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唱畢,高台的燈火突然全部熄滅,再次點亮的時候,一條緋色綢帶劃出優美弧線,花雕穿著火紅舞衣登場。嫣兒拿起一管紫玉蕭吹奏,散漫自如而帶著微妙的清澈蕭音如同水滴迴響。
花雕邊跳邊拋起綢帶的另一端,穿著暗紅舞衣的蘇銘軒接住綢帶從高台頂端的木柱翩然飛落。
點點的媚,似是有意、似是無意,驚鴻一瞥的瞬間,凝結最是魅人心弦的風情,勾得人三魂縹緲七魄皆散。
兩道身影在高台時而糾纏時而遠離,彼此的綢帶彷彿花間飛舞的蝴蝶,瞬間點亮所有人的眼睛。
那樣的紅、那樣的艷,火一樣燃燒。樂音陡然高亢起來,達到顛峰的瞬間,驟然停止,舞者身影交錯,紅綢漫天舞動,婆娑落地之後,滿眼皆是清冷的白。
熾熱之下的沉靜。
垂手站立的舞者,素白的衣裳,斂艷收媚,只有清,淡,雅。惟獨細碎的鈴聲好像不經意發出,卻是纏綿。
抬頭,蘇銘軒與花雕同時拋起綢帶纏住對面樓閣豎起的橫杆,借力飛出,衣擺飄搖,挑逗地拂過客人的臉龐。
這樣算是投懷送抱嗎?望著那張混合著驚詫憤怒懷疑種種情緒的臉,洛逸翔尷尬地咳嗽,「你沒事吧。」
蘇銘軒慌忙爬起來,他和花雕每次飛過來都是穩穩地落在月棠軒外面的走廊,從來沒有出錯,怎麼今天這裡就偏生站著一個人?根本來不及躲,只好直挺挺撞過去,對方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變故,下意識抱著蘇銘軒一起跌倒。
「你是誰!」花雕慌忙把蘇銘軒拉過來,警惕地打量著洛逸翔。
「沒事。」蘇銘軒走到桌邊,倒兩杯酒,把其中一杯遞給洛逸翔,說道:「今天多有得罪,望洛公子見諒,這一杯,我敬你。」說完一飲而盡,低頭用衣袖抹去唇畔的酒滴,面頰浮起淡淡的胭脂色,羞怯的姿態當真撩人至極。
頭牌,自然有頭牌的本事,幼時就在風月場摸爬打滾,蘇銘軒深知什麼時候做出什麼反應能達到最佳效果。
因為自己現在是客人,所以如此熱情?有趣!洛逸翔托著酒杯,杯口已經送在嘴邊,眼睛卻牢牢地盯著蘇銘軒,好似一往情深般。
逢場作戲,他從來都是行家,寵著誰的時候,那是好到骨子裡,可以整天帶著到處逛,要什麼給什麼,生怕別人不知道;一旦膩煩,就真真應著那句話,從來只聞新人笑,有誰聞得舊人哭。
本來最開始只是對嫣兒感興趣,可是遇到蘇銘軒,洛逸翔的心思迅速改變,只是他不會表現得急躁,唐突佳人向來不是他的作風。
彼此各有打算的時候,嫣兒帶著一眾嬌媚少年走進來,風情萬種地向洛逸翔福禮,道:「爺本來打算讓蘇公子好好陪您喝幾杯,不過蘇公子今天有客人,希望您別生氣,這些人都是各院的紅牌,保證讓爺盡興。」聽到嫣兒這麼說,蘇銘軒挑眉,跟著走出去,到門口突然回眸淺笑。若是換作一般人,恐怕被勾得魂都要出殼,洛逸翔只是微微頷首,目光藏著絲絲不易察覺的輕挑。
經過幾座毗鄰的院落,熱鬧之聲逐漸消退,花木卻愈加繁盛,頗具華艷。目送蘇銘軒踏入接客的月波樓,嫣兒轉身往回走。在其他院落巡視之後,她正欲前住月棠軒,卻意外地發現洛逸翔的身影幾乎隱沒於游廊盡頭。
再往前就是月波樓,他想幹什麼?略微沉吟,嫣兒急匆匆地追上去,疑惑地問道:「洛公子怎麼在這裡?嫌小倌們伺候得不好?」
「我只是想看看風景。」洛逸翔意有所指地說著,腳步卻沒有絲毫停頓。
「等等,前面是蘇公子接待客人的地方,您不能進去!」嫣兒急得直跺腳,抓著洛逸翔的衣袖嚷道。
「為什麼?我也是客人啊。」洛逸翔促狹地笑著,漆黑的眼睛晶亮耀眼。
「您沒有約簽,想見蘇公子的人可是排著長隊呢!」嫣兒不甘示弱,閃身擋著洛逸翔的去路。
微微皺眉,洛逸翔思索著該如何打發嫣兒,抬眼卻看到蘇銘軒和一位穿著杏色長衫的男子走出來。
男子用溫柔得近乎寵溺的眼神望著蘇銘軒,邊走邊溫聲道:「我會參加今年的秋試,如果明年春天能夠進京,我一定想辦法向皇上奏明你家的事。」
「多謝,以你的才華,一定可以高中的。」類似的話蘇銘軒已經聽過無數次,他從來都是當作玩笑。
「其實我已經想好,如果考不中,我就想辦法為你贖身,我們一起生活,我、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因為緊張而呼吸略微有些急促,男子笨拙而羞澀地表達著他的心意。
蘇銘軒冷笑,語氣卻是異常溫柔,「你這麼做不值得,我不想連累你。活到現在,我已經認命,既然橫豎都要死在這裡,何苦給別人添麻煩。」
男子忡怔片刻,嘆息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但是我既然這麼說,就一定會做到。」說罷,決然離開。
蘇銘軒深嘆一口氣,低低地垂著頭,月光勾勒出他的側臉,隱約可以看到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肌膚上面投出濃重的陰影。
「公子……」嫣兒喃喃道,聲音竟然帶著幾分哽咽,手不自覺地鬆開洛逸翔的衣袖。
合攏摺扇,洛逸翔收斂先前玩世不恭的表情,走到蘇銘軒身邊,沉聲道:「剛才他說向皇上奏明你家的事,什麼意思?」
「不過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多謝洛公子關心。」蘇銘軒淡淡地說完,款款地踏過卵石微草,姿態行雲雅意。
洛逸翔挑眉,描金摺扇再度打開,直到蘇銘軒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的另一邊,才轉身離開嘴角挑起意味深長的笑。
回到流雲山莊,已經天色如墨,琉璃燈盞盞聚亮,紗罩燭影曳曳搖紅,丫鬟們調著擺膳之後,整齊退去。洛逸翔喝一口細熬的燕窩粥,突然想到什麼,對門口喚道:「靜書。」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侍從立刻走進來,躬身道:「王爺有何吩咐?」
「去查查忘塵居的頭牌蘇銘軒。」洛逸翔咬一口蓮香脫骨雞,搖頭嘆道:「還是御膳房做的好吃。」
靜書皺眉,雖然覺得奇怪,還是乖覺地應聲。此次前往江南,本來是奉旨查歲貢,王爺卻整日遊山玩水,根本沒做正事的打算,這樣回到京城要如何交差?無奈地嘆一口氣,靜書退出去,此時已經三更時分,斜斜地風過,點點細雨飄下來。
繾綣水霧之中玉湖籠翠,碧瓦朱欄的水閣,輕紗銀鉤,檐垂珠玉。小廝在西南角的卷案擺好筆墨紙硯,對正在看書的蘇銘軒說道:「蘇公子,你不是要畫畫嗎?小的已經準備好啦。」
「你出去吧。」蘇銘軒起身攏攏外衣,陣陣涼意透過輕紗入房,隱隱飄來淡淡荷香。
青綠蘸水稀釋,在紙面勾勒著叢叢蓮葉,煙雨迷濛中,圓盤荷葉走珠滾玉,翠嫩蓮蓬當中偶有並蒂驚艷,獨獨一隻粉白初荷顫顫地探頭,搖曳生姿,清新剔透。
停筆,蘇銘軒舒一口氣,難得花雕沒有搗亂,若是平時,早就帶著一眾小廝端著點心吵吵嚷嚷衝進來。那般天真活潑的性格,在這樣複雜的環境本來是最容易被污染,可是凌千夜對他寵著護著,卻是始終如一。反觀自己,整日虛情假意,即使內心多麼厭惡,表面依然裝得深情款款,就是為著讓客人心甘情願砸銀子,何其悲哀?
「在想什麼?這麼專註。」耳邊突然響起低沉中透著磁性的聲音,沙沙柔柔,彷彿有迴音般。蘇銘軒驚詫地轉身,就看到洛逸翔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柔情滿溢的眼眸彷彿兩泓春水,直直地看進去,能看到裡面有一張寫著寂寞的臉。
「洛公子莫非又是翻牆進來?」迅速恢復平靜,蘇銘軒用嫻熟的笑容應對。白天是商販們送菜送酒的時間,只有後門開著。
「猜猜看。」促狹地說著,洛逸翔拿出一把沒有任何圖案裝飾的描金摺扇,「不過你稱我公子未免太生疏,以後直接叫我逸翔就好。」
「我們這裡的規矩,請洛公子見諒。」說到這裡,蘇銘軒微微停頓,態度不卑不亢,「現在是休息時間,不知洛公子突然來訪有何事?」
洛逸翔當然聽得出字裡行間委婉的逐客之意,卻是不以為意,「我想求你的一副墨寶。」
「求?」蘇銘軒眼波流轉,微微側頭道:「洛公子這麼看得起我?不怕污了你的扇子?」
「這個嘛……」洛逸翔若有所思地皺皺眉,突然湊到蘇銘軒耳邊壓低聲音道:「如果是你,我可是求之不得。」
蘇銘軒怔住,唇角勾起笑意,正打算說什麼,突然聽得鈴聲疊疊,花雕風風火火闖進來。
「又是你!」多出一位不速之客,已經蹦到嘴邊的「本大仙來啦」被花雕硬生生咽回去,只是聲調依舊高昂。
「什麼事?」凌千夜慢悠悠走進,月白色薄胎絲棉緞的外袍更是襯得他出塵如仙。看到洛逸翔,他拱手道:「原來是洛公子。今天下雨,真是/難為你,不如和我們一起用飯?」
聽他的口氣好似早就知道自己會過來,洛逸翔的眸光驟然變冷,不過只是剎那,隨即就恢復一貫的戲謔,「好,既然凌老闆這麼說,我就不客氣。」
來到飯廳,嫣兒已經領著一眾小廝調盞擺飯,把碧梗粥放在眾人面前,然後移步到洛逸翔身邊:「洛公子要粥嗎?」
洛逸翔搖搖頭,他不喜歡開飯的時候喝湯湯水水,不過單看菜色的精緻,甚至與王府的膳食不相上下,這般奢華,不愧是江南第一男館!
「銘軒,多吃些清淡的,我聽嫣兒說你有點上火。」凌千夜突然給蘇銘軒碗中放人一匙柳絲素菜,花雕夾到嘴邊的蚌肉不偏不斜掉下,砸進粥碗。
「多謝爺,我會注意的。」蘇銘軒不動聲色地應道,他知道凌千夜此番的舉動是故意作給洛逸翔看,可是為什麼呢?
洛逸翔神色如常,笑道:「凌老闆,我一直在京城,已經多年沒有來揚州,如今這裡變化甚大,我想找銘軒陪我到各處遊覽,不知凌老闆是否願意成全?」
聞言,蘇銘軒緩緩抬起頭,眼睛裡面隱約含著一絲媚態,似笑非笑地鎖著洛逸翔的臉。
「原來如此。這樣吧,凌某自釀一種酒,叫醉歡,洛公子如果能喝完一壇而不醉,凌某可以答應你的任何條件!」凌千夜似笑非笑地說著,暗中朝蘇銘軒使眼色。
洛逸翔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異常,爽快地答應凌千夜的條件,他對自己的酒量可是有絕對的自信。以前與一眾貴族子弟比賽喝酒,最後所有人都醉得不醒人事,洛逸翔只是走路有點搖晃,之後大家笑言,說他是酒仙轉世,千杯不倒!
「上酒!」嫣兒忍著笑,對外面喊,即刻有小廝托著一壇酒走進來。
「爺,我先替洛公子喝些可以嗎?他肯定受不住!」說到最後,蘇銘軒的聲音低若蚊吟,道不盡的羞澀。
凌千夜有些吃驚,隨即意有所指地說道:「你可是第一次這麼說。」
蘇銘軒沒有理會,接過酒罈對著壇口喝起來,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滾動,酒順著他的脖頸流下去。本來厚密的紗衣全部濕透,緊緊地貼著纖細的胸膛,幾乎成半透明狀,胸前的兩粒紅櫻被酒水刺激地微微突出,風情無限。
不僅有一張堪稱絕色的臉,更有一副銷魂的好身材,洛逸翔接過蘇銘軒遞過來的酒罈,無意碰觸到蘇銘軒的指尖,他的心底禁不住泛起一絲憐惜,怎麼那麼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