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倘若當時未惘然

最終章 倘若當時未惘然

窒息之感包圍全身,本能的求生意志,讓岳臧影連連掙扎。朱長銘鬆開手,令他得以抬頭呼吸。隨後又解去自己的衣袍,一同坐入水中。

熱水浸泡下,岳臧影的身子漸漸恢復了體溫。他的臉頰、胸口都留有先前留下的掌印。此刻雖有了知覺,卻依然有氣無力。

氤氳繚繞,朱長銘抱緊岳臧影,道:「你對天象有所了解,可知有一種星叫作冥星?」

懷裡纖瘦的身體輕輕一顫,朱長銘憐愛地親吻他的頸項:「我出生那日,冥星極其璀璨。被它洗禮過的嬰孩,大多性格怪異。我就是見不得別人高興,就算愛上那個人也一樣。」

眼淚,無聲無息地從紅瞳內滾落,掉入浴盆中消失不見。聽見朱長銘表白之言,居然是在這種境地。

岳臧影再也無法假裝堅強,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漸漸被親吻涵蓋,愛與恨的邊緣是麻木與服從。朱長銘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他只覺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瞳中的紅色黯淡下去,筋疲力盡,昏厥而去。

***

時間如流沙般從指間飛逝,一去不返。

一年來,舉國上下,無人不知不是皇上,卻勝過皇上的東廠秦王。昔日那個懲奸除惡、威名遠揚的朱長銘在一夜間,變得嗜血殘暴,常因一些捕風捉影之事,就滅人九族。

新王登基后,因秦王朱長銘下令誅殺、抄家、充軍者共達千餘人。一時間,民間怨聲載道。

這一年,岳臧影居住在朱長銘的東廠偏殿內。如所有九重宮闕中的金絲雀一樣,不愁吃穿,夜夜歡愉卻痛不欲生,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當朝天子朱靜亭,身體依舊虛弱。雖連御醫也時常搖頭、嘆息,卻奇迹般地撐過了一年。

不知是何等力量,讓這兩個分別在意志與肉體上,瀕臨死亡的人,遲遲沒有狠下心離開。

白天,朱長銘日理萬機,無空回來。寂寞的東廠偏殿內,靜坐著寂寞的人。

岳臧影有時覺得自己格外下賤,他天天在守的,就是朱長銘歸來時的身影。而到夜間,被他用非人的手段折磨到哭喊時,又恨不得立刻死去。

忽聞殿外傳報聲:「皇上駕到!」

岳臧影走出廂房,看見朱靜亭由一個小公公攙扶著,步入偏殿。

「非天!」朱靜亭喚了一聲,揮手不要人扶,慢慢向他走去。

被皇上直呼姓名者,若非皇親國戚,也是朝中重臣。唯獨岳臧影在這之外,他是皇親的情人,最見不得光的男寵。

朱靜亭的眼眶已青紫不堪,一張臉,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

岳臧影看他連站也是有些不穩,忙上去扶住,道:「皇上怎麼親自來了?有什麼事,差人招呼一聲,我趕去就是了。」

一年的時間,可以磨去一個鋒芒畢露之人的稜角。眼前這個楚楚佳人表面與所有的妃子一般,懂得討好別人。可朱靜亭知道,他是不一樣的,精靈亦是仙子,他不該墜落在這污濁的凡世。

入廂后,岳臧影沏了一壺茶。朱靜亭坐在几案旁,看他露出的一小截頸子上,斑斑駁駁一片印記,像是被掐,又像是被吻咬所致。

「想你我,一個是當今的大明天子,另一個曾是叱吒武林的月影宮主。就是因為一個人,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皇上乃九五之尊,怎麼與我這樣卑賤的人相提並論?」

與朱靜亭交心,實在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但聽他那樣感慨,岳臧影不免警覺起來,抓過他的手,細細把脈。

朱靜亭搖頭,抽出手:「我自小與眾不同,有一雙可識別三界的『天眼』。第一次見你時,就知道你並非凡人。還有驛站里的鳳老闆,他也是兔精變的。」

岳臧影坐到一邊,靜靜聽他說道:「我小時候一直哭鬧,就是因為常看到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但我卻從來沒有怕過你。」

朱靜亭說著,笑了起來:「『天眼』還可預知未來。我早料到父皇何時駕崩。他想在死前賜死皇叔,苦於沒有借口,只好把他派去邊疆,想借你之手,將他剷除。」

岳臧影舉杯啜了一口茶,回味悠長。

「就因為有了預知能力,所以我知道,皇叔一旦復去邊疆,就將與你重續前緣。他的心裡從來只有你。」

聽到後來,覺得有些好笑了,岳臧影無奈地抿了抿唇。現在弄清了朱長銘最愛誰,又有何用呢?他要的是凌虐別人時的快感,就算有一天自己死了,也不過是換來一絲兔死狐悲之情。

岳臧影問:「皇上是不是預感到有什麼不測?」

朱靜亭輕笑一下:「我只怕熬不過這個月,不過拖到今天,已是萬分幸運了。」他說話時,瞳內泛水,儘管微笑著掩飾,仍蓋不住發自內心的恐懼。

「其實,只要飲下一盞精靈血,皇上就可得以重生。」岳臧影舉起自己的手,纖細而白晢,隱隱可以看見底下的青色血管。

「一盞血?你入住皇宮這麼久,就是這區區一盞血,皇叔也不捨得施捨給我呢。」

朱靜亭苦笑,「他帶你入宮,完全不是因為我。」

兩人說著,越發沉悶起來,以至久久無人開口。

朱靜亭首先打破沉寂,道:「你天天在這偏殿里,無病也要悶出心病來。今日朝鮮使臣來京,住在宮外朝史館,你就隨我一同去迎見吧。」

朝鮮近臨大明,年年都有使臣前來進貢。對於有求於己的弱者,朱長銘不屑外交,也就推給了實為天子的朱靜亭。

岳臧影搖搖頭:「我在這裡自得清靜,踏出去怕是又招什麼禍事。」

「想必你就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皇叔也不會給你什麼好日子過。」

雖早沒有爭強好勝的銳氣,但聽了這帶譏諷的話,心裡總是不舒服。岳臧影自知膚淺,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挑釁,唯獨忍不了朱靜亭。

「皇上等我片刻,待我更衣后,就去迎見。」將朱靜亭一人撂在客廳,岳臧影起身離開。

出來時,他已換好裝束。朱靜亭點頭微笑,可見十分滿意。

那件對襟玄袍,正是在月影宮時常穿的一件。腰間、袖口鑲著邊疆特有的銀飾,古樸典雅。青絲秀髮,束起后還可垂順至腰,長身玉立、風度翩翩。

一剎那間,朱靜亭只感仿若隔世,好像當年英姿颯爽的月影宮主,就站在眼前。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玉兔,遞給岳臧影:「當初若非你解決了那凶神惡煞的喇嘛,我也得不到此物。現在還是由你保管吧。」

岳臧影一直喜歡那枚玉兔,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玉兔身上還留有朱靜亭的體溫,溫暖光潤。

兩人相視一笑,一同步出東廠偏殿。

***

從朝史館坐馬車回來,已是深夜。

馬車,還是那輛從邊疆回來時所坐的。岳臧影蜷縮在車上,周邊燃著好幾個暖爐,卻還是擋不住寒意。車身劇烈地顛簸著,他靜靜坐起,卻像是死了一般。

剛才發生的景象還歷歷在目,大片大片的紅在視線所及處漫開。岳臧影知道朱靜亭已病入膏肓,但親眼見他痛苦抽搐,一口一口,像是要把身體里的血全咳乾淨,還是覺得恐懼不已。

朝鮮的使臣已被嚇壞了,誰也接受不了方才還與自己談笑的人,一下子就咳血昏迷過去。幸好朱靜亭隨身跟著御醫,但他們也已面露苦色,甚至有人跪倒在地,嚇得不敢說話。

朱靜亭被侍衛抱走時,雖已失去知覺,口裡卻還向外涌著血。岳臧影已無能為力了,他武功皆廢,就連封穴止血也已做不到。

如此狀況,真如朱靜亭所言,他怕是熬不過一個月了。

現在令岳臧影沉默不語的,並不僅是此事。他想起迎見時,使臣們看他的眼神,像是極喜歡他呢。難怪要向朱靜亭稟明心意,想把自己帶回朝鮮。急著差人,先行趕去東廠偏殿通報……

記憶中,朱靜亭並未替自己作出回應?那是自己答應下來的?

所有的情景一下子如夢魘般可怕起來,岳臧影捂住自己的太陽穴,頭痛欲裂。

偶爾,朱長銘與自己外出時,都會坐這輛馬車。緊挨著床榻,放著一張小小的几案,上面擱有一套茶具。

借著廂內幽暗的燭光,岳臧影卻輕易地認出,哪一隻是朱長銘常用的杯盞。他小心地將它取出,放到唇邊,細細親吻著。

一聲尖銳馬嘶,馬車駐足停下。車簾從外迅速掀開,一個人影猛撲到車內,見到岳臧影,立刻跪了下來,泣道:「宮主!宮主你怎麼可以走?你要是離開了,叫蝶衣一個人怎麼活在這鬼地方?」

燭火被帶入的風,吹得左右亂竄。許久不曾聽見「宮主」這一稱呼,岳臧影感覺有些陌生,淡道:「我又不是要死,你怎麼就哭在前頭了?」

蝶衣一抹眼淚,哽咽道:「你還要瞞我?朝鮮的使臣都來過了,說是過幾日就要把宮主一同帶回漢陽。」

岳臧影一抿唇,道:「以我現在之身,最多算是禮尚往來的貢品,恐怕你無法跟去。我要是真的離開,你也要多多珍重。」

聽他這話,帶了幾分遺言的味道,蝶衣忍不住大哭起來:「宮主怎麼可以這樣狠心?就撇下蝶衣一人。你都不知道……我跟隨你至今,很早就開始傾慕你了嗎?」

單薄的肩膀猝然顫動,岳臧影目視而來:「你說什麼?」

蝶衣臉上通紅,緊拽岳臧影的衣袖,「我知道自己及不上顏禮,才會被懾心術所迷。但蝶衣對宮主的心,絕不輸這世上其他人。宮主此生去哪裡,我也要跟去……」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打斷了她的話。岳臧影坐在榻上,不住喘息,強壓住崩潰的情緒。為什麼?為什麼身邊之人都要傾慕他?他們愚蠢地以為自己的愛可以護他一生,卻不知這樣反而傷人傷己。與其說愛,不如說是自私。

一個顏禮還不夠嗎?為何蝶衣也會變成這樣?何況她說錯了,在這世上,那個最愛自己的人其實並非她。都已將愛升華成恨與凌虐,那還有人可以超越嗎?

「滾!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岳臧影猛地抽出手,怒道。

他受夠了,再也不要被這樣自命不凡,說愛他的人干擾。顏軾的詛咒應驗了,對喜歡自己的人,岳臧影做得夠狠夠絕,那也就怪不得朱長銘折磨他了。

沒料到岳臧影會如此絕決,蝶衣愣了一陣,掩面跑了出去。看她傷心欲絕,岳臧影不禁嘆氣。他站起身,走出車外。寒風割面,他獨自穿過迴廊,走去寢廂。東廠偏殿少見侍衛出沒,但無人不知此地藏龍卧虎,高手如雲。

寢廂內,只點了一兩支蠟燭,光線極暗。但廂門敞開,還是可以看清有人坐於其中,雖是黑色剪影,卻依舊頎長秀逸、氣質非凡。岳臧影的腳步頓了一頓,世間只有一人,可以讓他覺得不知所措。

走入寢廂后,才發現朱長銘座后已站了一排黑衣人。這個陣勢強撕開岳臧影的記憶之門,逼迫他想起邊疆驛站的血腥之夜。

朱長銘英俊的臉龐,面無表情,見到岳臧影歸來,突然說道:「人已經回來了,可以自行了斷了。」

腦中一聲巨響,岳臧影剛想開口,卻聽身邊有人「撲通」跪下。

他扭頭去看,見是吹花跪倒在地,垂首道:「王爺,屬下近日忙於搜尋六部機密。今日皇上前來帶走岳公子,是屬下勞頓過度,以致失職,望王爺恕罪。」

朱長銘自顧喝茶,道:「放走岳臧影,我說讓你活到何時?」

吹花脊背一陣發涼,顫道:「活到他歸來之時。」

岳臧影感覺有些自嘲,原來連自己會回來,朱長銘也已把握十足。現在冷酷地對待吹花,無非是在鞭撻他的心靈。

吹花不再言語,指間默默露出她擅用的梨花針。她不再猶豫,舉針便朝自己的咽喉刺去。倒地時,咽喉處的血已變為綠色,針上塗毒,無命可逃。

其餘人上前將吹花的屍首抬走。沒有人嘆息,沒有人震驚。東廠原本就是個沒有情感的地方。

跟隨朱長銘的人好似也有個共性,那便是甘願為他生,甘願為他死。

人盡離開,寢廂內獨剩朱長銘與岳臧影兩人。昏暗的燭光下,依稀可見對方俊美的面容。

先前一幕,對朱長銘而言,應是微不足道。岳臧影避開不談,輕道:「皇上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我何時可以呈血給他?」

戶外,突然揚起風沙。一扇窗戶被猛然吹開,沙粒直接卷了進來。

岳臧影的手背上,忽被一顆滴落的水珠觸及,他怔怔地望著眼前人。這等稀有之物,居然可以從朱長銘的眼中湧出。

「他不會喝的。」朱長銘冷道,「飲下精靈血可消除記憶,他一定不會喝。」

倘若不是因為風沙入眼所致,朱靜亭的死,只可說是朱長銘手中的一個布偶脫線而亡。要哭,也是哭一場遊戲的結束。

落淚,也許……是因為自己即將遠赴漢陽。

岳臧影不敢有非分之想,輕道:「王爺不必難過,只要送上精靈血,一切皆可挽回。」

腰際下一刻被人攬了過去,朱長銘一把將他抱到膝上,問:「我難過什麼?你今天倒是風光,可以讓朝鮮使臣親自登門要人。」

愛上岳臧影,亦代表朱長銘鑽入了自己設下的圈套。

誰說愛,只可讓人高貴,充滿感恩?它同樣可以讓人狡詐,滿懷仇恨。

「大明的秦王,何時連一個小國的使臣也回絕不了?」岳臧影伏下身來,輕聲道。

朱長銘扳過他的臉,冷笑道:「你以為我會為了個妖人,與使臣鬧得不合?」

「不錯,我就是這樣以為。」

最後一次的針鋒相對,應該已是發生在遙遠的天山。不過物是人非,現在的岳臧影,已沒有針鋒相對的資格了。

身體被人用力拽開,猛地拉扯到地。朱長銘甩手摑他一記耳光:「少自作多情,我早就膩味了你,正愁沒人接手呢!」

被連拉帶拽地拖到床上,朱長銘用力撕開岳臧影的長袍,衣上的配飾立即「叮叮噹噹」散落。

身下的軀體無比消瘦,不住起伏。朱長銘伏上去,狠狠親吻,恨不得在這雪膚之上,烙下他獨有的印跡。

胸前那兩顆粉色花苞,已被揉捏得通紅挺立。他緩緩向上,咬住岳臧影舌尖,吮吸。

嗚咽聲混著舌尖的糾纏,岳臧影喘道:「你……你剛才說什麼?」

朱長銘停下,用力把赤裸的岳臧影抱坐而起,面對自己,扣住他的臉頰道:「我說我膩了,今晚以後,你就可以滾了!」

紅色的大霧,降在岳臧影美麗的瞳中,越來越深,越來越濃。他張開嘴,卻發不出一個音節,只是嘴唇無助地顫抖著。

雙腿已被分開,滾燙的身子瞬間容納下朱長銘的慾望。激情一浪高過一浪,晃動之中,只聽岳臧影泣道:「你為何不肯放過我……求你……放了我……」

由他緊緊束縛,快感無與倫比,朱長銘大口呼吸著:「我不是就要放過你了嗎?你還不樂意?」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岳臧影使勁全身的力氣搖頭。律動中的身體反覆糾纏,斷斷續續的嗚咽與呻吟充斥著淫靡的廂房。朱長銘只感覺自己要化在岳臧影的體內,紅瞳之中水霧蒸騰,帶著無盡怨恨。

朱長銘驚訝於先前不知不覺間掉下的一滴淚。他也不想這般,可是不行,有些人生來就是為讓他人痛苦。親人如此,愛人亦如此。

大約默認了這是最後一場歡愛,兩人足足纏綿了半宿,身體如同打結一般,緊緊貼合,直至統統筋疲力盡,才相繼睡去。

天色微亮,忽聞一聲尖銳雞鳴,像要把清晨整個撕破一般。朱長銘一驚,赫然從榻上坐起。窗台上的兩支蠟燭已燃盡,升起兩抹青煙,他素來警覺,立刻四周環視一遍。

寬敞的榻上,自己身邊居然空空如也。

岳臧影?

他跑去哪裡了?

一股驚懼霎時籠上心頭,朱長銘掀開被褥,甚至彎腰到榻下看了一看,均沒有他的身影。

枕邊靜靜躺著一枝竹笛,岳臧影的竹笛。斑駁竹身,以淚繪成。這樣東西,他一直貼身珍藏,如今留下,莫非是……

朱長銘拾起,迅速起身更衣。他飛快跑到戶外,喚來錦衣衛:「你們可曾看到岳公子出入?」

眾人皆答不曾看見。

東廠的守衛是整座皇宮最森嚴的。除非是朱靜亭親自來,帶走了岳臧影,要不量他插翅,也難飛出這裡半步。

朱長銘心悸,在園中來回踱步。不可能是外人帶走,只要有第二個人進入廂房,自己絕不會不知道。

天際掛著一輪未淡去的月,朱長銘抬頭,瞳眸一亮,又向周邊人問:「今天是不是十五?」

「回王爺,今日正是十五月圓。」

雙手緊緊相握,關節搓動的聲音,也可清晰聽見。朱長銘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原來他是利用了十五之期,變回了原形,才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離。

現在才處清晨,想必岳臧影也逃不遠。朱長銘突然厲聲道:「統統給我去找一隻兔子,天塌下來,也要找到!」

一天之內,整座皇城猶如沸騰。所有的侍從均在尋找一隻通體潔白的雪兔。有些人不明就裡,聽是秦王命人在找,偷偷捉來幾隻家兔,前去冒充。

朱長銘只看一眼便知不是。他原已怒火中燒,又被人耍弄,氣得將几案也拍成幾片,命錦衣衛把人拖出去,就地正法。

白天忙到黑夜,皇宮都要被翻了過來,就是尋不得一隻朱長銘想要的雪兔。他即刻下令,派人離宮尋找。

獨自坐在空曠的廂房內,回頭瞥見床榻。昨夜,那人還與自己痴纏歡好,今日怎麼就人去樓空?

「這個賤人,還假仁假義地說要呈血!許是太心急,要跑去漢陽了。」朱長銘一皺眉,突然想起一人。他快步步出偏殿,徑直朝朱靜亭的寢宮走去。

朱長銘一到寢宮,就覺不對勁,門外的侍衛根本無心守衛,幾個宮女也哭得泣不成聲。他隨手拉住一個宮女,問:「你們為何哭哭啼啼?皇上在哪裡?」

那小宮女邊泣邊行禮:「回王爺話,皇上在房裡休息。御醫說他沒幾個時辰了。」

朱長銘放開她,迅速推門走入朱靜亭的廂房。

輕幔紗帳后,躺著氣若遊絲的朱靜亭。他臉色蒼白如紙,聽見動靜,吃力地側了側頭,看到是朱長銘,強擠出一絲笑容。

「他有沒有來過你這裡?」朱長銘沒有多餘的話,開門見山。

朱靜亭已說不出話來,最後的一絲信念也已被摧毀。他孤零零地即將死去,卻得不到朱長銘的一句寬慰。

朱長銘的目光移至桌上的兩隻杯盞。一隻已空,壁上還殘有一些血跡。另一隻則是滿滿當當,一盞血,絲毫未動。

「岳臧影用他的血救你?」朱長銘心頭一緊,問。

三百多個晝夜盡去,自己還是沒有忍心讓他把鮮血奉上,如今居然是他主動要呈。

躺在床上的朱靜亭,搖了搖頭,不知指代何事。眼淚先一步,打濕枕巾。

他還是食言了。今日原本答應岳臧影,一同喝下精靈血,一起忘記那個令他們愛至靈魂、痛不欲生的人。可是,當岳臧影喝下后,朱靜亭卻變卦了。

或許,就因為沒有非天那般切膚的痛楚,才不敢痛定思痛,忘卻前生。可,不忘卻又有何用?眼前的人,心裡根本沒有他一分一毫的位置。

朱長銘靜靜看著那兩隻杯盞,墨色的瞳孔猝然緊縮,像是明白了一切。他上前一把抓住朱靜亭的衣襟,吼道:「那杯血,是不是他自己喝下去了?」

朱靜亭未語,眼淚大顆滑落,只是點頭。他心虛,害怕。

「你……你為什麼要他喝?」朱長銘用力一晃紙片般薄弱的朱靜亭,問得有些語無倫次。他瞪大了眼眶,猛然轉身,端起另一杯精靈血,道:「這是他用來救你的,你怎麼可以不喝?我栽培了你這麼久,你已是大明的皇上了,還要開創盛世,怎麼可以隨便就死?」

說著,他用力掐開朱靜亭的嘴,不顧他如何掙扎,硬將杯中紅色的液體盡數倒入。

「呀!王爺,您這是在做什麼?皇上龍體本來就弱,您還硬逼他喝什麼?」聽到房內吵鬧,一個小公公忍不住撞進來,一看眼前情景,嚇得腿也發軟。

床榻上濺著傾倒出來的血液。朱長銘的瞳內,印出朱靜亭漸漸縮小的瞳孔。他最後望了自己一眼,帶著不舍與不甘,速然閉上雙眼暈厥。

杯盞掉地,碎成兩半。

朱長銘大笑著,猶如喝醉一樣走出寢宮。

今夜又是十五,自己不在那人身邊,不知他要到何處取暖?

兩盞血是不會取人性命的。岳臧影,就算你逃去廣寒宮,與嫦娥做伴,我也要找到你!

***

大明聖上朱靜亭,年輕有為,才幹出眾。百姓家閑來無事時,常愛講那皇城中的人。民間有則傳聞,說是皇上年幼時是多病之身,數回差點命赴黃泉。幸得一位仙子所救,以血為露,妙手回春。

朱靜亭蘇醒后,疾病盡除,只是不再認得身邊之人。慶幸的是,他從小飽讀聖賢,亦有自己的治國之道,而這些,都不曾忘記。歷經三月,他就理清所有關係,重掌六部,主理朝政。

還有一件令各家茶餘飯後,津津樂道之事,便是曾經一手遮天的秦王朱長銘,突然退離京城,重返駐地南昌守藩。

秦王一生性格古怪,對他辭去京城要職一事,民間又是議論紛紛,傳言說他被一隻兔精迷惑,失了本性。

朱靜亭即位五年,注重外交、內產,又逢連年風調雨順,不曾遭遇災害、瘟疫,大明國泰民安,終得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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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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