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許紹羽早上醒來時,覺得頭很沉重,喉嚨很乾。他從床上坐起,一瞬間房間里的擺設都扭曲了。他嘆氣,知道自己發燒了。他勉強爬起來套上外衣,打算到樓下藥局買葯。卧室里突然響起奇怪的聲音,他茫然四顧,好半天才發現是於陽送他的手機在響,「喂?」探身抓過它,他說,感覺喉嚨就像被沙子磨過似的。
沒有動靜,半晌,才聽見那邊遲疑地問:「請問……你是許紹羽吧?」
許紹羽聞言再看了眼來電顯示,上面是「陽」沒錯,他沒好氣地回答:「不然你以為會是誰?」
「哇!紹羽,你的聲音怎麼變得這麼嗲?」
「有事快說,我沒力氣跟你哈啦。」他懶懶道。
於陽卻反常地沒有哇哇大叫,竟然吞吞吐吐起來:「紹羽,那邊最近找上我……」
「那邊」這個詞就像一道閃電霎時劈開了許紹羽腦中混混沌沌的雲霧,可過後,濃霧又瀰漫開來,「那邊是誰?」他說,心臟有點緊縮,似乎大腦中某個角落清晰地貯存著「那邊」的一切信息,卻又欲蓋彌彰地想儘力避開它。
於陽頓了頓,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徑直說下去:「那邊找我,問我有沒有你的聯絡方式,說是……那個人昨天出車禍死了,想讓你回去一下。」
許紹羽沉默半晌,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紹羽……」於陽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口,只嘆氣掛了電話。
許紹羽慢吞吞地放下手機,脫掉剛披上的外衣,重又躺回床上,須臾又沉沉睡去。
夢境紛亂。
卧室里,沒有。客廳里,沒有。洗手間、廚房……一扇扇門都扭曲著張大口,彷彿在嘲笑他,唯一緊閉的,是大門,沉默地冷冷地傳達某人的離去。腳下涼涼的,他低頭看見木地板上自己赤著的小腳,他不由得皺起眉,竭力想弄清自己在幹什麼。腦海中縈繞著一個詞,他輕輕把它吐出來:「媽媽……」
「我要飛——」幾乎同時,一聲吶喊越過了他微弱的嗓音。他循聲望去,看見過道盡頭那扇敞著的窗戶外,一個小男孩背對著他站在牆頭,對著無邊的蔚藍張開雙臂。映在藍天下飛翔的背影,莫名地刺痛了他的眼,他一陣昏眩,只感到眼前的走道不停地搖晃,拉長,牆頭上的小男孩,也越來越遠……
他慢慢地睜開眼,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旁傳來輕輕走動的聲音,他偏頭,在昏暗中瞥見一個女子的身影。
「媽……」他脫口欲叫,又驚覺地消了聲。剛從心底驀然湧起的彩色泡泡搖擺不定地變淡,終於在他看清了那女子時,化為了飛灑的水霧。
「是你……」
女子湊過來,輕快地說:「你醒了,感覺怎樣?」
他呼吸著莫詠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心情平靜了些,「還好……你怎麼在這?」
「我來照顧病人啊。」莫詠扯扯身上的圍裙,「粥要熬好了,你有力氣坐起來吃嗎?」不待他回答,她又伸手按住他的額頭,「退了些,不過還有點熱。」
她沁涼的小手貼在額上的感覺很舒服,許紹羽手指動了動,幾欲抓回她抽離的手。
「我去給你盛粥來。」莫詠說著轉身。
他再度動了動手指,這次卻真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我現在還不想吃……你能就待在這嗎?」
莫詠好一會都沒說話,只反手把他冰涼的手指塞回被子里,輕輕拉下圍裙。
許紹羽迷迷糊糊地躺著,感到她在床邊坐下,扭亮了床頭小燈,然後,便傳來了紙張翻動的聲音。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他忽然忍不住開口,莫詠沒有出聲,他知道她正等著他說下去,「夢見小時候有一次也是發燒,那一天我原本應該去領獎的,那邊也有人要來,我母親很是期待這次頒獎典禮,可我卻病了,她很生氣。那天我睡醒后找她,可家裡哪裡都沒看到她。我想當時我頭腦應該還沒清醒吧,因為看到的東西都是扭曲的,而且地板很冷很冷……」那個女人,她氣壞了,兒子的病讓她失去了一次揚眉吐氣的機會,所以她丟下生病的兒子,出門去了。
母親原本是美術專業出身,還是學生時就認識了出身於政界大家的父親。嫁進豪門后,高傲的母親受不了夫家人的虛偽勢利,而父親那邊的親戚也看不起沒有什麼背景的母親。母親終於與他們決裂了,離開后,才驚覺自己已有孕。男方的態度高高在上,宣稱只要孩子,不要母親,還假惺惺地曉以大義,說孩子跟著母親沒有未來。
許紹羽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度過那些日子的,獨自一個人生下了孩子,放棄了曾經那麼執著追求的藝術,轉向她原本嗤之以鼻的商業。從他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了,他也早有了一個豪華而冰冷的家。然後,就是應母親的要求,上數不清的才藝班,應付各種各樣的家庭教師。
年幼的他是那麼竭力想討好母親,是那麼渴求地凝望她果決的背影,那種心情,後來回想仍是不可思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變得冰冷起來的呢?大概是那次生病未能出席頒獎典禮而被母親遺棄在家之後吧。病好以後,愈加沉默了,對母親的腳步聲也不那麼敏感了。仍是一個人去上小提琴課,在司機的目送下走進補習班的大門,然後折出來,到附近的兒童公園坐上一兩個小時。偶爾會拉小提琴給鴿子聽,或是長時間地仰望漠然的藍天。更多的時候,會爬上滑梯,站在圍牆上,大聲喊一句「我要飛」。那樣,那樣自由的鴿子,那樣,那樣蔚藍的天空,看得眼睛都模糊了,心也隱隱抽痛。
陽奉陰違的日子結束於父親那邊的人找上門來,先前都是按照母親的命令拒絕與他們交談,可那天,在學校門口見到那輛已很熟悉的黑色轎車,他一言不發就拉開了車門。對母親已經失望的心沒有產生對「那邊」的好感,卻終於明了母親這樣對待他的原因。就像在聽陌生人的故事一般,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再也不想為那個女人牽動任何情緒了。唯一的一次,是在出國前夕,打掃房子時整理出許多油畫,那個女人望著油畫時難言的表情,深深地觸動他的心。他這才驚覺,所謂的無動於衷,其實是自欺欺人。
「她死了,他也死了,那我算什麼呢……」斷斷續續、無意識地喃著,竟把心裡最大的彷徨也說了出來。許紹羽靜默半晌,終於忍不住問眼前的女人:「你不是一直很恨他,一直想報復他嗎?現在他死了,你呢,你在哪裡呢?」
女人沒有回答,垂頭靜靜地看著他。
片刻,她有了動作。許紹羽只覺得旁邊的床鋪微微一沉,手肘觸及溫熱柔軟的物體。她在他耳邊輕輕問:「知道我是誰嗎?」
「莫詠。」許紹羽道,不由自主地偎近身邊的熱源。鼻間儘是薄荷的氣味,他輕輕嘆息。
上班的時候,莫詠一直心神不寧,格外不喜歡有人近身,因為那總讓她憶起昨晚縈繞身畔的另一個人身上溫熱的氣息。她無法為許紹羽的舉動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大家都會好過些,她當時確實也這麼做了,但過後卻無法忽視那種感覺。他就像小心呵護失而復得的寶貝似的,溫柔得讓她想哭。
第三次算錯賬后,莫詠發狠地決定,回去后就找許紹羽問個明白,如果他裝傻她也裝傻,如果他說是開玩笑就踹他一腳,如果、如果……她心一跳,不敢再如果下去,搖頭甩開這一問題。
雖說是下了決心,莫詠仍是在樓道上轉了幾圈才敲響了對面的門。沒有反應,她又加重了力度。仍是毫無動靜,她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連忙把淚拭去,她記起許紹羽沒有鎖門的習慣。試探著轉動門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莫詠探頭望去,客廳空無一人,卧室的門卻是半掩著的。她推開卧室門,看到躺在床上的許紹羽。她的腳步不由得放柔了,慢慢移到床前。
許紹羽的被子沒有蓋好,頭髮也略顯凌亂,微蹙著眉。與平日總是一副溫溫表情的他相比,睡著的許紹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稚氣。莫詠歪著頭看他,唇邊不由浮起笑花。過了好一會,她才看出許紹羽的臉色潮紅得不正常。伸手探了探,手心傳來的溫度嚇了她一跳。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房間翻出退燒藥,半哄半騙地喂燒得迷迷糊糊的許紹羽吃藥,又擰了條手巾搭在他額頭。
晚上,莫詠一直待在許紹羽房裡,時不時換條毛巾,測測體溫,至破曉的時候,溫度終於降下了,她才放了心。飢餓感湧上來,她看了眼沉睡中的許紹羽,略為躊躇,還是放棄了離開去買早餐的念頭。她從許紹羽的廚房裡搜刮出一盒泡麵和一些米,先用泡麵犒勞了自己,然後繫上圍裙煮起粥來。站在廚房裡,莫詠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為家人之外的人洗手做羹湯,而且一點都不彆扭,彷彿一切都順理成章似的。
粥快煮好時,許紹羽醒了,雖然仍是恍恍惚惚的樣子。他拉住她,要她留下,那一瞬莫詠似乎看到了一個害怕寂寞的小男孩。她聽著許紹羽夢囈般的話語,頓生一抹沉重的無力感。要我做什麼呢,她垂眸看著這個男子。早就知道許紹羽心裡有片陰暗的角落,也早知他與他母親之間有心結,可一直沒有興趣去探知。因為不想與別人有太多牽扯,還因為,她無法感受到別人生命中的悲傷。當一個人在她面前啜泣時,她能夠做的,也只有靜默罷了。
從來沒有一刻,莫詠如此憎惡自己的冷血,如此想做一些比靜默更多的事。她在床沿坐下,脫了鞋子,蜷縮到許紹羽身邊。並沒有碰到他,可他熾熱的體溫仍是傳到了她這邊。莫詠覺得身體燙了起來,可心卻奇異地平靜柔軟。「你有夢想嗎?」她問許紹羽。
「夢想?」許紹羽含糊不清地道,用回憶什麼似的語氣慢慢念出:「我……想……飛……」
想飛嗎?莫詠不由輕笑,好可愛的夢想呢,「我的夢想呢,」她自言自語,沒有注意到許紹羽貼近的身體,「是在老之前,找一個被樹木包圍寥無人跡的草地,安安靜靜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手臂突然傳來一陣疼痛,低頭一看,卻是許紹羽的手不知何時越了過來,正緊緊抓住她,「你幹嗎?」莫詠皺眉。許紹羽仍是閉著眼,眉間卻多了幾道皺褶。他似是不明白她在問什麼,好一會才慢慢放鬆了手勁。
「為什麼?」他問,聲音澀澀的。
莫詠眨眨眼,「因為我覺得活那麼長時間沒有必要呀。哭過,笑過,也就活過了,我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知道人尋求著些什麼,那就夠了。在這個世界上活了這些年,我仍是不喜歡人,不喜歡複雜虛假的關係,所以在沒被污染之前,在還沒有厭惡自己之前,選一種喜歡的方式結束生命,感覺會比較舒服。」
「沒有其他原因了嗎?」
「沒有呢。我知道這種想法有些病態,可是,就這麼想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很早之前就有這個夢想了,至今仍未找到能讓我留戀這個世界的東西。以前跟別人說,他們都以為我肯定受過什麼打擊,才這麼悲觀。我倒覺得是我的生活太平順,才不懂珍惜生命呢。小學,中學,到大學,都是很平常很平常地度過的,沒有墮落,成績也沒有差到被人歧視的地步,在弟弟還沒疏遠之前,跟家人的關係真的很好,但那時就已產生這種想法了。即使是現在,因為退學跟父母鬧翻,雖然覺得對不起他們,想到過去還會忍不住哭,可是……仍是覺得沒有什麼是不能捨棄的。」她說完,忽然嘻嘻一笑,「你也真奇怪,不會覺得我的夢想很幼稚,像是說著玩的嗎?」
許紹羽沒有回答,就在莫詠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時,他突然冒出一句:「真的,沒有什麼東西讓你留戀嗎?」
莫詠移動身體,完完全全蜷進許紹羽的懷裡。
「沒有呢。」她咕噥,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許紹羽醒來時,有種說不清的異樣。天花板還是同樣的天花板,牆壁仍是空空白白的牆壁,他的思緒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才發現令他有這種感覺的源頭就在身邊。他緩緩轉頭,莫詠安靜的睡顏映入眼帘。兩人的距離如此接近,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莫詠的睫毛在緊閉的眼瞼下投出的蝶形淡影
許紹羽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枕邊人好久,昨夜的記憶漸漸涌回腦中。心情莫名柔和下來,他探出一隻手,輕輕撥開莫詠額前的散發。莫詠被驚擾似的猛然睜開眼,一臉防備地瞪著他,一會才像是認出了他,鬆懈下來,她很可愛地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說:「你醒啦?」
許紹羽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輕應了聲。
莫詠像貓一樣在他肩上蹭了蹭,坐起身來甩甩頭,「肚子好餓,昨晚的粥一直溫著,應該還能吃吧。」
許紹羽看她:披散著頭髮,眯縫著眼,很慵懶很慵懶的樣子。他卻似看了千萬遍般不以為意。正詫異於兩人之間流動的老夫老妻一樣自然的氣氛,眼光下移時,卻突然不自在起來。
他兩頰微熱著扭過臉去,耳邊只聽到莫詠整理衣服唏唏嗦嗦的聲音。莫詠下了床,拖著腳出去了。雙人床空出了一半位置,平時睡慣了大床的許紹羽竟有些空虛起來。他聽著拖鞋走出他的屋子,房間里重拾清晨的寂靜,心裡澀澀的。慢吞吞地爬起來,無精打采地梳洗了一下,走進廚房,電熱鍋里的粥仍散發悠悠米香,他卻毫無食慾,看著它們發起呆來。
輕快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莫詠探過頭來,眨眨眼睛,「怎麼,你看著就飽了呀?」
許紹羽微笑,陰鬱的情緒一掃而空,心跳似乎歡欣起來。他幫著莫詠拿碗筷,擺桌子,明明是淡而無味的白粥兩人面對面著吃卻別有一番風味。莫詠回她屋裡洗了臉,梳了頭,換下被壓得皺皺巴巴的大T恤,唇角也彎彎的,整個人神清氣爽,完全不見平日的陰鬱。
許紹羽喝完了三碗粥,莫詠仍在那小心翼翼地吹著她的小半碗,他不知怎麼想到了小口啃蘿蔔的兔子。從窗口灑進的陽光落在莫詠的黑髮上,白花花的,明媚而憂傷。
昨夜莫詠問他為什麼不覺得她的話語幼稚可笑。幼稚可笑嗎?在那個雨夜,他目睹莫詠面對急馳而來的汽車,不閃不躲、平靜而木然的表情后,怎麼可能會認為她是在開玩笑呢?他垂下眼,凝望燈光下,自己略顯蒼白的手。他再也不想體會一遍那種恐懼了。笑著說人世間沒什麼好留戀的莫詠,可能理解他忍不住圈住她時,失而復得的心情?這雙手,能夠留住她嗎?
莫詠沒有解釋她昨夜的行為,也未露出絲毫的窘迫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彷彿與許紹羽相依共眠,醒來后一起吃早餐是很平常的事。收拾完碗筷后,她把他趕回床上休息,便去上班了。許紹羽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仍是爬了起來。被他埋在沙發底下的手機上顯示出好幾通未接電話,他知道是那邊的。關了機,他有些詫異自己平和的心緒,好像發一次燒,一次傾訴,就消去了鬱積多年的不諒解。母親不在了,他與那個只在報紙上見過的父親間,也再無糾葛。現在他唯一關心的問題是,如何留下莫詠。
門突然被人敲響,許紹羽開門,外面站著的並不是莫詠,而是小敏,「吶,」她挑眉,遞過來一個袋子,「小詠走不開,又怕你餓肚子,特地讓我送東西給你吃,你怎麼感謝我?」
「謝謝。」許紹羽接過袋子。
「不請我進去坐坐?」
許紹羽聞言詫異,卻仍是不做聲地讓到一旁。
「跟你開玩笑的啦,看你獃獃的,都不知道什麼叫做待客之道。我要回去了,拜拜。」
「等一下,」他叫住小敏,「能跟你談談嗎?」
小敏詫異揚眉,不置可否地跟著他進客廳。
「你知道莫詠的……夢想之類嗎?」他問她。
「哈!」小敏叫起來,「小詠跟你說了她的狗屁夢想嗎?你也覺得她很神經對不對?」
「我……」
小敏截住他的話頭:「她初中的時候就聊過她的想法了,當時我只以為她在開玩笑,沒想到現在她仍是那樣想,而且真的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可以不要一樣。我都不知道罵過她幾回有病了,沒見過這麼固執的人。」
「她是認真的。」
「她當然是,」小敏翻翻白眼,「你不會是想問我有什麼辦法敲醒她的石頭腦袋吧?告訴你,我無能無力。她那麼排斥與人深交,我算是她唯一較好的朋友了,但是她想死時是不會想到我的,因為她認為沒有她我也能活得下去。再說她的家人吧,退學之前她還可能顧慮到他們,可現在,她老爸那樣待她,把她趕了出來,就更加遂她的意了。你看,她現在了無牽挂,對我、對人、對前途都不感興趣,只想看幾年的書,然後拍拍屁股走人,我真是對她無可奈何。」她聳聳肩,接著說下去,「小詠最近和你蠻好的,我還指望著你能創造奇迹呢,加油啊!」她說完站起來,擺出一副「還有什麼事嗎」的表情看著許紹羽。
許紹羽搖搖頭,送她走出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你說過莫詠與人交往分三個階段,第三個階段是什麼?」「那個啊,」小敏眨眨眼,「我不希望你們發展到那種階段,所以我不告訴你。」
幾天前,若有人對莫詠說她會與一個男人同床共枕,而且還為他洗手做羹湯的話,她一定會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個笑話真好笑。」然後很捧場地「哈哈」兩聲。碰上許紹羽,感覺卻完全變了,一切似乎都是理所當然。
許紹羽給她送紅糖水那夜,走道燈光昏暗,空氣中有潮濕的水味,那個男子小心翼翼地環著她,身上有種令人很安心的氣息。這一切,都向她傳達著一種很溫柔很溫柔的信息。所以,她想為這個人做些什麼。
原本,不打算與許紹羽深交的,可還是告訴了他她的夢想,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的夢想,令她意外的是許紹羽即刻接受了。莫詠想,會不會是因為他的夢想也很孩子氣呢。想飛,其實,是想要自由吧,想從心上卸去在乎一個禁錮。
她似乎更了解了他一些,但他卻對她大膽的舉動保持沉默。這是否代表,他也不排斥她,能接受她的靠近呢?抑或只是性格使然,不願提起令兩人都尷尬?想到後者,莫詠記賬的手不由一滯,剛剛記下的數字又混亂了。她皺眉,有些惱怒自己的心不在焉。眼角瞟見小敏走進門口,她的頭愈發痛起來。托小敏給許紹羽送飯本來就是很不智的行為,可記賬一向只由她負責,為了許紹羽的肚子,她不得不忍受讓小敏問東問西。所以她才不喜歡和別人親近的,牽扯太多,記掛太多,就會縛手縛腳的。
「好了,任務完成了,現在該你滿足我的好奇心了吧?」不出所料,小敏一進門就直奔向她,「你什麼時候成了帥哥的老媽子了?」
莫詠聳聳肩,「鄰居生病了,幫他買一下飯應該是很正常的事吧?」
「對別人來說很正常,可對你而言,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好吧,我只是不想鄰居因活活餓死在家而上報,打擾我的生活,成了吧?」
「這個說法勉強符合你的個性,不過我拒絕接受。」
莫詠沒好氣地翻白眼,「你是不是想聽到我跟那傢伙一夕之間感情升溫,到了噓暖問寒,無微不至的地步?」
「最好是乾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飯。」小敏兩眼發亮地介面,隨之不屑冷笑,甩甩手,「不過我腦袋還沒有問題,像你這麼龜毛的人,註定了要做老處女。帥哥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恐怕我到牙齒掉光了都等不到你們兩個有什麼。」
「……」莫詠噤聲,不敢反問小敏蓋同一床被子睡覺算不算「有什麼」。
「小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你的『交際三步曲』嗎?」
「記得記得,你不是說過你是唯一的例外嗎?」莫詠敷衍道。
「帥哥今天問我第三步是什麼。」
她低頭,手上的筆不停,似乎沒有聽見小敏的話,半晌才突然打破沉默,「那你怎麼說?」
「我沒告訴他,你想走到那一步嗎?」
想嗎?莫詠問自己,可心裡一片迷茫,潛意識裡,她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有何不可?」
當晚莫詠沒有上夜班,她早早收拾好,上超市買皮蛋和瘦肉,準備陪許紹羽吃皮蛋瘦肉粥。超市仍是她熟悉的超市,皮蛋瘦肉粥她也煮過好幾回了,可買東西的時候,心情就是很奇怪。她的注意力不斷被那些急匆匆地來買菜的家庭主婦所吸引,見到攜手提著購物籃挑菜的一男一女,更是忍不住多掃幾眼。想到在別人眼裡,她可能也是為了一個小家忙碌的主婦,她就不由微惱,些許不安。這種心情很是陌生,而她不喜歡陌生、不在掌控中的東西。
提著大袋小袋回家,莫詠一度想打退堂鼓,但最後還是蹙眉敲響了對面的房門。
「門沒鎖。」裡面傳來許紹羽溫溫的嗓音。
又不鎖門,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他的家當搬光。莫詠做個鬼臉,扭開門。迎面正是客廳的窗戶,最後一絲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映進來,倚窗而站的許紹羽轉過身,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你回來啦。」他笑,身上仍套著睡衣,配上一頭亂髮,很居家的感覺。
莫詠剎那間竟答不上話,喉間像是被什麼噎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許紹羽背光的剪影,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他很高,她很小,她必須仰頭看他,他也配合著低頭凝視她。那雙磁石般的眼睛,帶著淡淡笑意,映出她怔怔的神情。
心被塞得滿滿的,甚至溢了出來,直衝至眼眶。莫詠眨眨眼,忍不住揚唇,「嗯,我回來了。」她綻出一朵很溫柔、很溫柔的笑花。一瞬間,滿心的懊惱不安,全都煙消雲散了。只為了一個倚窗等候她的男子,只為了一句「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