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蘇恬兒在全身一片酸疼中醒了過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對寒潭似的深邃眼眸,跟著是挺拔的鼻樑與唇型優美的雙唇,還有嘴角那若有似無的淺笑。
這俊美絕倫的笑,讓蘇恬兒幾乎為之失神,好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是……」
練錦坐在床沿低頭瞧著她,一身石青和褂,看上去顯得英姿颯爽、英氣逼人。
「醒了?累不累?」
這沒頭沒尾的問話讓蘇恬兒猶如墜入五里迷霧中,摸不著頭緒,「你是誰?為什麼會在我房裡?我又怎麼啦?為什麼我會……」
她怔怔地坐起身子,想看清楚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豈料當她坐起身時,被子也跟著下滑,露出她不著寸縷的赤裸胴體。
蘇恬兒頓時羞紅一張臉,忙抓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身子,「你……我……」
她看看眼前一臉捉狹的英俊男子,再想想自己這模樣,頓時昨夜所發生的一切全回到腦子裡。
她想起昨夜她本該嫁給御品齋的玉穆為妻,還準備閹了那個仗勢欺人的大少爺,哪知陰錯陽差,她居然被送到練家湘坊來,而且還和那個叫練錦的男人圓了房……
想到練錦,她的視線不由得投注在身旁的男人身上,而他睜著一對賊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他昨晚便是這麼瞧著她的,思及此,她羞得將原本遮在胸前的被子拉上來遮住臉,最後更蓋住她整個人。
她躲在被窩裡嚷嚷著:「你走開,不要看……」
低低的笑聲從練錦口中逸出,他故意伸出手,按在那高高的、圓圓的、鼓成一團的錦被上,若無其事的問道:「恬兒,你怎麼啦?身子不舒服嗎?」
被窩裡傳來蘇恬兒悶悶的,略帶些惱怒的聲音:「大色魔,你明知故問!」
練錦的笑聲大了些,卻還是幫作不解,「我知道什麼?你不說,我一個大男人怎麼會知道呢?」
這時,蓋得緊緊的被窩掀開一角,露出蘇恬兒一張羞怒的可愛小臉,「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禽獸、畜生,只會欺負女人!」
練錦定定瞅著她,又好笑又不免關切地道:「我弄疼你了是不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你也知道,如果這樣做我會死於非命。恬兒,難道你當真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她不悅地嘟起小嘴,語氣卻已經緩和許多。
練錦劍眉微蹙,「現在還很不舒服是嗎?我瞧瞧可好?」
不等她有所反應,練錦便大刺刺地掀開被子。
蘇恬兒一慌,「不要!」
當蘇恬兒再次蘇醒時,練錦已經深深佔有了她,他略略動了動,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醒了?」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你……」
他給了她一個吻,然後霸道地開口:「不許你再暈過去!」
「什麼?」
握著蘇恬兒的手,練錦站在「面水軒」前,鼓勵地沖著她一笑。「別緊張,我說過了,我爹除了比較啰嗦外,其實是個好人;至於我娘那就更不用提,她寵女孩可寵得厲害,她見了你,一定會喜歡你的!」
蘇恬兒還是有些猶豫,甚至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可是……可是我不是他們當初看中意的楊家姑娘,對刺繡又完全不懂,我擔心他們會……會……」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會刺繡,哪個女人不是從穿針引線開始學起的?我剛剛不是告訴過你,我爹對吃的可是挑剔得很,所以家裡最常受到責任的,並不是那些綉工,而是廚子。正好你的廚藝冠絕天下,只要做幾道菜餵飽他的胃,他怎麼可能不喜歡你呢?再說還有我在,我會幫你的,記得嗎?」
「可是我還是會擔心……」
他低頭堵住她的小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別擔心,娶妻的人不是我,將來要繼承家業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說話,他老人家又能說什麼?來,跟我一起進去,記得改口喊爹娘,知道嗎?」
蘇恬兒不安地點點頭,任由練錦牽著她的手跨進面水軒。
練錦來到父母親面前,拉著她雙雙恭敬地屈膝跑下,「爹、娘,孩兒來請安了!」
練老爺子冷冷一哼,說話聲音聽起來十分不高興:「嗯,我終於看到你了,我還以為你有了媳婦兒就忘了爹娘呢?」
練錦不慌不忙地說道:「是孩兒昨天酒喝多了起不來,不能怪恬兒!」
他握著蘇恬兒的手向她低聲說:「恬兒,見過爹娘。」
蘇恬兒笨拙地磕了下頭,「恬兒拜見公公,婆婆。」
聽見她自報名字,練老夫人不禁疑惑地問:「咦?奇怪,我記得你叫紗織的,怎麼會改名了?把頭抬起來我看看!」
蘇恬兒緊張地看了練錦一眼,詢問他的意見,練錦點頭,給她一個微笑。
有了練錦的鼓勵,蘇恬兒鼓起勇氣,低起頭看著坐在太師椅上的練老爺和練老夫人。
乍見蘇恬兒,練老爺子和練老夫人都詫異地站了起來,彷彿見到什麼鬼怪似的,尤其是練老夫人,簡直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是……」
練錦沉靜地開口:「娘,她是你為孩兒娶的媳婦兒蘇恬兒啊!」
「蘇……蘇恬兒?」練老夫人跌回椅子上。
「是啊!蘇家餅鋪的蘇恬兒。」練錦銳利的眼直盯在父母身上,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練老夫人搖頭,「不!不對,不是她,我當初和王媒婆說的並不是她。」
練錦露出一臉詫異,高聲道:「不是她?娘,我和恬兒都已經拜堂成親,也圓房成為一對真正的夫妻,娘怎麼會說不是她?」
「我……」練老夫人根本讓眼前這突如其來的發展而驚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旁的練老爺子忍不住出聲喝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明明和王媒婆說好了是楊家的閨女楊紗織,怎麼會變成蘇家餅鋪的……」
練老爺子怒氣騰騰吼道:「都是你說要找一個會刺繡的媳婦兒,千挑萬選的挑上楊家的閨女,結果現在卻被人換成一個做燒餅的!早知道還不如聽我的,定下侍郎千金,這樣至少還門當戶對,不必讓人看笑話!」
「我當初會那樣做,也是為了這個家著想,誰知道……」練老夫人又看了蘇恬兒一眼,滿腹的委屈和不甘心,「我去找王媒婆算賬,讓她還我一個公道!」
說著,練老夫人顫巍巍地要出門,卻讓練老爺子吼了回來。
「生米都已煮成熟飯,你要找誰討公道去?難道你想讓全臨安城的人都看我們練家湘坊的笑話嗎?」
練老夫人又氣又怒,眼淚都快掉落下來,「可是我實在不甘心!我親眼看見那楊家閨女好巧的手,練出來的綉畫巧奪天工,比畫的還好,本以為這下湘坊振興有望,想不到……」
「現在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練老爺子冷眼瞧著蘇恬兒,「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
蘇恬兒低低開口,若不是練錦一直握住她的手,只怕她早昏倒了。
「蘇恬兒。」
「蘇恬兒?」練老爺子濃眉一抬,「蘇家餅鋪的糕餅西施蘇恬兒?」
「是!蘇家確實是做糕餅的。」
「聽說蘇老頭有一種糕點,連御品齋都不會做、也比不上的,叫作雪霞凝露是嗎?」
提起雪霞凝露,蘇恬兒精神可就來了。她得意洋洋地說道:「雪霞凝露是我祖父研治三十年的精力與時間才發明出來的,不要說是御品齋,即使連皇宮御廚也不見得做得出來!」
「哦?聽說每天光是為了買雪霞凝露的人,就可以排隊排到秦淮河畔?」
談到那絡繹不絕且算是臨安一大盛況的情景,蘇恬兒不免又得意幾分,講話也逐漸大專起來:「何止秦淮河畔?連鄰近州縣的人都不遠千里來排隊呢!」
「我還聽說去排隊買的人中,一百個有九十九個是男人,有這回事嗎?」
蘇恬兒和練錦同時一愣,不懂練老爺子為什麼這麼問。
突然,練錦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蘇恬兒傻傻地點頭,「嗯!我爹也說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按理說愛吃甜點糕餅的以女人居多,但來買我們雪霞凝露的人卻又都是男人……」
練老爺子冷冷一哼,「那還用得著想,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麼意思?」
「我早聽說蘇老頭的餅鋪之所以能生意興隆,全靠他的女兒賣弄風騷,否則臨安城中大大小小的餅鋪倒的倒、併入御品齋的併入,早剩下不了幾家,何以蘇老頭的店能一枝獨秀?」
蘇恬兒聞言,霍地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難道我說錯了?全臨安城的女子,有哪個像你這樣拋頭露面地在外面賣弄風騷?又有哪個女子在未出嫁時就讓其他男人評頭論足,甚至還送了一個糕餅西施的封號?」
練錦忍不住出聲:「爹,不要這樣……」
蘇恬兒可沒練錦這麼好的修養,她猛然站起身,杏眼圓睜,直瞪著練老爺子,「你是說我不知廉恥,沒有資格做你練家的媳婦嗎?」
「當然,練家三代為江寧織造,皇上還曾親自二度探訪;練家的綉品遍及大江南北、五湖四海,而日常交遊更遍達朝中顯貴,怎麼能要你這種小小糕餅鋪的女兒做媳婦兒?」
蘇恬兒快氣炸了!她一向不相信真有那種狗眼看人低的人,想不到現在居然遇上了,而且這個人還是練錦的父親,堂堂練家湘坊的主人!
刀子氣呼呼地蓮步輕移,風姿綽約、儀態萬各地走近練老爺子,「敢問練老爺,要什麼樣資格的姑娘,才能做你練家的媳婦兒?」
練老爺子輕視地瞥了蘇恬兒一眼:「至少也得是官宦世家、書香門弟的閨秀,還要懂得琴棋書畫、熟讀四書五經,當然,女紅和女德也是不可少的。」
「哦?」蘇恬兒不服輸地點點頭,「琴棋書畫是嗎?別的我不懂,琴琪書畫倒還懂一些。」
練老爺子根本就不相信她說的,「你懂?如果你懂,那天下就沒有白丁了!」
被這麼一說,蘇恬兒更不服氣,「不相信的話,你考好了!」
他眉頭一抬,「考?好,錦兒,你就隨便出個題考考她,讓我看看她到底懂多少。」
「如果我考過了呢?」
「考過了,你就可以留下來;考不過,我讓錦兒立即寫封休書,你馬上回蘇家去。」
蘇恬兒狠狠點頭,大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好,我跟你賭了!」
練錦驚訝地看著她,這小東西知道她在說什麼嗎?「恬兒,你……」
「你考好了,大不了咱們兩敗俱傷!」她神氣地一甩頭,似乎不把這小小的測驗放在眼底。
練錦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更沒想到父親對她的萬歲會這麼深。現在該怎麼辦?考還是不考?如果考的話,以這丫頭沒讀過三天書的小腦袋,不出半題,准讓父親給轟出去;但是不考,刀子又沒有半點留下來的機會。
想到這兒,練錦為難地點頭,「好,恬兒,你注意了,我先考你對對子。」
蘇恬兒還是神氣兮兮的模樣,「你說吧!」
「一夜北風緊。」
「錦被少一床。」
練錦愣在當場,「錦被少一床?」
「對啊!北風吹了一夜,難道不覺得冷、不想找被子嗎?」她振振有辭辯解著。
「可是對句至少韻腳和意思要相對,你這『錦被少一床』,不行!」
「不行?」蘇恬兒偏過頭一想,「一群行人散。」
練錦的聲調不覺提高許多:「一群行人散?這又是什麼?」
「一群對一夜、北風對行人、緊對散,不成嗎?」
練錦伸手往額頭一拍,天啊!這是哪門子的對句?真是敗給她了!
「好,那『豬八戒扮新娘,越扮越丑』」。練錦換了一個簡單一點的,他想文兒媳謅謅的對子,這小東西八成聽不懂,換成俚語,她總該懂了吧?
「孫悟空照鏡子,搔首弄姿。」
練錦一臉錯愕地說:「孫悟空照鏡子?」
蘇恬兒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當然,猴子照鏡子,不是搔首弄姿,又是什麼?」
練錦聽了實在哭笑不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那……什麼叫『檔李不言,下自成蹊』?」
蘇恬兒一臉莫名其妙地道:「桃子、李子本來就不會說話,而且桃子、李子底下怎麼會有溪流經過?」
「蹊指的是小徑。」
「小徑?那我懂了,一定是有人偷摘桃子、李子,偷摘的次數一多,底下自然走出一條路來。」她得意洋洋地解釋著。
練錦一聽不禁全身無力,這丫頭顛倒是非的本事可不是普通的好,再問下去,只怕爹沒先昏倒,他自己要先昏倒了。
他轉而命人取來文房四寶。
「你寫幾個字讓我瞧瞧。」
蘇恬兒漫不在乎地接過筆,笨手笨腳地握了老半天,還抓不住方向,最後決定五指齊上──橫握。
「我好了,你說吧!要寫什麼?」
練錦呻吟一聲,不知該說什麼。他偷偷瞄了父親一眼,卻見父親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於是他命人撤下文房四寶,覺得開始有些頭疼。
他近乎求饒似的看著蘇恬兒,希望她別再胡鬧,難道她不知道父親很希望趕她出去嗎?
「恬兒,你還會什麼?彈琴?吹笛?還是品簫?」
蘇恬兒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我會下棋。」
聞言,練錦眼睛一亮,下棋?這丫頭會下棋?或許這是一個好方法,因為爹也是個愛下棋之人,且愛棋成痴啊!
他忙要人擺出棋盤,作勢要和蘇恬兒下棋。
但棋盤才剛擺好,練老爺子便開口了:「錦兒,這具讓我來吧!」
練錦點點頭,心裡卻七上八下的,生怕小丫頭又是信口胡謅中,到時候他可真的得送她休書一紙當作禮物!
不過,練錦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只見蘇恬兒氣定神閑地坐了下來,還很不鴉地翹起二郎腿,喝起茶來。等她喝夠茶,這才伸出纖纖玉手抓起一枚白子,直接朝平部六三路放去。
練老爺子見狀,抓起一枚黑子往平部九三路放下。
蘇恬兒甜甜一笑,又拿起一枚白子放在六五路。
練老爺子眼中精光一閃,在九五路放下一枚黑子。
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一黑一白、一子一子廝殺纏鬥起來,一旁的練錦不自覺的瞪大眼睛,無法置信地瞅著國騾馬鬆鬆嗑瓜子喝茶,談笑用兵的蘇恬兒。
這丫頭當真會下棋?而且棋下得這麼好?
他本身的棋下得相當不錯,幾乎打遍臨安無敵手,不過他的棋都是父親所教的,由此可見他爹在棋藝方面的造詣。可是即使如此,今天他爹還是讓蘇恬兒給殺得冷汗涔涔、坐立難安,看樣子,這小東西想留在練家想來是已經沒有問題。
正當練錦若有所思時,只聽得蘇恬兒甜甜地開口:「老爺子,你說這第六十五子應該下在哪裡?如果你說得出來,我蘇恬兒就拍拍屁股走人,從此不再踏進練家一步。」
練錦含在口中的一口茶几乎噴了出來,老頭子?這丫頭居然叫他爹老頭子?
可此時此刻的練老爺子可沒心情理會蘇恬兒是怎麼稱呼他的。他臉色鐵青地看著滿盤的黑白子,一句話也接不上,「我……」
「接不上了,對吧?」蘇恬兒一口喝光茶杯里的茶,伸伸懶腰站了起來:「既然你接不上,那我可以留下來了吧?」
練老爺子還是瞪著棋盤不說話,久久之後,他終於開口:「我年紀大了,體力大不如前,讓我休息休息,好好想想,明天再來下,可以嗎?」
蘇恬兒得意地點點頭,「當然可以,蘇恬兒隨時奉陪。」
說著,她從鼻子哼出一口氣,一扭腰便要轉身離開。
「等等!」練老爺子又喚住了她。
蘇恬兒停在原地,連轉個頭都覺得懶。
練老爺子清清喉嚨,有些吞吞吐吐的說道:「你……暫時可以留下來,不過……不過這不代表我承認你是練家的媳婦。」
蘇恬兒橫眉豎目地轉過身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問:「那要怎麼樣才算是練家的媳婦?」
「你得綉出一幅『溪山行旅圖』。」
「溪山行旅圖?那是什麼?」蘇恬兒疑惑地皺起眉頭。
「我朝的大書畫家范寬,你不知道嗎?只要你在我解出棋局的那天交出一幅溪山行旅圖,我就承認你是練家的媳婦。」
蘇恬兒偏過頭想了想,反正刺繡還不就是那回事,而練錦的學問又好像很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會刺繡,到時候再威脅、恐嚇他捉刀便是。
於是她不假思索地點頭,卻沒注意到練老爺子眼中一閃而逝的狡猾,與練錦、練老夫人臉上的驚訝,「好,我答應你,就在你解出棋局那天,我綉一幅溪山行旅圖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