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輕輕挪動身體,讓她睡得更安穩,夜深了,越來越冷,他仔細拉好她身上衣衫,怕她受寒。
他將掉在一旁的斷樹推入火堆,左手環抱她,右手按刀。今晚,他不能睡太熟,要守夜,提防野獸。他放輕動作,忙完后又瞧她,她柔睫低垂,似乎睡得很平穩,沒有痛苦之色。
明日醒來,她會記得今晚說過這些話嗎?她說的是真心話喲?還是生死關頭一時的感觸?
即使是因為命懸一線,讓她心境忽變,他也希望能就此佔住那個改變的位置,不再被她視為弟弟,而是她生死難捨的男子。
她作了夢……漫長又難受的夢,夢裡,她被追殺,四處逃命,最後掉下山崖,一時彷彿落入火爐,被燒炙,全身熱痛;忽又像落入冰窖,寒冷徹骨,怪的是,忽冷忽熱的折磨中,始終有股暖意圍繞,彷彿在保護她……
天微亮時,梁覓醒了。
先映入眼帘的是火堆餘燼,她發現自己置身大石間,全身疼痛,動彈不得。
她愣了愣,才想起發生的事……她被打下崖、正以為要被狼吞噬時,荊木禮來了?
怎麼可能?他在城中,就算趕來,還要找路下崖,最快也要天亮才能找到她。
是幻覺吧,也許是神明慈悲,讓她在見到他的美夢中離世。
一轉眼,赫見眼前一個有著細細鬍渣的下巴。
她瞪大眼,往上瞧……是他。
他睡得正熟,身上只有單薄的裡衣,他的外衫在她身上,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他一手摟在她腰間,她等於半趴在他身上。他胸膛緩緩起伏,有力的心跳一下下叩在她心扉,叩得她的心跳得快了。
不是夢……她心窩一暖,傻傻瞧著他,移不開眼。
好久沒看見他入睡的模樣,嚴肅的俊顏鬆懈了,柔和的眉目像他少年時,他看來和平日似乎有些不同……或者,是她自己的心境不同了?
他的胸膛比平日看起來更寬闊,強壯而厚實,躺在上頭……好暖和,教人捨不得離開。他是怕她冷,所以抱她入眠吧?她心下感動,臉頰微熱,她鼻尖幾乎觸及他頸子,他身上溫暖的氣息混有露水和青草香,聞來讓人心安,也略帶誘惑……
她粉頰更熱,勉強把臉從他頸間轉開,瞧著他下巴,他下顎方正,顯得剛毅正直,添了鬍渣,像剛收割過的田地。
一想到險些與他陰陽永隔,心就痛,是從何時開始,將他看得比自己還重?隱約記得昨晚,自己原要放棄求生,是因為想救他,拚命地想要燒林子警告他,幸好他平安無恙……一時衝動,她湊上去以唇輕碰他下顎。
這麼一碰,驚動了他,他醒了。
荊木禮眨眨眼,一清醒,立即低頭看懷中的她,見她睜著一雙清亮美眸,他一愣。「你幾時醒的?」
「剛醒一會兒。」她不動,任他探額頭,她臉熱,胸口如萬馬奔騰。她做了什麼呀?雖然還不算是吻……
「沒昨晚燒得那麼厲害了。」他鬆口氣,面露喜色,她臉頰紅潤多了,看來已脫離險境。「真怕你高熱不退,又找不到路出谷,那就……」修長身軀忽然一綳,伏在他身上的嬌軀,似乎依偎得更緊了?低頭看她,可她若無其事。
「我病了嗎?」
「應該是受傷所致,我帶了你的葯,幸好你沒發病,但全身是傷,金創葯都不夠用。」
「你替我敷藥?那我的衣服……」
「我只替你治傷,敷完葯立刻讓你披上我的衣衫,我沒多看。」
依稀記得,她膚如溫玉……他暗抽口氣,用力抹去腦中殘影。
「嗯,我信得過你。」
「天亮了,我們該找路出去了,昨晚我和玉兒帶一批人來找你,他們可能會下來找我們……」她微微一動,他的話梗住,並非錯覺,她的臉蛋更往他頸窩深埋,他能感受到她柔嫩臉頰,緊貼他頸側狂悸的血管……
他呼吸不穩,最好快點離開。她重傷,神智有些不清醒,也許將他當成床了,他不能跟著不清醒。
「那,我們早點動身吧。」
他也想啊,可她為何不起身?甚至……擱在他腰際的小手,摟得更緊了。清晨很冷,但他滿身汗。「你先起來,否則我怎麼起身?」
「我沒辦法動,一動就渾身都痛。」
他聞言一愣,暗罵自己心術不正,怎忘了她受傷,當然抱著他不放。
他立刻小心地將她抱起,先到溪邊洗臉,吃些果子止飢。昨晚老獵人提過有下崖的路,他辨明方向、計算方位后,重新生起火堆,加入潮濕的藤蔓,讓火堆冒出濃濃白煙。
「為什麼要點煙?我們要坐著等其他人找來嗎?」梁覓坐著看他忙碌。
「不,我們立刻找路出去,這些煙是讓他們知道我們曾在這裡,他們下崖后自然會往這裡走,我大概推算出他們下來的位置,也往那方向走,運氣好的話,很快就能和他們會合。」看她神情困頓,他心疼。「忍著點,我會挑平坦的路走,儘快送你回城。」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養你十年,就數今日覺得你最有用。」她有氣無力地微笑。
他笑而不答,小心地打橫抱起她,往出谷的方向走。
他走得平穩,但她傷口仍是疼痛,只能儘力不去想身上的痛楚。
他問起她落崖的經過,她道:「那老頭將我騙到這裡,開口跟我要橫山密書,我不知他說的是什麼。爹將那張羊皮紙給我時,只說上頭記載了武功,又沒說它是什麼秘籍,更沒說它只有一半,難怪我怎麼讀也讀不通。」她將老頭提及當年與荊父合夥搶秘籍的事說了。
「聽起來,爹不是好人。」他皺眉。
「那也未必,王老頭自己不是好人,他說的話,可信度就得打點折扣。不過,當年我娘似乎曾為了這秘籍和爹吵過,但我記不清了。」她嘆口氣。「你呢?他把我推下崖后就去找你,你怎麼擺脫他的?」看他模樣,似乎毫髮無傷。
「我一掌把他打昏過去。」
她愕然,不信。「阿禮,為師從小教你要老實,不能說謊……」
「我沒騙你,真的是一掌就把他打昏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不禁打。」他苦笑。「看來你那套「江湖人心險惡」的鍛煉法,還當真管用。」平日修習內力,從未用過,沒想到昨日一擊奏效,他自己也驚訝許久。
她難以置信,看他不似說笑,才信了,也笑起來。「這就叫做名師出高徒,你以前還不服氣,往後還不乖乖聽師父的話嗎?」
有點冷,她往他身上挨,只覺他霎時渾身僵直。
「你……還記得我們昨晚談的話嗎?」他嗓音有些奇異。
「昨晚談了什麼?」隱約記得自己似乎說過什麼,但一個字也不記得了。
她果然忘了。他婉轉暗示。「昨晚你高熱不退時說了不少話,說你這次墜崖,始終沒放棄求生,對你自己和……我,有些想法也不同了……」
「有嗎?我不記得了,那時神智迷糊,說不定連你也沒認出來,那些或許是沒意義的胡言亂語,不能當真吧。」
「不,你當時認得我。」難道,真的是她在胡言亂語?但她說得有條有理……
不,他不信,否則她此刻老往他身上挨,又是為何?她雖然偶爾鬧他,可不是豪放女。他還想問她,腳下卻忽然一溜,整個人往坡下滑。
他竭力穩住身體,唯恐摔到她,因此無法止住滑勢,直到他撞到一棵大樹,才停下來。他額角撞到樹,她的左小腿卻也撞到樹上,他見狀,倒抽口氣。
「我沒……事。」她抓緊他衣襟,才沒痛得叫出來。「你額頭流血了……」
他將她放下,就要檢查她斷骨,忽然,另一側傳來聲響,兩人同時望去。
連夜下崖救人的玉兒和獵戶們終於趕到,看到的就是傷痕纍纍、柔弱可憐的粱覓,無助地坐倒在地,抓著荊木禮衣襟,狀似推拒,身上卻穿著他的外衫,而荊木禮衣衫不整,握住兄長左足,一臉緊急之色……
梁覓被火速送回城中。
這時候不能再讓她回山上小屋了,荊木禮讓她住進城中購置已久的宅子,玉兒去延請大夫診治。到這地步,他不得不坦白她的女兒身,大夫聽了瞠目結舌,玉兒卻臉上血色盡失,呆了呆,斬釘截鐵地對他道:「你是男人,不宜進粱姐姐的閨房。」接著便不由分說地將他趕出房間。
接下來三天,他連她一面都見不到,都是玉兒在照料她。
午間,荊木禮去請了大夫回來,玉兒打開房門,請大夫進去,他站在門邊,渴望從門縫窺見她一眼,但他看不見床,房中也不見她身影,而玉兒請大夫進去后,白他一眼,就把門關上了。
他無奈,見不到她,只能為她做飯、熬藥。
他嘆口氣,來到廚房,熟練地挽起衣袖,為她做午飯。她這三天幾乎都在昏睡,吃得也不多,他總是煮粥,煮得熟爛,讓她好入喉。
粥滾了,他將炒香的肉末加入粥里,白粥表面浮起薄薄油光,粥清淡,油能潤胃,炒香的肉末可使胃口大開。他將粥放到小火爐上,繼續煨煮,另外準備三碟小菜,都是菜肉相混。一邊做菜,一邊想著她。
她傷口癒合得如何?最擔心她宿疾發作,他叮囑玉兒該如何給她服藥,以往她有病痛,都是他親自照料,這次將她交給玉兒,不是信不過玉兒,但無法親眼看見她,心裡總是慌。
她昏睡三日,他這三日卻睡不好,傷在她身,也痛著他的心。
真的只過了三天嗎?他覺得像是過了三年。
他正忙著,玉兒進廚房來了。他問:「大夫走了嗎?他怎麼說?」
「他說梁姐姐體質差,幸好受傷時,你及時處理傷勢,只要多休息調養,皮肉傷都會好,斷骨也是幾個月內就會癒合。」
自從知道梁覓其實是女子,玉兒就沒給他好臉色看。
「她一直昏睡不醒,不要緊嗎?」
「大夫說,他開的葯有助眠之效,只要沒發燒,傷口沒化膿發炎,這幾天睡得多了點也無礙。」玉兒道。大夫知道梁覓是女子,她請他保密,暫時別說出去。
她用一副晚娘眼光掃過粥和小菜。「煮好了嗎?」
「快了,你試試味道吧。」他茹素,試味的工作都交給玉兒。
玉兒取筷,挾了小菜送入口中……好吃!她舌頭都要融了,卻面無表情。
「嗯,馬馬虎虎。你吃素,做素菜就好了,不必等我來試味,不是嗎?梁姐姐也能吃素菜啊。」
「我沒讓她跟著吃素。她體虛,現在又受了傷,需要肉食滋補。」玉兒眯眼瞧他忙,看他挑了副乾淨碗筷,連著粥菜放入托盤,看他想了想,另行切了一份水果,也放入盤中。
那雙粗糙大手,曾握住一條脆弱的繩子,毫不猶豫往崖下跳,現在為同一個女子做飯菜,動作輕柔,像摘花一樣溫柔謹慎。他從未親口提過對梁覓的感情,但人盡皆知,因為他的一舉一動,早已泄漏對她的珍愛。
以往只知兩人曖昧不清,現在親眼見識到他的感情,對梁覓的痴心……她越看,火氣就越大!
他竟然獨佔梁姐姐的秘密這麼久!雖說是梁覓單純,不知自己被姑娘們愛慕,可是他全看在眼裡啊!他老早知道梁覓不可能娶妻,早晚是他的人,在眾姑娘追逐梁覓時,他早就不動聲色地把她據為己有,太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