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又吃了一口菜,便擱下碗筷,卻被他攔住。
「你只吃了三口飯。」
他居然在算她吃了多少?「為師吃飽了。」她食慾不好,每餐通常吃個小半碗就沒胃口了。
他聽而不聞,往她碗里挾菜,而後靜靜瞧著她,她再講一百遍「為師如何如何」,都比不上他這眼神的威嚴,讓人抗拒不得。
她無奈,只得重拾筷子,他又道:「吃完之後,別忘了喝你的葯。」
她咕咕噥噥地埋怨,把碗拿遠一些,以免他又挾菜來。
他始終板著臉,因為一放鬆,怕她又要耍賴了。看她一口一口吃下他做的飯菜,他黝黑的眼神滲入自己都沒發現的柔情,默默地繼續動筷。
什麼是喜歡?他不知,但他知道,什麼是不喜歡。
隔天一早,荊木禮處理了些雜事,便下山進城,先買了些米糧,才帶著砍壞的柴刀來到鐵匠鋪。鐵匠的女兒小彩出來迎接他,青春小臉掛著熱烈的笑。
「阿禮,你稍等,我爹很快就會把你的柴刀修好,你要不要喝茶?」
「不了,謝謝。」
「要不要吃餅?餅是我一早做的,還熱著呢!」
「謝謝,我不餓。」除了修理柴刀,還要等鐵匠寫回信,他坐在鋪子角落耐心等待。
他不開口,小彩只好自己找話說。「阿禮,你很少進城,老是待在山上,不無聊嗎?」
「我得照顧我哥,不能時常下山。」
「喔,你大哥體弱,是辛苦你了,不過你總會有空閑吧,多下山來走走嘛,我……我們幾個同年的朋友,常常想念你呢。」
「我真的沒什麼空閑。」
「喔。」小彩遲疑了下,鼓起勇氣問:「聽說你拿了玲玲的帕子,是嗎?」
他一個時辰前才在城北撿了帕子,怎麼消息已經傳到了?「我經過她爹的私塾,她在樓上,帕子掉到樹上,我爬上樹幫她拿下來。」
「喔,原來是幫她撿。玲玲說你拿了她帕子,我還以為你……收下了。」嘖,那妮子說得神氣活現,活像和他交換了定情物,害她緊張半天,原來是吹牛。「玲玲還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
「真的?」見他揚眉,小彩慌忙解釋:「我不是懷疑你,而是玲玲她……她喜歡你,她說你也喜歡她,所以每回進城,都去她爹的私塾找她……」
「我進城只是添購糧食或日常用物,辦一些我哥交代的事,去私塾是因為我哥跟私塾收些舊書。」用來教他念書識字。
「所以你不是喜歡她嘛……」小彩芳心竊喜,轉念一想,不對啊。「難道,你來我爹的鋪子,也是……」
「是我哥吩咐我來的。」見吳鐵匠寫好了信,他起身。「我該走了。」
起初他不懂,城中少女們為何在比較誰今天跟他說話、誰得到他的注意,經過師父解釋,他才明白,她們是喜歡他,為他爭風吃醋。
但他不喜歡她們,並非討厭,只是他不會為了沒和誰說話而耿耿於懷。師父又說,他年紀尚小,所以不解風情,等他長大就會懂。可就算他懂,他還是難以想像,將來他可能喜歡其中的誰,喜歡到想要娶來共度一生。何況,他若得照顧另一個人,她又該怎麼辦?
同住兩年,她越來越懶,每日從睜眼就賴著他張整個生活所需,她又是一副病弱嬌軀,光是離開她一天,他都放心不下。
「久等了。」吳鐵匠將信和修好的柴刀一併交給他。
「多謝。」信封很薄,裡頭大概只有一張紙。「大叔,你若有事要告訴我哥哥,其實可以讓我轉達,不需寫信,太麻煩了。」
「寫信是你……哥哥的要求。」
「喔?」刻意將訊息隱藏,是不想讓跑腿的他知道嗎?他不動聲色。「我有點好奇,你和我哥寫信,是在商量什麼嗎?」
「這……他吩咐過我,絕對不能告訴你信里寫什麼。」
「嗯,我隨口問問罷了,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他氣悶,有點疑惑,為何刻意瞞他?她在盤算什麼?「那我告辭……」
「等等!」吳鐵匠喚他。「你有沒有想過在城裡買間屋子?」
「不,我沒想過。」昨天她才提過這事,怎麼吳鐵匠也提起?難道她和鐵匠商量的是買屋子?
「唉,你都這年紀了,再和你哥哥同住,實在不妥。」這孩子性格沉穩,待人有禮,顯然他的「哥哥」將他教養得極好,但一提到他無血緣的兄長,那眼神立即變得專註,有點……太專註了。
「為何不妥?」
見女兒離開鋪子,吳鐵匠才壓低聲音道:「旁人不知也就罷了,你們自己清楚,她是女子……」
「你怎知她是……」他及時咬住話,心底震驚。
「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你們雖然住在一起,也是清清白白,我們這裡男女之防不嚴,但旁人若知道了,說長道短的總是不好。」
「既然沒旁人知道,就不會有人說閑話。」來過這鋪子幾次,他沒特別留意過吳鐵匠,只覺他對他「哥哥」交代的事都很熱切幫忙,應該是個好人,還是個鰥夫,聽小彩說,她爹想要續弦……
「我是說萬一,你總得想到萬一啊。」
「我想,我「大哥」一定有想到,要是她覺得不妥,自然會另作安排。」
「唉,我是好意提醒,你別誤會……」
「我明白,我沒誤會。」他客氣地告辭,離去的腳步疾如風,暗藏不快。
吳鐵匠向他說這些,彷彿認為他該為此負責,但當初是她強行帶他回來,他哪有選擇餘地?他這外人倒是瞎熱心,自己心思不正,卻對他說這些,莫非是想刺探他和她之間有沒有……有沒有……
這人對她有意思吧?卻又懷著齷齪的想法,他暗暗惱怒,真心珍惜她的話,不該有這些胡亂猜測,他不由得對鐵匠有絲厭惡。
他當然護著她,因為她是他的……家人啊,當然為她抱不平,否則胸口一股氣悶,還能是為了什麼?
他拐去城東小廟一趟,才回山上。日光已西斜,她不在,他把木盒和信擱在桌上,就去做飯。
片刻后,他將一道菜起鍋,天色更暗了,他點起蠟燭,挪開信封時,沒想到信封沒有封好,信紙掉出來,微微翻開,他看見紙上的字,只寫了兩行……
「謹遵姑娘吩咐,打造完成。」第一行很簡單,第二行寫著:「那日與姑娘長談獲益良多,深深敬佩姑娘的才智,萬望姑娘常來舍下走動。」
她幾時和鐵匠長談過了?回想起來,最近她常常不在,難道就是去找鐵匠?
鐵匠字跡不美,但頗工整,看得出下筆之人的慎重,還有含蓄的感情,這男人真的喜歡她吧?
她呢?都願意坦白女兒身,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當然與眾不同……一直以為唯有他知道她是女子的秘密,他很是鬱悶,像是有什麼被偷走了。
他擱下信紙,不料一陣風自窗口吹入,將信紙吹向蠟燭,瞬間著火。
他連忙搶下信紙,但紙已燒掉一大半,他傻了。這下怎麼辦?
信紙燒了,信封卻無事,她一定會認為是他拆信偷看,還惡劣燒信,可明明是紙摔出來,他不小心瞄到,不能算偷看啊!要不,內容他還記得,不如照著重寫份,說不定能瞞過她?反正只是一封信,誰寫的還不都一樣。
於是他趕快磨墨,重寫一份,再把重寫的信裝回去。
他繼續做飯,可心神不寧。片刻后,腳步聲踏進屋裡,他的心頓時吊高。
「這兩天真冷,看來早晚又要下雪了。」粱覓進屋來,懷抱一隻長木盒。
「你去哪兒了?」他低頭煮湯,內心忐忑。
「進城。今天是你生日,我買了只燒鴨加菜,又去了鐵匠那邊一趟。」
他僵了僵。「我今天也進城,也去鐵匠鋪,你有事要辦,怎不託給我?」她是特地去會鐵匠嗎?
「這事我得親自去辦。聽吳大叔說,他寫了回信給我,信在哪?」
「在……桌上。」
聽見背後的她拿起信封,他怦怦心跳,屋內一時寂靜,只有她不時輕咳。
梁覓拿著信紙,眨眨眼,又眨眨眼,不是眼花看錯,信上字跡雖熟悉,但絕不是鐵匠的。
她向一旁的他望去,他低頭煮湯,背影說足了心虛。
他偷看她的信嗎?信上沒什麼要緊事,偷看完放回原位也就罷了,何必另寫一封?
「怪了,這信怎麼跟平日不大一樣?」她故作驚奇。
「怎麼不一樣?」他的心大跳特跳。
「吳大叔的字,怎麼歪歪扭扭的,變得這麼丑?」
「可能他每天打鐵,手酸了,所以字寫不好。」他的字是丑,他又不是書生,平日不碰紙筆,沒錯字就不錯了。
「還真巧,字丑得像你一樣。」
聞言,他俊臉發燙,見她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顯然已看穿他的把戲,他只好招認。「他沒把信封好,信掉出來,被燭火燒了,我就照著重寫一份給你,心想你也許看不出來。」強調道:「是信掉出來,真的不是我偷看。」
「你的每件事,我向來一清二楚,哪會認不出你的字跡?」瞧他窘得滿面通紅,真是……可愛啊!她伸手捧住他兩頰,呼,熱騰騰,暖手再好不過了。「為師替你想好將來的稱號了,就叫做「紅面大俠」,你瞧你一做壞事就心虛,心虛就臉紅,天生不能做壞事,將來要是救了人,冰天雪地的,你還可以用臉幫人取暖……」
「別動手動腳。」他扭頭避開她的魔爪,惱羞成怒。
「嘖,你越長大,越不可愛。」小時候比較逆來順受,掐他的臉也不敢反抗,現在越來越小氣。「信燒了也不打緊,何必怕我知道?」
因為平日與她無話不談,今天心裡卻梗了個吳鐵匠啊。看她似乎不在意,他問:「他怎麼知道你是女子?」
「他當然知道,他認識我娘,從小看我長大,知道我是女人。」
「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這事?」
「因為我和他不算有什麼交情,他是看在我娘分上,把我當成自己女兒,不過,我不想承這份人情,要不是有要緊事,不太上他那裡。」鐵匠曾暗戀過她母親,但人既過世,情也該散了,她不想有太多牽扯。「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我不是孩子了,不該繼續跟你住。」
「他也這麼跟我說,勸我送走你,說我繼續跟你住,對名聲不好,將來難以找親事。」她無所謂地笑笑。「我沒理他,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嫁人。」
「為什麼?」
「我懶。」她斜他一眼。「為師被人伺候慣了,不想去伺候別人。」
「認真點。」又在胡說八道了,他不悅。
「我很認真啊……」他又露出那種教人難以抗拒弱威嚴眼神,她嘆口氣。
「我這副病體不能負擔家計,也難以生育,娶我只是供在家裡消耗米糧罷了,說不定辦完喜事沒多久,就得辦喪事,多不划算啊?」她又來了,性命都能拿來開玩笑。
「別亂說,你會長命百歲。」最不喜歡她隨意把生死掛在口邊,輕率得讓他惱怒,不願想像她會死……他不願想像。
她搖搖頭,美目一溜,忽然笑了。「別談這個了,來來,我有禮物給你。」她捧來長木盒。「你猜,這裡頭是什麼?」
「鋤頭,讓我墾地用的。」以她的懶人性子,送他禮物,必定是為了他操持勞務更方便,好孝敬她這個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