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朗朗艷陽雲空青明,新蟬鳴柳晝寢倦濃的時節,天氣越發悶熱,風亦是暖烘烘,沒有一絲涼意。湖心水閣輕紗銀鉤,檐垂珠玉,兩邊游廊宛然橫卧,映陽清波翠檐紅欄,艷鱗穿芙蓉,美景如畫。
蘇銘軒靠欄坐著,手指夾著冰鎮的紫紅櫻桃,遲遲沒有放入口。嫣兒站在旁邊拿著白紗團扇輕輕地搖,想到蘇銘軒連日都是眉目若籠輕煙的模樣,終是不忍心,開口勸解道:「公子,想開些吧,橫豎躲不過,興許能遇到願意真心對待您的人。」
蘇銘軒擺擺手,宛轉的風情從眼角眉梢透出來,只是悄然隱藏著犀利,「來妓館找樂的有哪個是真心?只要我的第一個客人不是喜歡虐玩的主,我就謝天謝地。」
嫣兒臉色微變,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是無從開口,只好沉默地搖著團扇。
「千夜那個混蛋!」一道火紅身影從游廊急匆勿跑過來,腳踝鈴音如敲晶破玉。在忘塵居,只有花雕穿這麼濃烈的顏色,嫣兒笑吟吟迎過去,道:「花公子今天怎麼這麼大火氣?喝點酸梅湯消消暑吧。」
花雕冷著臉,怒道:「他是什麼意思,銘軒八歲就跟著他,好歹算是他養大,他怎麼就不知道心疼?銘軒,你和我走,我照顧你!」
蘇銘軒楞楞地看著花雕,眼眸漾起漣漪絲絲溫柔,半晌抿唇道:「我從來沒有踏出揚州半步,你知道為什麼嗎?」
花雕撇撇嘴,委屈地嚷道:「怎麼?難道是千夜不許你出去?」
蘇銘軒漠然地笑起來,「二十年前的倫王之亂使得我出生就是罪籍,終身不得離開忘塵居,所以說,天下之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傍晚掌燈時分,忘塵居門前已經是車水馬龍人潮如涌,眉清目秀的少年們一邊維持秩序一邊收取入場費。二十兩銀子的價格著實嚇退不少看熱鬧的人,於是三三兩兩圍起來閑聊,既然不能進去,在外面聽聽消息總是可以吧。
蘇銘軒的名頭果然響亮,多少紈絝子弟競相前來,眾多家丁前呼後擁,車馬軟轎幾乎把路堵住。在門口相遇,彼此看似客套地寒喧,實則語帶諷刺。
臨近開場,卻有一行人自街北姍姍而來,衣賽錦玉、馬似嬌龍,一名俊俏少年在側前領路,中間是一位貴氣逼人的年輕公子,後面跟著數名精幹的隨從。在門口翻身下馬,洛逸翔把馬鞭扔給領路的靜書,帶著隨從走進去,徑直來到預定的雅間。
命隨從撤紗屏,洛逸翔放眼望去,平常用於表演的場地已經重新修整,吊著各色紗屏彩燈,演奏和跳舞的少年們各歸其位,吹拉彈撥旋轉跳躍,把氣氛烘托得愈加熱鬧。
曲畢,正好是開場時間,凌千夜揚聲道:「凌某感謝諸位捧場,銘軒是忘塵居的頭牌,身價自然不能低,所以就請各位以一百兩黃金起價,凌某承諾,銘軒初夜的恩客可以帶他在外面暫住,期限為十日!」說完,凌千夜拍拍手,蘇銘軒笑意淺淺地走出來,鎮定自若地行禮,眼波顧盼之間卻是冰冷。
人群立刻騷動起來,叫價聲此起彼伏,洛逸翔悠閑地品茶,身體似是優雅似是慵懶地倚著藤椅。因為底價是黃金,所以競價是以十兩為基礎,當競價升至一千兩的時候,已經有多人開始打退堂鼓,雖然是頭牌,但是開苞以後的渡夜資要便宜很多,於是最後只有達官貴人的公子們互相競價。
「兩千兩!」財勢雄厚的白家少爺喊出這樣的價碼,周圍頓時鴉雀無聲,人群紛紛把目光投過去,看到那張尖嘴猴腮的臉,頓時倒盡胃口,同時倍感惋惜。
「三千兩。」低低的聲音清澈而響亮,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雅間的窗口多出一道英挺身影,手中的描金摺扇繪著繁盛的杏花。蘇銘軒慢慢抬頭望過去,秋水瀲灩的眼眸映著明媚的燈火,宛如月夜的華夢。
「他是誰?」陌生的臉孔立刻引發人群的竊竊私語,落敗的白家少爺更是氣惱,但是他已經無力喊出更高的價格,只得怏怏作罷。
「有沒有人願意出更高的價?」待人群漸漸恢復平靜,凌千夜高聲問,沒有人回答,他拍拍掌,繼續道:「那麼就請洛公子隨凌某去月棠軒稍事休息。」
為洛逸翔倒一杯清茶遞過去,凌千夜語調溫雅恭謹:「銘軒是凌某親手帶大,感情自是較深,但是做這一行不可能永遠清清白白,幸好是洛公子拔得頭籌。」
洛逸翔不動聲色地品茶,唇邊笑意漸濃,垂眸道:「凌老闆有話就直說吧。」
凌千夜莞爾,「洛公子誤會凌某,在下只是希望你能夠好好待銘軒,千萬不要傷著他。」
「爺,已經準備好。」嫣兒掀起珠簾走進來,神色似嗔非嗔,狀似不經意地抬眼,目光描著三分蔑然。
「嫣兒,給洛公子帶路。」凌千夜端起茶杯,緩緩吹散杯口瀰漫的熱氣,動作閑適得彷彿超脫紅塵俗世的隱者。
天橋兩邊片片水波瀲灩華燦,倒映著清幽月色,淺淺朧明,盡頭的楓月閣綠琅玉玕晃搖脆音。卧房銀鉤高挽如意綃金帳,瓔珞垂掛層層蟬翼紗,燭火透過燈罩流瀉淡淡的紅光,空氣中飄散著蘭草般淡雅的香氣。蘇銘軒斜倚床欄,穿著薄到透明的紗衣,長長的睫毛生澀地顫動,在雪白肌膚掠過青影,如風中的蝴蝶,弱似不禁風。
「你在想誰?」耳邊突然響起輕挑的聲音,蘇銘軒來不及回神,骨節分明的手指已經勾起他的臉,唇即刻被堵住,他順從地閉著眼睛,沒有反抗亦沒有回應,然而對方的舌巧妙地入侵,略微粗糙的手掌隔著紗衣有技巧的撫摸著過於緊繃的身體。
……
蘇銘軒起先有些慌張,但是看到洛逸翔正襟危坐的模樣,他索性閉著眼睛。意識漸漸有些朦朧,半夢半醒間,突然聽到洛逸翔說著什麼,他微微側頭望著珠簾。黃衣婢女姍姍走進來,分別用紫檀木盤端著衣服、漱盂、帕巾、盥盆、青鹽,依次排開靜靜地站著。
「銘軒,起來穿衣服,要睡回去睡。」低聲哄著蘇銘軒坐起來,洛逸翔捉著他的手臂引入衣袖,細緻溫存的動作令得平時舉止穩重的婢女們都驚得目瞪口呆!
雖然王爺寵著誰的時候真正是體貼入微,這樣的事卻是頭一遭,但是詳細說起來,王爺對蘇公子確實格外寵愛。
凈面漱口的水取自流雲山莊後院的水泉,衣服請號稱江南第一綉庄的錦織院縫製,連同梳發的鑲玉象牙梳和束髮的碧玉綠簪一起隨馬車由婢女們專程帶過來。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我要你乾乾淨淨離開這裡。」拉著蘇銘軒坐在銅鏡前面,洛逸翔扶著他的肩膀在他的耳邊清楚地說著,淡而輕的嗓音透著如水的溫柔。
蘇銘軒冷漠的看著鏡中人,突然想起凌千夜曾經這樣評價自己,你看起來猶如空谷幽蘭,其實暗含一種清淺的艷,那是任何人都無法比擬的誘惑與挑逗。微微抿唇,他抬起手臂凝視著袖口,刺繡圖案是胭脂萬點的杏花,和他給洛逸翔畫的扇面一模一樣。
這般細緻的心思確實少見,只是……漫無經心地想著,蘇銘軒垂眉,微顫的睫毛帶著一點溫柔與恍惚,意態間慵懶入骨。盥手凈面梳發,少女特有的滑潤指尖力道適中,動作規律而迅速,淡淡的熏香在空氣中流溢。
蘇銘軒任由擺布,等婢女們全部退出去,他慢慢起身,腰腿依然酸軟無力,只是簡單的動作就使得他呼吸急促。
洛逸翔無奈地嘆一口氣,攬著蘇銘軒的腰把他打橫抱起來,感覺到懷中的柔軟軀體青澀地微微顫動,他的眉毛皺起來,語調卻是溫柔,「何必逞強呢?」
蘇銘軒沒有回答,疲倦地枕著洛逸翔的肩膀,神色漠然依舊,藏在衣袖下的手卻暗中握成拳,指骨都泛著青白色。
青空洗碧,薄陽出,雲散開,江南的風光,到處都是柔柔的綠。十二銅釘的馬車拖邐而行,鑾鈴叮噹做響,青衣護衛騎馬相隨,駿馬踏過石板橋,轉過烏衣巷,在流雲山莊門前穩穩停下來。
挑開錦簾,洛逸翔跳出來朝著馬車裡面招呼道:「出來吧。」
白玉一般的手應聲搭著洛逸翔的手腕,蘇銘軒探頭看著流雲山莊寬大的朱漆門,胸口彷彿被什麼堵著,種種情緒凌亂地交錯。第一次來這裡,他按照凌千夜的意思,欲擒故縱地刻意挑逗,只是那時候萬萬沒有想到,再一次來到這裡卻是為著這樣的原因。
洛逸翔平素的宴息之處在西院,游廊兩旁早就站著一排眉清目秀的丫環,遠遠看到洛逸翔拉著蘇銘軒走過來,立刻打起錦簾。
紅木雕花桌上面擺著清雅香淡的菜色,配著碧梗粥,更顯得甘滑爽口。
看著粥碗,蘇銘軒突然想起洛逸翔在忘塵居用飯的時候曾經說過他不喜歡喝粥。疑惑地望過去,正好撞進洛逸翔意味深長的眼睛,裡面的柔柔笑意堪比江南水,蘇銘軒不自在地轉頭,卻聽到洛逸翔淡淡地說道:「過來。」聲音隱藏的威嚴令蘇銘軒無法拒紙,默默地走過去,被洛逸翔拉著坐在他懷中。
「先喝粥。」洛逸翔若無其事地拿起玉匙,舀一勺輕輕吹涼,送到蘇銘軒嘴邊。蘇銘軒驚得不知所措,怔怔地張口喝下去,思緒亂鬨哄,怎麼都辨不出一絲清明。
丫環們瞅見洛逸翔親自動手,全都獃獃地站著忘記伺候,心道這次的男館頭牌果然有些手段!
用完早膳,蘇銘軒還是感覺昏昏沉沉,洛逸翔差靜書給他帶路回卧房,自己則獨自出門前往揚州府衙。
揚州知府見到洛逸翔嚇得渾身哆嗦,睿親王向來行事刁鑽古怪,在京城就是毀譽參半,如今突然不聲不響出現,莫非有什麼不得了的事?
顫巍巍地吩咐丫環奉茶,揚州知府小心翼翼地說:「王爺千歲突然駕臨,卑職該死,多有怠慢,惶恐不已,望王爺千歲恕罪!」
洛逸翔慢悠悠地把玩著摺扇,天生的容華尊嚴,不經意地瞥過去,明亮的眼眸猶自帶著幾分倨傲,「本王問你,忘塵居是幾時開起來的?」
「這個……」知府擦著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已經十多年。」
「開這麼久?想必你私底下應該收到凌千夜不少好處吧。」洛逸翔打開摺扇,玩笑似的說著,目光掃過嫣紅杏花,眼眸似乎染著血的顏色,卻是極淡,飛掠而逝。
知府當即嚇得慌忙跪地,頭磕得砰砰響,直呼:「王爺,卑職冤枉啊!」
洛逸翔斜睨著他,半晌才慢悠悠地說道:「起來吧,本王這次是出來散心,不是辦以事,慌什麼。」起身,話鋒轉,「不過呢,若是你表現好,本王自然不會虧侍你。」
知府惴惴地抬頭,正好對著洛逸翔的眼睛,冷漠的殘酷在戲謔的眼波裡面時隱時現,看不透是哪樣心緒。
傍晚,濃紅的夕照漫過樹梢,幾隻夏蟲躲在石縫裡面「卿咕卿咕」地叫,丫環端來各色水果,然後靜靜地站在旁邊觀棋局。
黑白兩色你來我往,洛逸翔執黑,喜走偏鋒,招招皆險,步步推進;蘇銘軒執白。規矩方謹,流暢通達,攻守有度,雙方漸漸呈僵持局面,猶如龍困淺灘。
半晌,洛逸翔擰眉在僵局中心落子,然後悠閑地吃著葡萄,不動聲色地等待蘇銘軒應對。蘇銘軒意態仍舊雲淡風清,拈著白子慢慢放在邊圍,擋住黑子去路,棋局再度陷入進退維谷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