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點可笑的扯離話題方式,卻十分有用。
藍浩琛輕輕放開她的手,重新抓起方向盤,換檔、踩下油門。
他們誰也沒有再開口。
韓悅其實想問,他要把她帶去哪裡,但她忍下了。她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不想被問起。
彷彿聽見她的心聲,藍浩琛也不打算問,只是開到了一處將車停好,沉默地走下車,在她奇怪的注視下為她開了門;接著卻是十分粗魯地一把抓起韓悅手肘,將她從車上拉起,一路拉進了一間公寓。
藍浩琛的步伐是惱怒的,一步一步,越走越快;雖然,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惱什麼。
先前在飯店酒吧見韓悅受傷,他惱的是那醉漢;而此刻,藍浩琛不確定該氣的是把韓悅弄傷的人,還是總是讓自己陷入這種困境中的她本人。
不若他腿長,方才的事還讓韓悅有些腿軟,令她在後頭跟得有些吃力。「喂喂喂!現在是怎樣?」自然認出這裡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是他從自己手中搶去的公寓套房。
藍浩琛不說話。
這不是他第一次帶女人回家,但這種情形應該不會有第二次。
隱隱約約感覺到,他是在為自己擔心。藍浩琛為她包紮過傷,若只是想為她料理傷口,韓悅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在一扇他們都熟悉的門前,藍浩琛從西裝口袋中掏出鑰匙,開了門——
「喂,終於回來——呃……」溫政繁大剌剌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見主人回家,身邊還帶了個女人,且還是個流著血的女人,正在按遙控器的手僵住。
「真是的,去哪了,手機也不接。」另一頭,所長正從冰箱拿出兩罐啤酒,從廚房探出頭來。「沒有好一點的酒嗎……她是?」
將手中的女人拉進家門,關上,仍沒放手的意思。藍浩琛瞪著兩兄弟。「誰讓你們進來的?」瞥了眼廚房。「還有,那是什麼?」他指著原本放著迷你小冰箱的位置——現在是個超大的五門冰箱。
溫政繁起身,盯著那個顯然有些錯愕的女人,覺得似曾相識。
「藍律師,一次一個問題。」所長不理會親弟怪異的眼神,開了啤酒。「一,你的房東。二,那是禮物。感謝的收下吧。」
「為什麼我的房東會讓你們這些陌生人進來?」眯起眼,藍浩琛邊說著,脫了鞋,將放在門后儲藏櫃的急救箱拿出來,順便斜了一眼還盯著韓悅瞧的好友。「過來幫忙。」
「喔。」溫政繁應了聲,走向前來,見她對自己笑了笑。好熟悉……
「因為我們有事先告知身分跟情由。」所長也開始打量下屬帶回來的女人。「換我發問了。她,是誰?」
藍浩琛斜了所長一眼,姑且把為什麼這兩個人可以非法入侵他的公寓這件事放在一邊,面對這兩個白的也能說成黑的的律師,算他白問。「我不需要那麼大的冰箱。」他從不開伙、從不買菜,這麼大的冰箱放在這邊佔位子又浪費電。
「交保請求電話、保證人、保證金……你送我東西時,會考慮我的需要嗎?」所長喝著啤酒,懶懶地道。指的是多年前在日本過生日時,接到台灣警察局來電,收到來自這個下屬的「大禮」。
藍浩琛被他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甫一進門就有些無所適從的韓悅聽著他們的對話,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
藍浩琛白她一眼,將她拉到一旁沙發座。
「啊……小悅?」幫著打開急救箱,拿出紗布、優碘的溫政繁叫道。
「嗯……」韓悅眨眨眼。「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真的是你!我早就想見見你了。」溫政繁咧出笑,語氣中沒有半點虛假。
但聽在他耳里,不知怎地就是刺耳。藍浩琛拿出棉花棒及生理食鹽水開始為她清理傷口。
「哪位?」一向不喜歡有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所長加入了談話。
「她是浩琛的——」在某人的瞪視下,溫政繁及時改了口:「的一個朋友。對吧,小悅?」
「嗯……喔。」韓悅乾笑著。「呵呵,應該算是朋友……嗎?」硬要說,可能仇家比較貼切?
「小……悅?」所長挑挑眉,仔細將她從頭到腳瞧了一回。浩琛的女人他見過不少;剛開始,他還會一個個觀察,就怕那些女人會讓浩琛再次受傷;但到頭來,受傷的都是那些女人。久而久之,他也不想再過問浩琛靶情上的事。
說他自私也好、冷血也罷,一路走來,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浩琛的孤獨。
所以,眼前的女人倒是令所長有些訝異的。
「韓悅。」迎上兩個男人的注視,她自我介紹道。「喜悅的悅。」
……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但她……很不一樣。所長還是盯著她。
「真是一個好名字耶!」溫政繁叫道:「小悅!」
「是嗎?」韓悅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這兩個男人,一冷一熱,但她能感覺,都是很真誠的人。「是我爸取的。」是錯覺嗎?為自己清理傷口的那雙手好像有點使力過大?
「小悅嗎?」所長慣性地摸摸下巴,難得地揚了嘴角。「感覺跟小幸真像。」
「咦!真的耶。」溫政繁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大哥的笑容。面對大嫂以外的女人還會露出笑容與好奇心的,小幸以外,小悅是第二個。
「小幸?」韓悅不明白。
「是我妹。」所長解釋著。
「不是親妹妹。」溫政繁加上註解。
「喔……」她被搞得更迷糊了,卻仍笑道:「這位不是親妹妹的妹妹還真是幸福,有兩個哥哥疼。」那是不做作的語氣,真的覺得有這樣的哥哥,是幸福的。
兩人皆愣了下,才會心一笑。
「她會這麼想嗎?」所長揶揄地說。
溫政繁斜了大哥一眼。「我從沒把她當妹妹。」
韓悅靜靜聽著,嗅出了一點端倪,只是並沒有再多問。她轉開了話題:「對了,還沒請教,該怎麼稱呼兩位?」
「別這麼客氣,」所長說著:「叫我政略就行了。」
「政繁。」溫政繁溫柔笑道:「溫政繁。」
「溫……等等!」韓悅訝異地道:「是溫政略大律師嗎?」
所長奇怪地看著她。「……大律師不敢當。」
「我……」韓悅是想說些什麼的,但話到喉間,終究還是吞了下去,她又露笑。「沒什麼。」
看著她輕擰的眉間,所長知道,不是沒什麼。但她若不想說,他也不是非問出來不可……這些問題的答案,就留給那個對她最有興趣的人去尋吧。
所長不經意睨了眼一直保持沉默的浩琛。
完全被晾在一邊的藍浩琛料理完她的傷,用力地將防水透明貼布按在她頸項。
「噢……」韓悅痛呼了聲,低頭瞪了蹲在自已腳邊的男人一眼。
而在她能看清他的表情前,藍浩琛又一把將韓悅拉起,將兩兄弟拋在腦後,拖她進了卧房的浴室。「給我洗個澡,洗乾淨點。」抓了毛巾扔在她臉上,隨手帶上了門。
藍浩琛從不記得自己以前這麼容易被激怒。
外頭那煩人的兩兄弟心中早有認定的人,韓悅也只是與他們閑聊……但為何,見到韓悅對他們展露笑容,自己竟會如此怒不可遏?
深吸了口氣,他閉上眼。
好一陣子,藍浩琛悶悶地步出卧室,將門關起。掃了一眼以奇妙眼神盯著自己的兩兄弟,沒好氣道:「你們還不滾嗎?」
「好留給你們一點私人空間嗎?」所長又躺回沙發中,喝著他的啤酒。
「我跟她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藍浩琛冷冷地回。「我等等就送她回去。」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急著跟這兩個人解釋他與女人的關係了?是情緒太差,才不由自主的說著。
「何必這樣。浩琛,誠實點。」溫政繁聳聳肩。「她剛剛發生了什麼事,現在送她回去,你真的放心?」
藍浩琛回不了話。事實上,他也的確不放心再放韓悅一個人回去,至少不是今晚。
更有甚者,他想留住韓悅,打從心底——無關她的傷或她的遭遇。
不想再依賴老天給他們偶過的機會。
所長將浩琛的表情盡收眼底,想了想,說道:「浩琛,她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藍浩琛將手插進口袋。他明白所長的意思,所長問的是:韓悅是否捲入什麼觸犯法律的事件中。
不能說所長冷血無情,但他職責所在,有義務把浩琛身邊每個可能毀掉自己的導因去除。尤其事關法律。
藍浩琛咬咬牙,將他在新聞中見到的景象、到現場看見的情形、將韓悅從一場追逐中救出,全盤托出,沒有一絲隱瞞。
所長聽著,撫了撫下巴,似乎在想些什麼,沒有再開口。
溫政繁見狀,知道大哥是默許了某些事,想化解這凝重的氣氛,起身調笑道:「原來是英雄救美呀,也虧你看得到呢,我只注意到那是我們常去的那家咖啡廳。」他呵呵笑著,一見兩人都還是結冰的臉,在心中叫苦,為何總是自己做這吃力不討好的角色?
「對了,」溫政繁從沙發中起身,走至客廳另一邊,開啟一扇緊閉的門。「我們剛剛才在說這個房間,說大不大,但也不算小,還在想著要幫你貼出租告示,找個室友呢。」這當然是在說笑,看浩琛現在孤僻的個性,可以想見幾十年後會是個獨居老人。
藍浩琛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一天當中,大部分的時間他必須面對人群,難道下了班就不能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
或許他在築牆,但,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允許別人踐踏的聖地。
他只是,將之實體化罷了。
「什麼?」出聲的是韓悅,穿著剛才藍浩琛扔給她的過大休閑衫;她擦著濕漉漉的長發,看三個男人回過頭來。「你剛剛說這邊能出租?」
沒想過還有這條路可走。她不能與好友同住,那,何不嘗試著與討厭的人共處?
「沒有人這麼說。」對上她的視線,藍浩琛一字一字說著。
將毛巾掛在頸間,韓悅望向扶著門把的溫政繁。「但我剛剛聽到……」
溫政繁轉向好友。「我看你這裡面也只是堆些雜物,就清出來讓她住嘛。」
「……你說要讓她在這邊待一個晚上,我能勉強考慮一下,但才一晚,睡沙發就行了,何必特地清房間出來。」藍浩琛眯細了眼,不懂政繁話中邏輯。意識到韓悅也望著他,語帶嘲弄地說:「再說,堆些雜物總比放個廢物來得好吧。」
尖酸刻薄的話,就算是當律師這麼多年,他也很少說;而他在韓悅面前卻有太多失常。此刻的藍浩琛已經不想再去深思,那隻會讓他心情更差。
韓悅頓了頓,一下子不知如何反應。這男人會說出那樣的話,其實不令人意外,但總覺得,好像哪裡不一樣。
「浩琛,你怎麼這麼說。」溫政繁不滿地道,不僅是為小悅抱不平,心裡更清楚明白,這根本不是浩琛的本意。
「我有說錯嗎?」還不見他有悔意。
這個蠢男人,為什麼要說出違心之論?溫政緊有點火了。浩琛情緒不穩,大家都能體諒,但不分輕重就有些過頭了。「我不能帶她回家,你知道為什麼的。大嫂還在醫院,我哥還要趕去看她,你現在把小悅趕出去,你要她一個女孩子睡馬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