」
「什麼,你就忍心讓千里迢迢勞累不堪的結拜兄弟睡在沙發上!」於陽怪叫,回答他的卻是轟然關上的卧室門。第二天,許紹羽一大早就被於陽給拉出被窩,陪他走半個城市吃了三份早餐,又逛了另半邊城去追憶他所謂逝去的青春。
「想當年,我和第一天就把到的漂亮美眉就是在這條河邊約會的,我差點成功親到了她,如果不是被她推下水。還好那時這條河還沒變成臭水溝。這個水上樂園還在啊!我們進去看看今天穿泳衣的女孩子多不多。」然後,於陽另一隻未青的眼也青了,迅速就由「家有賤狗」升級為「國寶熊貓」。
好不容易逛完了一圈,已是午後,看見熟悉的店面,頭痛欲裂的許紹羽不假思索就拉於陽進去休息。剛一踏進店門他就後悔了,因為於陽立刻發現了莫詠,「鄰居小姐,原來你是在這工作呀,謝謝你的拖鞋。」
莫詠沒答話,不知怎的也沒搭理他。於陽也不覺尷尬,環視店裡一周,眼睛一亮,湊到他耳邊說:「櫃檯上那個女孩子不是正點多了,你怎麼不選她?」
許紹羽下意識地看去,櫃檯上只有一個女孩子,正是小敏。他駭然,正想提醒於陽不要招惹她,卻見他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
「好面熟啊……」他聽見於陽喃喃自語。
那邊小敏卻已注意到於陽不禮貌的目光,丹風眼刷刷地瞪了回來。
於陽竟有膽上前搭訕:「嗨,帥妹,我是那邊那個美眉的鄰居的好友,我一見你就很有熟悉感呢。」
「我可不認識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熊貓。」小敏掃了一眼他青腫的眼圈,撇撇嘴。
於陽仍是笑嘻嘻地猛盯著她,突然擊掌,「啊!我想起來了,這附近是不是有所學校?那年我去找廁所,竟然被一個黃毛太妹扁了一頓,超級慘的。那個太妹好像也是丹鳳眼呢,難怪我覺得你眼熟。」
小敏皺起了眉頭,「這情節好熟悉呢。」她多看了於陽幾眼,乾脆動手把他的眼鏡摘下。「赫!」她倒抽口氣,「你就是那個偷窺女生廁所的色狼!」
「我哪有偷窺,只是跑錯廁所而已,誰叫它根本沒有標記!」於陽下意識反駁,隨即才反應過來,「你你你!」他抽的氣更長,「難道你就是把我扁得三天不能把美眉的黃毛太妹!」
一直獃獃地聽著他們對話的許紹羽接收到了從小敏眼中泄露而出的凶光,頭愈發疼痛起來。
莫詠整夜都沒睡好,一閉眼,她的腦中就浮現出許紹羽把那個叫什麼於陽的人壓在身下的情景。「咕嚕。」她聽到自己吞下一大口口水,啊!不能怪她,雖然不少BL漫畫上有更勁爆的畫面,但真人實物的效果實在太震撼了。不過她總覺得位置顛倒了,應該是許紹羽在下面才對,畢竟他看起來比較弱……這麼說起來,許紹羽當時的表情好生動哦,臉頰紅紅的,眼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燒——慾火?跟他平時溫開水似的神情簡直天差地別,看來於陽真的蠻特別的。
胡思亂想的結果就是帶著睡眠不足的壞脾氣上班,當下午那兩個罪魁禍首還有膽跟她打招呼時,莫詠的臉色更差了。
小敏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感嘆道:「帥哥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活寶朋友呢?」
她朝櫃檯看去,那個於陽短短時間內就跟其他女店員打得火熱,就像公孔雀般搔首弄姿,引得周圍不長進的花痴女陣陣傻笑。而許紹羽硬是被於陽拉住,不得脫身,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不時狠狠瞪向於陽,盡毀平日好好先生的形象。
「帥哥跟平時不大一樣呢。」同樣在觀察他們的小敏又說,曖昧地撞撞她,「他們的感情是不是很特別?」
莫詠聞言,眼前又浮現出昨晚撞見的場景。她抓起一本書拍拍頭,禁止自己再胡思亂想。理他呢!不管那兩人是純粹的好友還是真有曖昧都不關她的事,她只希望今晚能睡個好覺。
下班時,於陽邀請女孩子們一起去PUB喝酒,許紹羽要回去補眠,於陽不讓,最後終於在他的瞪視下放行了,而小敏自然是不肯跟這個不對盤的傢伙去的,莫詠值夜班,也省了麻煩。
當天晚上,來了好幾個顧客,好不容易都走了,莫詠才鬆一口氣,卻看見於陽腳步有些浮晃地走進來。
「還好你沒走,不然我得像昨天一樣等半天才有人開門讓我進去。」他倚在櫃檯上,笑嘻嘻地說,神志似乎還算清醒,「你那些同事實在太可怕了,我差點被她們灌醉,現在的女生啊!」於陽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瓶紅酒,「順便買的,你喜不喜歡喝?如果不喜歡我帶回去給紹羽。」
莫詠看著紅酒掙扎半晌,終於放棄抵抗誘惑,找出兩個酒杯。沒辦法,誰叫她什麼酒都不喜歡,卻偏偏鍾情紅酒呢。
於陽高興起來,倒著酒滔滔不絕:「你終於肯賞臉啦!我還以為我哪裡得罪了你呢,得罪紹羽的芳鄰罪過可大了。話說回來,你能不能開口說句話呀?」
莫詠小口啜了一口紅酒,細細感受舌齒間漫延開來的芳醇,隨口應了一句:「說什麼?」
「說紹羽啊,你們怎麼認識的?」
這人是白痴嗎?她白他一眼,「我們是鄰居。」
「僅僅是鄰居?」於陽笑得有些淫蕩。
莫詠當下決定不理他,側過身繼續品酒。
「不是我說,以我敏銳的直覺,你們絕沒有那麼單純。看在你是紹羽極少數要好的女性朋友的分上,我免費透露給你一些情報,不過你先告訴我,你覺得紹羽如何?」
「我突然覺得你像一個人。」
「嗯?」
「小敏。」雖然她不了解詳情,不過小敏肯定跟許紹羽煽風點火過,眼前的於陽又是一個熱衷出賣朋友的人。
「小敏是誰?」於陽獃獃地問,隨即跳了起來,「你說那個太妹啊,鬼才和她像咧!超級暴力女一個。」
莫詠不由得暗笑,白天他們兩個「故人相識」后,小敏差點就讓於陽重溫了初識的情景,要不是看在許紹羽的面子上,此刻肯定不能坐在這喝酒。
於陽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別轉移話題,快回答!」
她其實用不著理會於陽,可答案卻不知不覺溜出嘴邊:「那傢伙像塊石頭,好像多說一句話就要了他的命似的。看起來是個好好先生,實際上心防重得很。」
於陽神色古怪地盯著她,許久才摸摸鼻子,低笑一聲,「你還真敢說,」他咕噥道,「不過你真嚇了我一跳,我妹跟紹羽那麼熟,都看不出他有心結,你未免太了解他了吧。」
「心結?」
「就是紹羽他媽啦,她可是個女暴君,從小管紹羽很嚴的。紹羽現在發神經,我猜肯定是跟她的死有關。」
「她死了?」
「嗯,一年前飛機失事。」
莫詠面無表情地看他,「這就是你說的情報?太沒價值了吧。」
「喂喂喂,你太打擊人了吧?要不是紹羽似乎對你不錯,我才不會告訴你這些呢。雖然我想多個人幫忙把他變正常,但是把希望放在你身上看起來真是太不智了。」
「你見過他正常的樣子嗎?」
於陽一愣,「好像沒有。」看到莫詠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他又不服氣地叫起來,「紹羽現在已經正常多了,高中他剛入學的時候,就像一個冰人,還好碰上了我,要不然……哼!」
冰人?莫詠腦海中瞬間出現「許紹羽冰人」變成「許紹羽石頭人」的畫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上道啊?」於陽瞪大眼,「我說的可是真的。沒有笑容,沒有表情,說話也平平沒有語調,你要是看到那時的紹羽保准也會起雞皮疙瘩的。想當年我可是費了好大工夫才能惹他生氣,更是跟他幹了一架之後才成功改造他的。結果呢,他對別人彬彬有禮,對我就動輒拳腳,真是好心沒好報。」
「那肯定是遇見你之後他才發現其他人是多麼的可愛。」莫詠涼涼地插話。
「紹羽也是這麼說的,不過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啦。」於陽很厚顏無恥地承認。
莫詠對這個人的厚臉皮肅然起敬,當下放開顧忌問:「我現在最感興趣的是,你跟許紹羽是正常關係嗎?」
「什麼意思?」於陽一頭霧水。
「就是……你們是不是石英混合物啦!」
於陽仍是一臉糊塗。莫詠不得已做進一步提示——敲敲玻璃窗,立即就目睹了於陽的臉色由白轉青再轉白的奇觀。當他恢復正常時,卻笑得像只狐狸,「這個嘛,我得徵求紹羽的意見才能回答你,不過你最好直接去問他。」
莫詠翻翻白眼,表示她一點都不欣賞他的建議。於陽又東扯西扯地聊了一些廢話,她始終興趣缺缺,只悶頭喝酒,等於陽發現時,一瓶紅酒已見了底。他瞪眼看著這個神色不變的小個子女孩,開始懷疑這家店是不是真的書店了,該不會是掛羊頭賣狗肉,其實是一間情趣酒吧吧,要不這些女孩怎麼個個都是酒國豪傑呢?
回去的時候,夜已深,風吹得莫詠有了醉意,她很喜歡這種微醺的感覺,總讓她想起第一次和弟弟偷喝父親的紅酒時放肆的快樂。於陽仍在身邊嘮嘮叨叨,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她沒費神去聽他說些什麼,只是有點煩惱若他在半路上掛倒,她該是撇下他還是拖他回去。還好他堅持到了家門口。
上樓的時候,於陽差點摔了下去,莫詠不得不扯住他的袖口,而她自己也覺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了。於陽終於成功地在四樓樓道上摔得四平八達。莫詠很沒義氣地「撲哧」笑了出來,然後對面的房門開了,許紹羽探身出來。「你來得正好,他就交給你了。」她伸手指指腳下那團肉泥,一邊在口袋中摸索鑰匙。開門頗費了她一番工夫,門「嗒咔」退開那一瞬,室內的黑暗也鋪天蓋地地迎面罩了過來。
許紹羽是在夢中驚醒的,他掀開眼,只見一室的黑暗,風穿過敞開的窗口撲到身上,涼颼颼的,一件襯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走進浴室沖了一個澡,換了衣服。出來時思緒仍不能平靜。無意識地,他從抽屜裡層翻出一包未抽完的煙,點燃了,並不抽,只靜靜地凝視泛藍的煙霧升在空中繞出細長的符號。他並不常常抽煙,只是習慣在做了不舒服的夢後用它們鎮定一下心神。搬到這裡后那包煙沒有再被動過,可於陽一出現,連帶著也喚醒了他做噩夢的習慣。那其實也不算是噩夢,只是小時候的事罷了,可是身體卻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這是否意味著自始至終,他還是不能擺脫那個女人。許紹羽淡淡地一彎嘴角,諷笑,「說什麼呢,你要飛?真是拜託了。」他沒頭沒腦地囈出詞不達意的斷句,躺倒在身後的床上,意識和身體一樣渙散。
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瞥了眼壁鍾,竟已過了十一點,於陽還沒回來。他起身開門去看個究竟,卻見到莫詠倚在對面門上。她的兩頰微紅,平日里清澈犀利的眼眸顯得有些迷濛。經她提醒,許紹羽才注意到她腳下的人形物體。他過去將於陽拖回房,那傢伙嘴裡不清不楚地念著:「一瓶紅酒,厲害,服了……」
莫詠也喝酒了?他心念一動,轉頭望去,對面的房門開了,他的芳鄰倚著門沿,半坐在地上。
他將於陽丟在沙發上,走到莫詠身邊試探地喚了一聲:「莫詠?」莫詠眼睛緊閉,毫無反應。他輕輕拍拍她的肩,「莫詠?」她動了動,沒有睜眼,身子卻反而滑了下來。許紹羽眼明手快地伸手攬住她,莫詠「掛」在他臂彎,不動了。沒辦法,他硬著頭皮彎腰將她抱起,依著上次的印象找到她的卧室。
臂彎中的女孩軟軟的,他的胸口不由得也柔和起來,輕輕將她放在床上,幫她脫了鞋,想了想,他又倒了一杯水擺在床頭的柜上。做好了這一切,他卻仍移不開腳步。就著柔柔的床頭燈,他凝視床上的女孩。平時總遮住半邊臉頰的長長劉海披散在耳旁,露出平凡無奇的一張面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閉上了那雙總像在瞪人的大眼,她給人的感覺柔弱了許多。許紹羽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什麼都不想,又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空氣突然快速流動起來,莫詠無意識地蜷起身體。他回過神來,掀起一條薄被,俯身幫她蓋上。剛要退開,卻冷不防對上莫詠清澈的目光,他怔住,一時不知做何反應,她卻伸手攬住他的脖子,「爸爸……」
耳邊傳來一聲軟軟的咕噥。許紹羽僵住了。
頸間的小手緊緊巴著他,他雙手支在她身側,努力撐開兩人的距離,卻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她若有似無的溫度。臉頰痒痒的,是她的長發,鼻間縈繞著淡淡的薄荷香味,他突然有些煩躁。「莫詠。」他低喚,騰出一隻手去解她緊緊相扣的十指。冰冰的小手終於有了鬆動的跡象,他鬆了口氣,正欲起身,脖子卻突然被人重拉了一下。許紹羽猝不及防,跌在了床上,臉擦過莫詠溫熱的臉頰。他再也不顧會吵醒莫詠跳起來衝出屋子。
回到自己的房間,許紹羽坐倒在沙發上,筋疲力盡地抹了抹臉,「亂七八糟。」他喃喃,突然嘗到唇間一縷淡淡的紅酒餘味。
他的臉無法抑制地熱了起來。
莫詠醒來時,感覺不到自己的頭,她嘗試著移動脖子,隨即呻吟出聲。她伸手抱住頭,記起昨天那瓶紅酒的味道。宿醉真不好受,雖然沒有頭痛欲裂,但頂著百多斤重的腦袋的感覺令人很不舒服。她艱難地側頭看了眼枕邊的鬧鈴,不由慘叫。
算了,反正已經遲到這麼久了,乾脆賴床賴個舒服。主意一定,她也放鬆了身子。
獃獃地瞪著雪白的天花板,莫詠回想起昨晚做的夢。第一次偷酒喝的下場,便是渾身出酒疹地癱軟在地板上,父親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他的乖兒乖女睡在地上,旁邊還滾著空酒瓶。七歲的她雖然身體不聽使喚,意識卻是清醒的。她記得父親把她抱到床上,溫熱寬厚的手掌,無比安心的感覺。只是長大后,那種感覺卻不復存在,是她變冷血了嗎?如果現在父親死了,她也許會哭,但流下的每一滴淚都是她覺得應該要流的,是一個死了父親的女兒應該流的,而莫詠這個人並沒有感受到多少悲傷。每當這麼想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心寒,好像這個身體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人似的。
她搖頭,甩去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突然覺得很渴。一動不動地趴在床上,權衡了一下舒舒服服地待在床上的慾望和乾渴的喉嚨,莫詠終於不情不願地坐起來,卻瞥見床頭柜上靜靜佇立的一杯水。她愣住,努力回想昨晚的一切。她開了房門,然後呢?然後……就不記得了。她低頭看著自己,仍穿著昨天那套衣服,鞋子也脫了,被也蓋了。一切似乎很正常,但她不記得她有用紙杯喝水的習慣,雖說酒醉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足足回想了一刻鐘,她終於下了結論:有水就儘管喝,管它是怎麼來的!
午後莫詠回去上班有些意外許紹羽和於陽都在那兒,尤其是於陽,明明昨天醉得比她還厲害,現在卻神清氣爽地與那些女孩打情罵俏。她走向小敏,想解釋早上的蹺班,「昨晚……」
「不用說了,」小敏笑嘻嘻地打斷她,「帥哥一大早就來幫你請假了,瞧,人家對你多好!」
許紹羽?莫詠狐疑地看向躲在另一頭看書的高個男子。他對上她的視線,有些慌張地移開目光。她不以為意,接下小敏手中的活。
「小詠!」櫃檯上某個難得勤快的女孩喊她,「《窮爸爸,富爸爸》還剩下幾本?」
她還未來得及回答,「砰!」好大一聲,她扭頭一看,許紹羽正手忙腳亂地拾起散落在地的幾本書。
「他今天怎麼啦?陰陽怪氣的。」小敏好奇地問她。
她聳肩,「誰知道,大概是吃錯藥了。」
櫃檯上突然爆出一陣大笑,她們一齊看去,那隻姓於的猴子又在那搔首弄姿了。小敏冷哼一聲:「公孔雀,上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莫詠低笑,「別說,他的酒量還真不錯,昨天喝了那麼多,今天又生龍活虎了。」
「我越看他越像一種人。」
「什麼人?」
「牛郎。」
莫詠駭笑,「不至於吧?」
「不然你去問一下帥哥,看我猜得對不對。」小敏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莫詠笑笑,沒有當真,小敏竟橫眉豎眼起來。她沒法,只好去找許紹羽。
「許紹羽。」
「嗯?」他的聲音有些不自然,臉上似乎還浮著紅暈。
莫詠眨眨眼,以為是她看錯了,「小敏想知道於陽是幹什麼的。」
他有些詫異,但還是老實回答了。
小敏此刻也忍不住跑來,「怎樣?」
「雖不中亦不遠矣。」
「到底是什麼?」
「男公關。」
許紹羽嘴唇動了動,想辯解他原先說的沒這麼難聽,但看到莫詠眼中的笑意,又把話吞了回去。
於陽竟也湊過來,絲毫不知自己正被取笑,「不會吧,紹羽!你逛這家書店逛了一個月,那些女孩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太遜了吧!」
「對哦!帥哥到底姓什麼?」小敏難得會接於陽的話頭。
莫詠突然明白剛才櫃檯那陣大笑的由來了,她腦中自動浮現《薰衣草》中那個操著台灣口音擠眉弄眼地做出一副酷相演苦情戲的男明星,只是男明星的臉換成了許紹羽的。她跳到許紹羽身後,「讓我躲一下。」她說,極力剋制聲音中的笑意。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她躲在他修長的身軀和書架之間,悶笑到全身顫抖,最後不得不將額頭靠在許紹羽背上休息,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突然僵直的身體。
於陽的假期結束了,臨走前一夜,他呼朋喚伴,連幾日來與他拌嘴拌得最凶的小敏也被拉去KTV了。許紹羽和莫詠自然也在劫難逃。
那夜莫詠醉酒後,許紹羽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後來乾脆連書店也不去了,反倒是於陽,也不知是喜歡被女店員門「眾花捧月」的感覺,還是享受與小敏鬥嘴的樂趣,天天到店裡報到,一待就是半天。
晚上,經不住於陽的奪命連環CALL,許紹羽乖乖找到了那家KTV,熱情的店員小妹們已經在包廂里又蹦又跳了,他連忙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這才發現長沙發上還坐了一個人,正是莫詠。他的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胡亂找了一句話說:「今晚不用值班嗎?」
「嗯,」莫詠聳聳肩,一臉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小敏打電話跟老闆報告了。」
她們的老闆還真好,許紹羽尋思,一時又無話可說,只好靜靜轉著手中的啤酒罐。眼角瞥見莫詠仰頭喝了什麼,他一驚,抬眸細看莫詠手中的酒杯,杯中的無色透明液體顯然不是啤酒,猜想KTV應該不會提供除啤酒外的酒精飲料,暗鬆了一口氣。
包廂里突然傳出一陣鬨笑,原來是小敏和於陽這對冤家被推到了一起對唱,兩人一邊唇槍舌劍一邊噼里啪啦地翻著點歌簿,一致對對唱情歌嗤之以鼻,最後終於達成共識,選了一首《你好毒》。許紹羽啞然失笑,不小心對上於陽邪惡的目光,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果然,這方唯一的樂土也不得安寧了,於陽扔下話筒把他架到屏幕前。他認命地拾起話筒,卻發現身邊又多了一個人——莫詠皺著眉被小敏推了上來。許紹羽突生一股衝動,想揪出於陽狠狠地扁一頓。
匆匆地對唱完一首歌,他連自己唱了些什麼都不知道,就逃回座位上了。莫詠被她的同事阻住了,沒能成功逃出生天,反倒是於陽粘了上來。
「哥們,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你看大家都在贊你們唱得真摯呢。」那傢伙奸笑地說。
許紹羽冷冷掃他一眼,故意忽略他話中的曖昧之意。等了半晌,於陽竟然沒有再瘋言瘋語,一反常態地安靜起來。
突然,於陽搶過他手中的啤酒,仰頭喝了一口,「真是個好地方,」他淡笑,語氣卻無一絲戲謔之意,「將來我老了,就跑到這裡來過悠閑日子。」
許紹羽一聲不吭,等他的下文。
「你回來吧。」於陽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不是勸你回公司,說實話,我也打算辭職。」
他倒沒料到於陽會這麼說,不由詫異地盯著他。
於陽聳聳肩,「你還記得大學時很罩我們的那個學長嗎?他最近找上我,想跟我們合夥。」
「你們想自己干?」
「嗯,倒不是不滿意現在的工作,不過你不想試一下嗎,從頭開始,讓事業在自己的手中一點一滴地發展壯大,那種感覺絕對是為別人做嫁妝無法比擬的。不過,少了你可不行。」
「很好呀,」許紹羽淡淡地說,「我盡量幫忙,不過我不會入伙。」
「別說得那麼絕對,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我會等你的好消息。而且不管怎樣,我心中的搭檔非你莫屬。」
他抬頭,對上於陽瞭然的眼,那句「別再等了」不只怎麼突然說不出口。他放棄,默默看著電視屏幕前昏暗妖冶的燈光下,包圍在一群手舞足蹈的妖媚女子中,微蹙著眉的莫詠,那雙眼,明凈如水。
好無聊!莫詠躲在角落,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飲料,如是想。從小到大,她最不喜歡這種場合了,雖然很愛聽流行歌曲,偶爾也哼幾句,但是她能記得全部歌詞的就沒幾首。而且她也不覺得自己那破嗓子能拿出來見人,還是留著在家裡和小弟一起不顧形象地嘶吼比較爽。
她懶懶地數著於陽搶話筒的次數,第十一首了吧,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麥霸。她開始後悔沒有帶一本書來打發時間,現在包廂里唯一有字的便是點歌簿和賬單,難不成真的得淪落到去研究啤酒多少錢一瓶?正哀嘆著,許紹羽皺著眉走了進來,顯然很不欣賞於陽高分貝的鬼哭狼嚎。莫詠看著他小心躲開人,在她這張沙發上坐下。看見她,他似乎吃了一驚,竟然破天荒地主動搭話,不過也就這麼一句話,他又老僧入定起來。
她的眼睛不由得溜到許紹羽把玩著啤酒罐的手上,好傢夥,長這麼修長的手指幹什麼,又不彈鋼琴!她不平地望望自己短短小小、孩子氣的雙手。
她這個鄰居已經好幾天沒有在書店露面了,放任於陽那隻大淫蟲把店裡的女孩逗得春心蕩漾。小敏揣測許紹羽是被於陽擾得厭煩,乾脆踢他出來放羊吃草。她倒傾向於相信他是荷包空了沒錢買書。這段日子他從店裡搬了多少書呀,莫詠很懷疑等他要離開時帶得走那麼多書嗎,如果帶不走,她倒是很樂意接收的。
身旁突然一陣躁動,未等莫詠反應過來,已被拉到電視前,與顯然同樣也是受害者的許紹羽大眼瞪小眼。不知是不是燈光問題,她總覺得許紹羽的耳際發紅,害她的臉也莫名燥熱起來。不就是對唱嘛,臉紅什麼。莫詠暗罵自己,認命地嘆了口氣。她示意許紹羽附耳過來,但他眼神遊移不定,就是不看她。她只好拽他,「對唱歌曲我只會一首《水晶》,你會不會唱?如果不會我們冒死殺出重圍。」她在許紹羽耳邊悄聲說,注意到他耳朵的顏色越來越深。
「快唱快唱,咬什麼耳朵!」
有人起鬨,正是於陽,莫詠轉頭免費贈送了一對白眼給他。
沒想到許紹羽的歌喉還不錯,以前就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經過話筒透出卻別有一番韻味,不像她一樣都變了聲。她極力忽視被搭檔的歌聲激起的戰慄感,很認真很認真地控制自己不要走調。唱到「你的眼睛,好像水晶」時,兩人極其自然地對視一眼。
一起溜冰那晚,莫詠在許紹羽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疏冷和防備,後來跟小敏聊時,她曾打了個不倫不類的比喻:「就像中世紀的城堡一樣,睡美人待的那種——外面一層又一層密密的荊棘。」可這次,她意外地沒有看到他眼中的荊棘,取而代之的是她讀不懂的神色。一點點緊張,一點點迷惑,還有什麼?可沒等她研究出來,許紹羽飛快別開了眼。
一曲唱畢,許紹羽成功突圍,莫詠卻仍被別人拉住不放。一瞬間,潮水般的失落一波波湧來,她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惱怒感。皺眉往許紹羽坐的地方看去,他和於陽不知在說些什麼,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在許紹羽的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孩子般的倔強。
莫詠沒有留到最後,瞅准了機會便借尿遁溜了出來,卻在門口撞上許紹羽,「你也要開溜呀?」她朝他瞭然地笑笑,心裡卻暗嘆怎麼老是碰上他。
許紹羽正欲回答,神色卻突然一變,「小心!」
她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臉頰卻貼上溫熱的胸膛,耳畔隨即傳來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意識到自己正被許紹羽攬在懷裡,她忙不迭跳開。脖頸赤裸的肌膚還殘留著許紹羽手心的觸感,不用摸她都能肯定那裡泛起了雞皮疙瘩。「你的手真涼!」話一出口兩人的表情都僵硬了。
呃,氣氛尷尬,莫詠連忙胡亂找了個借口:「我趕回家接電話,先走了。」便匆匆跳上KTV門口等客的機車中隨便一輛。
一直到進了家門口,雜亂的心跳仍是不能平息下來,她到浴室拿了條毛巾往脖子上死命擦了一通,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終於淡了些,「亂七八糟。」她喃喃,把毛巾往椅背上一擱,無意間掃見牆頭日曆上那個圈起的日子,心,不由沉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