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經驗豐富的醫師不會弄錯,但確實有特例,有些男士在結紮后,隔了幾年,輸精管自行接通的,這個實在是不能怪醫師啊。」老醫師呵呵笑。「你可能就是這種天賦異稟的男士啊,單先生,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單南荻以暴躁惡犬的口氣問著。
老醫師尷尬地搔搔頭。「抱歉抱歉。」趕快轉向親切溫柔的單太太。「你現在覺得如何?」
「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前幾次懷孕也是這樣,一開始沒有感覺,兩個月時才會有害喜的癥狀。」
「我再幫你安排詳細的檢查,這是你第四次懷孕了,你的狀況雖然比較麻煩,但只要步步為營,還是能平安產下寶寶。」
「好,我會很小心的。」她好高興,無視身邊男人渾身散發震怒的反對訊息。寶寶在她肚子里,他管不著。
單南荻冷眼旁觀,聽醫師笑咪咪說:「你有看過新聞吧?有一位切除半個子宮的女性,也懷孕產子,你雖然先天不足,也不要悲觀喔。」
他臉色越來越黑,醫師還在鼓舞她。「我去年才接過一個案例,她生了三個兒子,是在做健康檢查時,才發現子宮發育異常,但她懷孕生產都很順利,你說不定也會這樣,放寬心就好。」
他隱忍著暴怒,額角青筋暴露,醫師還在講。「你很勇敢,只要做好保護,要多生幾胎,不是問題——」
「夠了!」單南荻忍無可忍地揪住醫生掛在胸前的聽診器,沖著對方咆哮。「你敢再說一個鼓勵她生孩子的字,我就把你從窗戶丟出去!」
老醫師嚇傻,所有護士聞聲跑進來制止盛怒的男人。
柏千菡再三道歉,護士將他們請出診間,等單南荻情緒平復再繼續看診。
夏香芷也過來關切,柏千菡保證自己能處理,讓茶園的女員工先送她離開,而後來到診所附設的小休息室里。
單南荻獨自佇立窗邊,望著窗外景色,不看她,冷漠地以背脊對著她。
她感到與四年前相同的困境。「你要逼我墮胎嗎?」
「如果可以,我會這麼做。」他口氣森冷。
她心一痛,他的無情點燃她的怒火。「幸好,我們就要離婚了,你無法干涉我。」
「只要證明寶寶是婚生子女,我就能干涉。我是他父親。」
「不要孩子的人,還有臉自稱父親嗎?」
他霍地轉身面對她。「你為什麼非要生不可?」
「你以為我不怕生產困難?你以為我一再失去寶寶不會心碎?」是什麼令她堅強,是什麼令她勇於承擔為母的責任,他難道還不明白?
「那就放棄,我從來沒勉強你做這些事。」
她咬唇,彷彿咬破了自己的心,淌出鮮紅傷痛的血液,倘若她說她的努力是出於對他的愛,他也會要她放棄嗎?
她凄楚低語:「有個像我這樣的妻子……讓你很痛苦,是吧?」
「你明白嗎?」他疲憊。「沒有孩子,我認了;瞞著你去結紮,你生我的氣,我也認了:你拿走所有物品,割掉婚紗照,如果這樣會讓你高興,我也認了;如果離開我,你才會真正得到平靜,我……全都認了。」
他哽咽,積壓多年而不懂如何傾訴的感覺,終於崩潰。
「我知道,你堅持要孩子是為了我,我都懂,可是……為什麼要用傷害你自己的方式來愛我?我只希望你健康平安,我們過得平凡一點,過得不完美一點,這樣……真的不行嗎?」
她被他痛楚的語氣震懾,握住他的手,發現他在顫抖。一直以為他是堅強可靠的丈夫,從未發現他也會傷心恐懼,但她失去的寶寶也是他的小孩,他陪她告別無緣的孩子,親眼看她飽受身心折磨卻無能為力,他該有多絕望無助?
她想起夏香芷的話:其實他也承受了你的全部啊,在你暗自委屈難過時,或許他也為你扛起了一些事,卻沒讓你看見……她其實都看見了,卻耽溺在自己心力交瘁的悲傷里,對他視而不見。
現在,她凝視他,學習去體會他的感受,在他真心的剖白里,重新覓得被關懷惦念的窩心,一絲溫存的濃情滋味是她以為早已失去的,被愛的感覺。
四年前,若是她能暫時擱下自己的情緒,會不會早點發現他說不出口的旁徨?她歉疚而後悔。
「對不起,我忘了顧念你的感覺,但如今不同了,這次懷孕,我們——」
他猛然抽手,態度強硬。「你最好是詢問醫生,趁早做人工流產。」
「你真的要我墮胎?你要扼殺我們的孩子嗎?」
他咬緊牙根,呼吸混亂,她兩次流產而大出血的情形,歷歷在目,再目睹一次,他會發瘋,絕對不行。
「我保證……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他低頭瞧她,她淚光瑩然,動搖他的決心,早已決定不再用自以為是的做法,不是嗎?可是回想過往,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放寬底線是正確的做法。
保護她與滿足她心愿的念頭拉鋸了好半晌,他終於讓步。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絕對配合醫囑,我要帶你去看其他醫師,多聽一些意見,只要半數醫師都認為你的身體無法負荷,必須終止懷孕,你就得聽話,你同意嗎?」
柏千菡蹙眉。她不同意,她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她並非盲目嘗試,是真的對懷孕有信心,可惜身體不配合——罷了,醫師的說法比她的感覺更能說服他,她已讓他操太多心,就依他吧。她毅然頷首答應。
「第二,無論這個孩子能不能保住,我會再去做檢查,查清楚為何有『漏網之魚』,再徹底做一次節育手術。」
這次她明白,他的本意是為她設想,並非狠心剝奪,她輕道:「這樣,你不是太委屈了嗎?」挨那一刀,他斬斷的不但是她當母親的可能,也是他成為人父的希望啊,而他的回答更讓她鼻酸,深感過去只顧著自憐,太不應該。
「我受一點委屈,好過你將來受更大的痛苦。第三……」這個條件,她可能不會同意,單南荻繃緊期待的神經。「你得搬回家,讓我照顧你。」
「好。」她想都沒想,爽快答應。
他懷疑地瞧她。他是藉機要她回到身邊,她一旦回家,他絕不放她離開,她看不出他的用心嗎?
「醫師還在等我,要安排我做檢查,先讓我跟他談完,你等等陪我回茶園收拾行李,好嗎?」
他點頭,只要她不攆開他,什麼事他都順著她。
單南荻調好鬧鐘,此後每天早晨,都會比妻子早起半小時。
他下廚,準備好早餐,也許是清淡的鹹粥,也許是變化多的吐司料理,端視前一晚妻子開的菜單而定,而後他進卧室喚醒她,宛如護送公主般帶她到廚房,兩人用完早餐,他清洗碗盤,叮嚀她待在家裡,不要亂跑,自己出門上班去——
他的正常行為只到此為止。
他變得異常神經質,上班時不斷打電話回家,確認柏千菡安然無恙。他還在家中各處安裝了攝影機,監看她的一舉一動,唯恐她有突髮狀況,無人救護。若非考慮事務所沒有適當空間,讓她安適地休息,他巴不得將她打包帶到辦公室貼身照顧。
他推掉所有應酬,下班便回家看顧她,有些人背地笑他成了「妻奴」,他不在乎,妻子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安慰。
她四度懷孕,他煩惱到失眠,半夜不睡,凈是盯著她還未隆起的肚皮瞧。
他還學習做家事,當他發現家裡怎麼也收拾不幹凈,而造成凌亂的主因是他丟三落四的惡習,他卯起來改正這個缺點——
因此他養成奇怪的習慣,在家中走動時,會突然停住腳步,像影片倒帶似地循著先前路徑倒退,將走過的地方環視一逼,撿起剛才順手丟下的東西,往往撿起四件,還是丟下一、兩件給柏千菡收拾。她好笑,要他別瞎忙了。
「家事交給我吧,醫師說懷孕時也需要運動,我動一動也好,並不會太累。」
柏千菡安撫他。他實在有點神經過敏了,但依然堅持學做家務。
「從前,我做錯很多事,現在努力在改正,即使是再小的細節,我也想讓你親眼看到我的誠心、我的改變。」
她很感動。他的心意,她確實都看見了,他竭力在彌補過去的錯誤,她也努力在改變,是失憶抹去她性格中冷硬的部分,還是肚裡的寶寶引發了她的母性?或許,只是與他互相都少一點堅持,多一份體諒,為對方設想的心意,更懂得溝通——心意和心意的聯繫,令他們的婚姻再無遺憾。就像她當初的想法。她想著,滿心溫馨。
即便這次依然失去寶寶,或許她不會再那麼失落傷痛了。
當然,她還是祈求自己能順利為他添個活潑的兒子或女兒。
兩位媽媽得知她有孕,緊急終止旅遊、回國陪她,她的肚子是全家人的期待。有他的呵護,她心情好,容光煥發,一切順利。
當柏千菡懷孕滿兩個月之際,單南荻自覺神經已經被鍛鏈得很堅強,在醫師宣布意外消息時,他的情緒比她還平靜。
「是雙胞胎?」柏千菡喜上眉梢,連聲問醫師。「真的?」
單南荻很鎮定,甚至有點欣慰地暗忖:雙胞胎啊,那很好,生一胎抵兩胎,正好斷了她再拚一個給孩子作伴的念頭,真是一石二鳥、一舉兩得,然而醫師接下來的解釋,粉碎他的慶幸。
「懷雙胞胎時,二十四周起就要在家中待產,因為有兩個寶寶,負擔會比一般孕婦多一倍,我建議單太太立刻開始卧床休養,並且放棄自然產的打算。自然產的風險較高,即使第一胎順利產出,產婦可能耗盡體力,第二胎生不出來,會有危險,只要胎兒體重足夠,就可以考慮剖腹……」
「必須卧床?剖腹?」單南荻的神情開始繃緊,臉色開始陰鬱。
老醫師戒備地抓緊脖上的聽診器。
「早期卧床是預防流產,後期則是防止早產。雙胞胎的妊娠期平均約三十五周,撐到三十八周的產婦不是沒有,不過以單太太的情況,不太樂觀……」看見為人丈夫的表情難看,老醫師心驚地修飾用字。「呃,不能掉以輕心……」偷瞄一眼,他狂冒冷汗地再改敘述。「不能……不能……」嗚嗚,他詞窮了,不要為難他啊,他不過是個儘力照顧孕婦的老醫生。
「我可以繼續懷孕嗎?兩個寶寶都能保住嗎?」柏千菡直接切人問題核心。
老醫師退後一點,保持與單南荻的安全距離。「當然可以繼續懷孕,現在還是初期,後續好好觀察,切記,要卧床靜養。」
出了診所,坐上車,柏千菡開心得坐不住,揪著丈夫問:「你看要不要開始看嬰兒床了?兩個寶寶要睡同個房間吧?原本準備的房間會不會太小?要不要換一問?」
「母體會有雙倍的負擔,增加雙倍的體重,雙倍的風險……」單南荻喃喃盤算,一切負擔都加倍,她懷孕已經夠讓他頭大,現在他更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醫師說沒問題啊,是誰說要聽從醫囑的?」
是他。他警告。「醫師一旦要你終止懷孕,你必須聽話。」
「他又沒這樣說。」她興緻正好,催他。「不是要去買小冰箱嗎?」
為了方便食量越來越大的她吃宵夜,他打算在卧室添購小冰箱,於是開車前往賣場。冰箱款式早就決定好了,他留她在車上,獨自進賣場,將信用卡遞給售貨員,填單送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