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守著小小的居酒屋,寧靜且與世無爭地度過一生,卻想不到轉瞬間,人生竟掀起驚人的變化。
日本,東京。
「戀雨」是間隱藏在巷弄內的家庭式居酒屋,小小的,毫不起眼,如果匆匆經過可能不會發現。店內提供的位子也不多,大約十來個,客人都坐在櫃檯前的ㄇ字形座位,屬於庶民風的親切小店。
店裡裝潢溫馨,有濃濃的復古風格,客人大多是附近的鄰居或上班族,在結束一天工作后前來喝一杯、吃點宵夜,吐吐苦水放鬆心情再回去,好好睡一覺后隔天再戰。
雖然「戀雨」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宣傳,但因為口味道地且價格平實,再加上用餐環境乾淨,生意倒是非常好,常常客滿。就像今天晚上,十幾個客人就圍著櫃檯暢快地喝酒聊天。
「老闆,我還要一杯燒酒還有烤秋刀魚!」
「老闆,這裡要加點串烤鰻魚和可樂餅,再來瓶酒。」
「老闆,我要竹筴魚和綜合生魚片,還要甘貝串和鮪魚色拉。」
「好好,馬上來!」
五十幾歲的老闆鶴川耕平打從傍晚六點開店后,手上的工作就沒停過,縱使忙到不可開交,臉上卻始終笑咪咪,動作也毫不慌亂,不疾不徐。對他而言,做菜是一種享受,看到每個客人都因為美食而露出笑容,他就充滿成就感。
穿著套裝的三井小姐喝了口清酒,喟嘆著。「瞧瞧老闆做料理的表情多麼投入啊,就像在和料理談戀愛,大叔,你渾身散發熟男魅力耶!」
「就是啊。」島田小姐猛點頭。「老闆的山羊鬍好有型喔,認真的男人最帥!」
旁人哈哈大笑。「老闆,原來你這麼受歡迎啊?小姐們在吃你豆腐喔,你要走老桃花啦!」
大伙兒因為常常來光顧,早就熟識得像朋友,可以放膽地開玩笑。
「真的嗎?那真是我的榮幸。」鶴川耕平臉都紅了,笑得好靦?,這時掛在門口的橘色暖簾掀動,鶴川櫻子匆匆跑進來。
「爸,我回來了,哇,今天一樣好多人喔,大家晚安!」
熟客們看到她個個眉開眼笑。「櫻子晚安!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家?是不是偷交男朋友了?」
「不會吧,櫻子有男朋友?」中村桑大驚。
「沒有啦。」
櫻子和父親相視一笑,把包包放到裡頭的置物櫃后,進入櫃檯穿上圍裙,把手洗乾淨便開始幫忙。
「今天公司要開會,所以才回來得比較晚。」
「沒有就好。」中村桑很積極地道:「櫻子,我把兒子介紹給妳吧,我兒子很優秀的,一流大學畢業,現在在外商公司上班,下個月就會當上主管。不但收入高又一表人才,脾氣還像我一樣溫柔喔,結婚後一定會疼老婆。」
「不不,是我先說的!」高橋桑白了中村桑一眼。「櫻子,我去年就跟妳說過,要妳當我家的兒媳婦,而且我兒子的年紀跟妳比較相配。對了,你們兩個年輕人要不要先約去喝杯咖啡,培養感情?」
在這些熟客眼底,長相清秀的櫻子不但氣質婉約而且擅長做料理,是很搶手的媳婦人選。
櫻子嫣然一笑。「謝謝兩位伯伯,不過我真的還不想交男朋友啦。」
打從她有記憶以來,都是和爸爸相依為命的過日子。對她而言,孝順爸爸、讓他在晚年過好日子享享清福是最重要的事,她壓根兒沒考慮過結婚這種事。
「是啊,櫻子還小呢。」
鶴川耕平也笑了,櫻子可是他的掌上明珠,他還想留在身邊多疼幾年,再精心挑選一個最疼愛女兒的好男人當女婿。
島田小姐幽幽嘆息。「年輕真好啊,想當初我也是萬人迷啊,追我的男人從東京一直跨海排到北京,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好男人要請我吃飯,生日不是收到LV就是香奈兒,各式各樣的進口跑車都坐過……沒想到,怎麼一轉眼就三十五歲?身邊的姊妹都結婚了,就只剩下我!」
她越說越傷心。「最近相親遇到的男人更是一個比一個糟,上次遇到的那一個,居然直接跟媒人說我太老了,他要找的是二十幾歲的對象!笑死人了!他也不看看自己也年近四十,還有啤酒肚了!被這樣的男人嫌棄,我真的不想活了,嗚嗚……」
櫻子趕緊倒杯清酒給她。「島田小姐,別傷心啊,妳這麼漂亮、氣質又好,是那個男的配不上妳。別擔心,妳很快就會遇到適合妳的好男人。」
「就是啊。」鶴川耕平也手腳利落地做好一道色拉。「請用,這是老闆特製的,選用當令最新鮮的蔬菜喔,最適合漂亮的小姐。」
「真的嗎?」島田小姐破涕為笑。「謝謝老闆,你們真是好人。」
一旁的中村桑阿莎力地喊著。「別哭啦,那種爛男人叫他去死吧!老闆,你不是說有剛送來的新鮮螃蟹嗎?來吧,我賭馬贏了錢,請全部的人吃螃蟹!」
「哇,萬歲萬歲!中村桑太棒了!」
一聽到有螃蟹可吃,全場歡聲雷動,旁邊的長谷桑也豪邁地跟著嚷。「既然有螃蟹,那當然要有好酒才行!櫻子,把最好的酒拿出來,不管多少錢都沒關係,我請大家喝酒!干啦,不醉不歸!」
「哇,還有酒喝,乎搭啦!」
氣氛更加歡樂熱絡也更high,鶴川耕平忙著處理螃蟹,櫻子利落地為大伙兒斟酒。
她笑咪咪地環視店內,真好,她最喜歡看到每位客人臉上都露出滿足的笑容,對她而言,爸爸就像一個魔術師,總是可以從料理台上變出一道一道魔法,那是來自豐饒大地的恩賜,也是幸福的滋味。
她始終以為這些笑容和這股香味會一直持續下去,卻沒想到——
兩周后,深夜。
暴瘦一大圈的櫻子獨自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眼眶下方滿是黑眼圈,憔悴地望著供放在佛像前的父親骨灰罈,想哭卻哭不出來……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
這不是真的……這些日子對她而言宛如一場惡夢,最可怕的惡夢。
一直到現在,她還不敢相信這一切。
相依為命的父親居然因心肌梗塞而猝然離世……儘管她流光了淚水,拚命地祈禱,甚至向菩薩祈求、願意折壽好交換父親的性命,但父親依舊撒手人寰。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讓她措手不及,在公司接到鄰居打來的電話后,她匆匆趕到醫院,父親卻已陷入昏迷,三天後便走了……
櫻子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命運之神為何這麼殘酷?轉瞬間,她幸福的家庭崩毀了,她的一切都被狠狠奪走了。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這個家的坪數並不算大,一樓當居酒屋的店面,二樓則是客廳和廚房,三樓有兩間卧室,她和父親一人一間。
以前還覺得有些擁擠,但如今在她的眼中,這房子竟空蕩到令人害怕,安靜到可以聽到時鐘滴滴答答的秒針聲,甚至連一根針落地都清晰可聞。
眼中又逐漸浮起淚霧,以前,她就在這個客廳和父親撒嬌、談天說地,只要從學校回到家,她就像只小麻雀般嘰嘰喳喳地纏著他,忙碌地說一整天發生什麼事,像是小小跟屁蟲。
父親很疼她,從小到大幾乎不曾對她疾言厲色,連斥責的話都很少,總是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她。青春期時她有些叛逆,但,父親也以最多的愛包容她的一切,帶領她走過那段跌跌撞撞的歲月。
即使從小就沒有母親,但櫻子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缺憾,也沒有羨慕過其他小朋友身邊都有母親照顧。因為父親給予她的是更加倍的愛,她知道不論什麼時刻,只要一回頭,父親就會在後面支持她,令她很安心。
滿臉是淚地凝視父親的遺照,她一直覺得父親長得真好看,相貌堂堂,眉宇之間有股儒雅的書卷氣,朗朗清眸盛滿溫和。
記憶中,父親對任何人都很親切溫和,不管是鄰居還是朋友,甚至連欠債不還的客人,他也總是一笑置之,她從沒見過父親臉紅脖子粗地與人爭吵過。
對於她這個獨生女,父親更是以最多最多的愛來養育栽培,不管她犯了什麼錯,父親總是微笑地摸摸她的頭說:「傻丫頭。」
傻丫頭……悲痛的淚珠一顆顆落下,她多渴望再聽一次父親這麼叫她,像以前那樣拍拍她的背,讓她知道她沒有被孤伶伶地留下,她還是父親最疼愛的小公主。
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孤孤單單一個人……
往後,她該何去何從?
她有一份還不錯的工作,大學畢業后就考進一家貿易公司,發展得還算順利,也很受上司器重,今後應該也會繼續做下去……
至於居酒屋,雖然她百般不舍,但也只能暫時收起來,畢竟她雖會料理,但手藝和父親相差甚遠。
居酒屋很多客人都是附近的鄰居,聽到父親出意外后紛紛趕來幫忙,里裡外外幫櫻子處理了好多事。如果沒有這些人,櫻子真不知自己要如何熬過來?他們就像自己的叔伯阿姨,一再交代她往後有什麼事千萬別客氣,儘管找他們幫忙。
她感謝這些人給予的恩惠,也明白自己必須好好地活下去,才不會讓天上的父親牽挂。
辦完父親的後事后,她特意向公司多請了將近一個月的假,幸好主管一直很賞識她的能力,一口就批准,要她先好好休息,等心情平復后再回到工作崗位。
她要去台灣,一個陌生的地方。
去年她初次跟著上司到台北出差,只停留數日就回東京,卻沒想到第二次訪台,竟是為了尋找一個人——
她的生母。
打從有記憶以來,櫻子就和父親相依為命,小時候當然問過父親「媽媽在哪裡?」,但每當她詢問了和母親相關的問題,父親的臉上總是盛滿哀傷,以及對她的愧疚。
櫻子是個早熟的孩子,久了也就不再多問母親的事,她捨不得讓父親傷心。
怎知……
悲戚的視線由父親的遺照,慢慢移到桌上已經攤開的一封信。它被夾在父親的保險文件里,告別式后,由保險公司的人員交給她。這幾日,櫻子已經反反覆覆看了好多遍,此時,她再度將信紙拿起並打開……
櫻子:
當妳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應該不在人世了。
我的女兒,妳知道爸有多愛妳、捨不得離開妳,可人有旦夕禍福,我無法預知哪天會與妳永別,只能先寫下遺書。對不起,孩子,從今以後,爸爸再也不能好好地保護妳了……
妳是最好的女兒,溫柔、善良又善解人意,還擁有最開朗的笑容。每次看到妳的笑容,爸爸就覺得心底滿是驕傲與感恩,這一生了無遺憾。
我的印章和存摺都放在家裡的固定位置,存摺里是我這些年省吃儉用存下的錢,再加上我的保險理賠金,加起來縱使為數不多,但也是為父的一片心意。
我走後,所有財產和房子都由妳全權處理,記得聯絡跟我們固定往來的銀行行員,他那邊還有我幫妳買的一些穩健型基金,獲利平穩。
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確保在我走後,我的女兒也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
另外,爸寫這封信給妳,是想告訴妳一件重要的事。
孩子,這些年來妳都沒有追問過有關母親的事,我知道妳是不想增添我的難受。爸既感激妳的體貼,又覺得很愧疚,此刻,是該把一切都告訴妳了。
妳一直以為自己的母親早逝,其實,她尚在人世,只是在另一個國度——台灣。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北海道念大學,每天半工半讀,白天上課、晚上則在餐廳打工。
我很早就立定志向要成為一個優秀的料理人,所以利用課餘的時間不斷精進自己的廚藝,夢想有一天能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居酒屋。而就在這時,我在學校遇到從台灣來的留學生黎映雨。
映雨是個很美很出色的女孩,她的美麗與聰慧深深地吸引我,我的熱烈追求也感動了她,我們隨即陷入熱戀,我非常珍惜她,竭盡所能只想給她最好最好的。
但,交往兩年後,映雨發現自己懷孕了。雖然這個消息令我錯愕,但隨即又覺得驚喜。我馬上向映雨求婚,請她嫁給我,發誓我會好好保護她和肚子里的寶寶,沒想到,她拒絕了我。
她流著淚說我不明白她的成長環境有多苦,她出身清寒,自小就知道唯有讀書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她是一路苦讀,好不容易考上公費留學,才獲得來日本的機會。
雖說是公費留學,但她身邊依舊必須帶點生活費,那些錢是她的父母親千辛萬苦去籌來的。是以,她身上背負了家人巨大的期待,未來的人生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因為貧窮,從小到大她受盡了外人的嘲諷和鄙視。所以當坐上飛機離開台灣的那一刻,她就發誓一定要順利完成學業,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學位回國打拚事業,要出人頭地,才能好好照顧年邁的父母以及年幼的弟妹。她沒有作夢的權利,從一出生就沒有。
她深愛我,但她不能這麼自私地拋棄家人的期待,留在日本結婚生子,就這樣默默地在異鄉當一個平凡的主婦,她必須割捨這一切回台灣。
我一再懇求映雨,但她痛哭著拒絕。最後,我只能妥協,看著她辦休學,再找個僻靜的鄉下陪她待產,一切過程都非常隱密,知道這件事的人寥寥可數。
妳誕生后,她不敢多看妳一眼,咬著牙回北海道念書,一拿到學位便不多留,馬上搭機回台灣。臨走前她告訴我:真正的黎映雨已經死了。她要回台灣奮鬥,往後還是會偶爾與我通個訊息,但是這一生都不會再與我見面,也請我不要找她。唯有將自己逼到無法回頭的地步,她才有成功的機會。
接下來,我斷斷續續地收到她偶爾傳來的電郵。她告訴我,她很順利地考進台灣最大的聶氏地產集團,因傑出的表現很快獲得升遷,一路由普通職員被連續提拔,變成核心幹部。
最後,她告訴我,她被拔擢到機要秘書室,再度通過更嚴格的測驗,成為集團總裁的貼身秘書。
坦白說,以映雨的實力能有如此順遂的發展,我毫不意外。可,接下來她告訴我的事讓我震驚不已。
她說,她家裡出了事,年邁的父母相繼病倒,為了支付龐大的醫藥費,她決定跟了聶氏集團的總裁——聶沅德!就算他早就結婚,和妻子甚至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她也不介意,願意當他的秘密情人。
她說聶沅德年紀並不大,博學多聞又溫和,並不是那種俗不可耐的商人。而且他很珍惜她,她並不是被逼的。
面對外界,她一如往常只是他的機要秘書,跟隨他參與公司最重要的決策。聶沅德為她安排好住處,並安置了她的家人,替她支付龐大的醫藥費,為兩老準備最好的環境和醫療照顧,讓他們可以安享晚年,也栽培她的弟妹出國深造。
聶沅德說過,除了名分,他什麼都可以給她,甚至包括公司的股份,她十分感激他對她所做的一切。
往後幾年,映雨仍不間斷地捎來訊息,她告訴我,聶沅德讓她跟在身邊,看著他如何與商界大老合作或談判,教她經營之道。映雨的冷靜聰慧,讓聶沅德在遇到重大的決策時,開始會徵詢她的意見,她的影響力漸漸浮出檯面,儼然成為聶沅德事業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聶沅德也看出她的經商天分,開始將一部分的決策權交給她,她擁有的股份持續增加。雖然沒有言明,可外界全都明白她的影響力。
妳小學畢業時,映雨捎來最後一封信,她說她現在過得很好,已經完成自己的夢想,沒有人敢再小覷她與她的家人。她會好好地跟著聶沅德,忠實地當聶家的人,永遠不會再跟我聯繫,要我自己保重,並好好地照顧妳。
妳的母親要我轉告妳:這輩子她永遠愧對妳,她不敢奢求妳的原諒,只希望妳這一生能夠幸福,不要承受任何她吃過的苦頭。
孩子,這就是我與妳母親之間的故事,之所以必須在我死後才能告訴妳,是因為我早就決定有生之年都不再與她相見。不是恨她,而是深深的愛,這是我守護愛情的方式。
櫻子,妳恨妳母親嗎?
我要告訴妳——別恨她,她並不是冷漠無情,她有太多太多的苦要承受,她不能辜負家人的期待,無法拋下一切留在日本、跟我共同守著一間小小的居酒屋。硬留下她,她也不會快樂。
我與她在一起的時候,有無數個夜裡,映雨在睡夢中哭喊:「爸、媽,快跑!討債的人又來了……」或是哭吼:「我要成功,不要再讓人看不起,我發誓我一定要成功,沒有人可以再把錢摔到我爸臉上!」
我知道她心底有著深深的傷痛,孩子,也許妳無法理解妳母親的選擇,但,不要恨她好嗎?畢竟她是給妳生命的人,也是爸這一生唯一深愛、且持續愛著的人。妳和妳母親,都是我這輩子最好的禮物!
所以,請妳不要恨媽媽,如果妳恨她,我會很難過……我不希望看到我最愛的兩人之間有裂痕,我更不希望看到善良的女兒滿心仇恨。妳是個好孩子,我希望能留給妳的,就是體貼與善良。
如果沒有差錯,妳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已經處理好我的後事。那麼,就可以讓妳避開最大的一個難題——是否需要通知妳母親來參加我的告別式?
爸爸要告訴妳,不必通知她,她已經是聶家的人,我的事勢必會令她左右為難,悲痛之餘,也不可能來送我最後一程,畢竟對她來說,我的存在也是不能被外界知道的秘密。
聶氏地產縱橫整個亞洲,版圖驚人,外界都知道大房與二房黎映雨之間的權力鬥爭非常激烈,她外表風光,但其實步步艱辛,倘若被外界知道這些事,必定重挫映雨在聶家的地位,那不是我樂見的,我說過,我只希望映雨快樂。
妳和妳母親都是我以生命來愛的人,爸爸會竭盡所能地保護妳們,不允許任何人讓妳們傷心。
櫻子,我走後,妳能去台灣一趟嗎?代替爸去台北看看妳母親,看看她是否過得好,只要她生活如意,我就心滿意足了。
映雨曾留下一支手機號碼給我,說如果有緊急狀況可以打這個號碼找她。櫻子,請妳打電話告訴妳母親我往生的事,並轉告她——我對她的感情自始至終都不曾有半分改變,在我心底,她仍如初遇時那般純潔美好,我守了一輩子的居酒屋,也是以她的名字來命名,對我而言,她從來不曾離開過。
孩子,爸要鄭重地對妳說,我何其幸運,這輩子竟能遇見兩個奇迹。第一個奇迹是和映雨相戀,第二個則是擁有妳,妳不會明白自己的存在,帶給爸爸多大的溫暖與驕傲。
往後的人生,希望妳也可以一直這麼溫柔善良、勇敢開朗地活下去。妳是個聰慧的孩子,我相信妳會開創出屬於自己的人生。希望妳很快就可以遇到喜歡的人,擁有真正的愛情,體驗兩情相悅的喜悅與珍貴,那是人生最大的奇迹,如同我和妳母親所擁有的!
孩子,永別了,好好保重自己。記住不管在任何時刻,我都一如往常地愛妳、守護妳,為妳祝福,妳永遠是我心中最珍愛的女兒。
父字
再次展閱,櫻子依舊淚如雨下,淚水滴滴落到榻榻米上。第一次看到這封信,她震驚到無以復加,萬萬沒想到原來母親還活著,而且還住在離日本很近的地方,只要搭飛機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看到……
剛開始,她無法諒解母親的選擇,就算有台灣家人的問題,但……她真的不能就這樣留在日本跟爸結婚嗎?為何一定要拋棄深愛她的爸、甫出世的她?倘若不是爸說出來,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原來母親尚在人世。
可經過這幾日的沈澱,她逐漸懂得母親當時的處境有多艱辛。別說要接外公外婆來日本了,當時他們兩人都還是窮學生,養活自己都很吃力了,又有什麼能力在要養小寶寶的狀況下,一併奉養兩位老人家,甚至還要照顧年幼的弟妹?吃穿用度樣樣都需要錢,沒有錢萬萬不能。
「克服」這兩個字說來輕鬆簡單,但若非身歷其境,外人無法想象其中的艱難。
她不是小女孩了,已懂得人世間太多太多的無奈,每個人要背負的責任都不一樣,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日子,無憂無慮地走自己想走的路,跟真正心愛的人在一起。
更何況,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別人所認為「最對的路」,就是黎映雨必須遵從的嗎?
唉……
無論如何,櫻子不願心中滿懷仇恨,只因為她是父親的女兒,是鶴川耕平最疼愛、也最引以為傲的女兒,她不能讓父親失望,更不能辜負父親對她的愛。
同時她終於明白——為何父親在她年幼時就開始教她中文。
父親跟她說,中文是未來全球的趨勢,要她好好學習,只要多精通一種語言,就擁有多一項競爭優勢。
櫻子也算是頗有語言天分,不論英文或中文都學得很快,這種成就感也讓她越學越起勁,一般的對話與認字現在都已經可以應付。
現在才知道,原來父親是用心良苦,早就想到未來她會有與母親相認的機會。
同時她也懂了,為何居酒屋的名稱叫做「戀雨」,父親對母親的愛有多麼深啊!只能以這種方式和最愛的人在一起,假裝她還在身邊。
櫻子望著信紙上的電話號碼,這幾個數字她早就爛熟於心,深吸一口氣后,她終於決定撥打過去。
原本她還懷疑都經過這麼多年,也許黎映雨早就停掉這門號了,可才響了幾聲,就被接起。
「喂?」彼端傳來一道驚訝的女聲。「耕平?」
櫻子停頓幾秒。「我不是……我是他的女兒。」這就是媽媽的聲音,原來是這樣的音調,她從沒想過這輩子居然可以跟自己的親生母親對話。
「櫻子?!」
黎映雨的音調也跟著變了,無法置信跟自己通話的就是懷胎九月生下的女兒。
「是……」
黎映雨急促問著。「妳父親呢?是不是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嗎?我知道倘若不是重病或發生大事,他不可能會跟我聯絡。」
櫻子鼻頭一陣酸,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后才道:「因為心肌保塞,他在數日前往生,告別式已經結束。父親留下遺書,希望我可以去台灣看看您。」
「不——」
櫻子突然聽到對方的手機傳出重擊聲,像是掉落在地,又匆匆忙忙被拾起,黎映雨的音調完全走樣。
「耕平走了?妳是說真的?」
櫻子淚水迸出,無法言語,同時聽到黎映雨在另一端壓抑地慟哭。
她似乎哭了很久很久。櫻子不知道究竟過了幾分鐘,十分鐘?還是二十分鐘?甚至更久?因為自己也是淚流滿面,她無法確認時間,僅能沉默地持著話筒,任淚水盡情釋放。
許久后,黎映雨再度開口,嗓音破碎悲痛。「他走前,可有受很多苦?」
「沒有……」櫻子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卻仍難掩哀切。「來居酒屋的常客說爸本來還好好的,和客人有說有笑,突然皺著眉頭說頭暈。客人要他坐下來休息,他都還沒坐穩,整個人就軟軟一癱……大家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但是到醫院之前,爸就陷入昏迷了。」
鹹鹹的淚水滲入櫻子唇間。「爸在加護病房住了三天,沒有醒來就走了,他走得……很安詳,像是熟睡一樣……」
黎映雨哽咽道:「櫻子,對不起,這一陣子妳一定很痛苦、很慌亂吧?我居然到現在才知道,也無法見他最後一面,更無法在妳身邊陪著妳……是我讓妳受苦了。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更沒臉替自己解釋什麼……謝謝妳願意來看我,我會安排好妳來台北的住處。待會兒,請妳發個簡訊告訴我妳在日本的住址,我會將機票請國際快遞送過去,搭機日期訂下周二好嗎?我另外會再附上旅行支票給妳。」
櫻子還沒拒絕,黎映雨就急促地道:「請妳不要拒絕,我知道妳並不缺這些錢,也明白這麼做絕對無法彌補什麼……但,這是我的一片心意,因為我目前無暇離開台北,只能請妳過來。所以,這是我該做的。」
櫻子原本想說的話梗在喉間,如果她一再拒絕,黎映雨可能會認為她對她這母親很怨懟,只得說:「謝謝,機票我收下了,日期沒問題,但旅行支票真的不用了。我已經出社會了,沒有理由再拿長輩的錢,這一點我很堅持。」假都請好了,她隨時可以走。
「好,我明白……」
黎映雨欲言又止,像是想再跟她多說幾句,卻又悲痛地不知還能說什麼,只得幽幽地道——
「那天我會派人去機場接妳,他叫黎修文,是我的侄子,也是妳的表哥。他行事謹慎牢靠,一直擔任我的特助,我會大約告訴他關於妳的事。對了,妳可以傳一張近照給我嗎?方便黎特助去接機。」
「好,謝謝。」
「不用謝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能替妳做什麼,我真的很羞愧……那麼,到時見。」
「好,再見。」
確定母親已掛上電話后,櫻子跟著收線,凝視著父親的遺照,輕聲道:「爸,我下星期就要啟程前往台北了,那裡有您一生的摯愛。我想您會開心我過去探望媽媽,對不對?只要您開心,不管什麼事,我都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