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天杜松沒來送菜,而是杜松的兄長送來的,還帶了一顆特大的西瓜,說是要孝敬二少爺。
陌青禾站在後門,微笑接過,問道:「杜松怎麼了?」
「唉……有點事……分不開身。」
見他說得吞吐,陌青禾也沒再問,讓人走了,轉頭瞥向立在一旁神情落寞的妹妹。
她不知要說什麼,只能言不及義安慰幾句。「大概是忙,明天或許就來了。」
陌青苗沒說話,悶頭走回廚房。
陌青禾嘆氣,想幫忙也不知該怎麼幫。杜松的父母不是她說幾句話就能撼動的,可看妹妹這樣難過,她也不好受。
發獃片刻,她讓妹妹顧好灶上的粥,走出後門往馬廄而去。自兄長被帶到馬廄后,她還未去探他,只拿了些包子托廖延興送去,廖延興沒接手,只告訴她:「姑娘放心,人三天沒吃東西也餓不死,只要有水,有些人還能挨七天以上。」
她嘆口氣,把包子拿回廚房。她恨大哥,真的恨,想到他勒自己的脖子更是寒心,可恨一個人,她也沒想著要他死,何況還是親人。
離馬廄越來越近,她又心生退卻,裹足不前,看了又怎麼樣,她要說什麼?來來回回走了幾次,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怎麼了?」
聽見後頭傳來聲音,陌青禾轉頭,福身。「少爺。」
他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圓領袍子,在清晨的日光下看來格外靜謐沉穩,深邃的眼神讓陌青禾低下頭。
「想見那沒良心的混蛋?」他刻意說道。
笑意爬上陌青禾的臉龐。「還在猶豫,少爺也是來——」
「我是來騎馬,不是來瞧他。」裴羲忽然心生一計,問道:「會騎馬嗎?」
她搖頭,馬匹可是很貴的,村子里沒人養。「只騎過驢跟牛。」
「想試試馬嗎?」
她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他微笑。
「我是說馬這麼名貴……」
「又不是瓷器,難道你騎上去就會碎掉?」他取笑。
陌青禾微紅著臉瞪他一眼,昨天的感覺越發強烈,少爺真的有變,說話越來越不正經,連笑容也變多了,整個人看來親切又和善。
「你在這兒等我吧!」他不想她瞧見陌豐栗狼狽模樣而心軟,那畜生讓她的聲音到現在都還帶著一絲沙啞,雖然領子遮住了她的頸項,但他確信底下定有勒痕。
彷佛猜到他的心思,陌青禾嘆口氣,點點頭。
早上的風帶著一些涼意,徐徐吹來,讓她心頭沈澱許多。陌青禾舉頭望著樹林,想起妹妹要哭不哭的模樣,她們自小就親,感情也好,青苗有話藏不住,吱吱喳喳地說,可如今卻一句話也沒說。
是認命了,還是想著與杜松私奔?若她嫁給裴羲,這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比比皆是,但她從沒把這觀念套到自己身上,因為她曾那樣喜歡過一個人,即使後來兄長在村子臭名遠播,敏寬進京赴考,她都堅信他會回來娶她。
直到他母親上門退婚,所有她堅信的一切碎裂了,她以為自己了解他,以為就算他母親反對他也會娶她……他曾摟著她,信誓旦旦地說:「娘喜歡你的,她只是不喜歡你大哥,你要相信我,再說就算母親反對,我也會娶你。」
現在想想,自己怎會那樣天真?
聽見馬蹄聲,她收起散亂的心思,朝前頭看去,裴羲正牽著棕馬往她這兒過來,她腦中突然掠過他的提議——結髮夫妻,共度一生。
她臉頰頓時又熱了起來。
裴羲走近,發現她低著頭,面頰泛紅,不知想些什麼。
感覺他來到面前,陌青禾抬頭道:「我想還是不騎了。」
「為什麼?」他揚眉。「害怕?」
她搖頭。「只是覺得不恰當,讓人瞧見,說不得又引起閑言閑語。」
「只在這附近繞繞。」他示意她上馬。
陌青禾甚是猶豫,可馬兒的大眼與她對上,可愛又聰穎的神情實在討人喜歡,她禁不住伸出手摸摸它的鬃毛,它轉頭,以鼻子拱拱她的手。
她心頭一軟,立刻道:「好,在附近繞繞。」
裴羲閃過得逞之色,但她一逕兒地與馬兒低聲說話,沒注意到他的表情。「你騎過驢,應該很容易上手。」
她點點頭,在他的指示下踏著馬蹬騎上馬背,這當中他也順勢推了她一把,助她上馬。一上馬鞍,她頓時神采飛揚,開懷而笑,如銀鈴般悅耳。
她輕快又溫暖的笑聲讓他也隨之揚起嘴角。她小時候應該如同這般無拘無束、開朗愛笑吧!
她的嬌俏模樣讓他有一親芳澤的衝動,不由得告誡自己不能莽撞,輕薄孟浪絕對會嚇著她,甚至引來她的暴怒跟反感,他不想因小失大。
他拉著韁繩,讓馬匹走動,陌青禾先是緊張,但很快抓到訣竅。果真與騎驢差不多。
陌青禾越騎越自在,心底升起一股衝動,好想痛快賓士一場,馬兒彷佛也感染到她的渴望,開始小跑步。裴羲撫著馬的鬃毛,低聲安撫。
陌青禾發現他低聲說話時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莫名地讓她胸口一陣騷動。
「它似乎想跑一跑。」裴羲抬頭看她。「往另一頭騎應該不會遇上村裡的人。」
她面露躊躇,心底卻有股躍躍欲試的衝動。
她的渴望太明顯,裴羲加把勁忽然朝馬廄的方向吹了一聲口哨,張寶財立即牽著另一匹黑馬過來。陌青禾詫異道:「少爺——」
「就跑一會兒。」他截斷她的話。
「可——」
「還是你想跟我共騎?」他故意道。
「不是。」陌青禾忙道,兩人共騎成何體統。「我——」
「一會兒你可別野了。」他叮囑。
她忽然明白他故意不讓自己把話說完,不由得氣憤地瞪他一眼,他卻是笑笑地轉向走近的張寶財,幾個跨步移至馬旁,翻身上鞍。
「走吧。」裴羲往前騎,不給陌青禾機會拒絕。
她只能嘆氣跟上。她怎麼會以為他變了,他骨子裡就是喜歡發號施令的公子哥兒。
雖然有些不滿,但隨著馬兒賓士,惡劣的情緒很快煙消雲散,她的雙眸發出光彩,嘴角漾著笑容,烏黑的髮絲在風中搖蕩。
白雲、樹木、稻田退至身後,她不停往前奔去,如同草間賓士的白兔、天空飛翔的鳥兒,快活自在,無所拘束。笑聲迸出她的口,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這麼快樂是什麼時候。
裴羲維持速度注意著她。她雖然騎得不錯,但畢竟是第一次騎馬,還是別冒險的好。
兩人在田野間賓士,她歡樂的笑聲讓他也忍不住扯開笑。
跑了一刻鐘后,她在一處開滿花的草地上勒住韁繩,開心地跳下馬,卻一時腿軟支撐不住,甫踏上地便往前撲倒。裴羲躍下馬,奔上前扶起她。
「受傷了嗎?」他憂心道。
她抬起頭,淘氣地吐出一根草,哈哈大笑,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不中用,才騎一會兒便雙腳無力。
他先是一愣,接著也笑了起來。好心情似乎互相感染,兩人莫名地笑了一陣,陌青禾抬眼望天,心情極是愉快,似乎所有的煩惱都隨著方才的賓士而消散。
青草香,微風涼,天是碧海藍,遠山旁白雲朵朵,一切都是那樣適得其所、理所當然,她嘆道:「如果一輩子都能這樣無憂無慮多好。」
他不忍戳破她的夢,不想破壞她臉上恬靜的表情,所以默不出聲。依他所見,人怎麼可能無憂無慮過一輩子。
陌青禾自然曉得自己在說傻話,但人都有傻氣的時候,因為想將眼前美好的時光留住,所以才會感嘆。
兩人安靜地坐著,沐浴在暖陽與徐徐涼風中,往事在她腦中掠過,如同花朵在風中擺動。母親既慈愛又威嚴的表情,父親溫暖的笑容……她還是小姑娘時,在田野間與玩伴玩耍的情景,青苗愛哭地跟在她身後,姊妹倆爬樹追雞,一迴風大,青苗流著鼻涕大嚷:「姊姊,我要飛起來了!」
她故意抱住妹妹的腳說:「姊姊抓住了。」然後,兩人笑著滾成一團。
如果可以,她希望妹妹一輩子能幸福。
好半晌,她終於下定決心,轉頭望向裴羲。「若是嫁給你,你還會讓我騎馬嗎?」
她突如其來的話語並不讓他驚訝,他一直有自信能讓她點頭答應,一切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過親耳聽到她如此說,還是讓他露出笑容,難掩好心情。
「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裴羲柔聲道。
她轉向他,眸子神采奕奕,雙頰紅撲撲的。「不騙我?」
「不騙你。」他承諾。
她的笑意更深,美眸彎成新月。「好吧,為了能騎馬,我答應嫁給你。」
雖然已預料到她的答案,卻絲毫無法減損他的歡欣。他嘴角始終掛著笑容,黑眸是放心與歡樂。他原想趁此次出遊探問她的喜好,沒想到她先下了決定。
裴羲握住她的手,故作鎮定地說:「早知道就把騎馬放在條件里。」他不是傻子,當然曉得她答應嫁他是為了家人,不過他並不在意,這原本就是讓她動心的條件。
陌青禾紅著臉輕笑,雙手忍不住想收回,他卻牢牢地握緊,熾熱的眼神令她害羞地低下頭,輕聲道:「樊姑娘對你……」
「她的事你不用擔心,我今天就帶她回去,順便稟明父母。」為免夜長夢多,還是快把這事辦妥。
「也不用這麼急……」
「還是快些塵埃落定,我好安心。」
裴羲急切的態度讓她訝異,也讓她忍不住歡喜。他真的這麼想娶她?
她順從地說道:「好,不過這事我想先瞞著姑姑跟青苗,等你雙親真的允了婚事後,我再告訴她們。」
她相信他想娶她的決心,但經過一次教訓,她已怕了,父母之命壓在頭上,有時真容不得子女抵抗。
裴羲立即猜到她是擔心婚事起變卦,有個青梅竹馬戀人的例子擋在前頭,也不怪她不信任。
他低頭審視她的雙手,撫過她指腹上的每處薄繭,她困窘地欲抽回手,他卻不讓。
「我的手不好看。」學做菜時,母親對她很嚴格,練刀工時常切到手,留下不少疤痕,還有油花燙到的傷疤,以及下田工作生出的硬繭。
在嬸嬸家時,她不想給人好吃懶做的印象,工作得更是賣力,一雙手磨得粗糙。做廚娘后,雖不用再做租活,但手指上的繭還是未能完全去除。
就連他的手都比她細緻,修長勻潤,指甲也剪得十分好看,圓潤有光澤,不像自己短短醜醜的。就連敏寬,她也不喜歡他碰她的手,太丑了……唉,怎麼想到他呢,陌青禾忙將心思拉回。
「是不好看,可我喜歡。」他溫柔地撫過她的燙疤。
她紅著臉說道:「你真會說話,村裡的陳大嫂說拐騙小姑娘的浪蕩子,都有張灌了十斤糖的甜嘴。」
裴羲淺笑。「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是真的喜歡你的手,溫暖又厚實,還做得一手好菜。」
她立刻道:「我綉工不好,但縫縫補補還行。」她可不想他誤會,以為她什麼事都做得好。
「這就成了,女紅我不是挺在意。」
「我也不會作詩、彈琴……」
「這些不重要。」他忽然想到一事。「為什麼提作詩、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