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若有心得,煦聲會在夜裡口述讓書僮為他抄寫謄錄。書武樓這些年來因他閑來無事的舞刀弄槍,比上一代多了近百本各家武術大觀,煦聲稱之隨寫;而這些隨寫,到後來多用於幫助他發明新的機關,將陵寢護得更是密寶。

……段橒舒不覺煦聲有如此繁瑣的心思,會為了發明新的殺人機關而鑽研武術。

煦聲性格溫和,有時顯得散漫懶惰,若不是極有興趣,斷不會費心耗時……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段橒舒輕嘆。若他雙眼完好,武功修為絕不只如此。

「段叔?」遲遲未感覺到他有動靜,洪煦聲緩了架式。

對上那疑惑的表情與漆黑的雙眼,段橒舒從思緒中被拉回,接著方才的話題道:「吳家近二十年來以正派自居,此代家主更是多有義舉,我有些訝異吳家會有人來盜墓。」

他一向很難明白死人穴有何魔力,讓人前仆後繼而來……娘親過世后,洪煦聲便不再追究這些問題,他的職責是護陵,其餘的,多想無益。這麼想著,他應道:「據說扣以沉鉤的金鋼鏈,是吳家武術純熟之輩才用。」自己手中的武器便是六年前盜墓者留下之物。

「若我沒記錯,吳家長的一輩也死得差不多了才是。會使這武器多半是長老級的人物了,臨老還六根不凈動貪念哪,才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

段橒舒惋惜地搖搖頭,隨即轉了語氣,斜眼睨向煦聲,「該怎麼說呢……你們洪家也造了不少孽啊,奉陵就奉陵嘛,偏偏就是太過執著,將這陵墓護得滴水不漏、有進無出的。見不到的東西最勾人,這道理怎麼頑固老爹聽不懂,這些個兒子也不懂?」

洪煦聲未回話。總覺得段叔今日比平時多話,而自己不如二哥能言善道,懂得怎麼迎合別人的話題、懂得如何與段叔天南地北的聊天。習武是他的興趣,造機關護陵不是。只是,爹娘從小告誡,一生總要做好一件事,平時可隨心所欲,若是職責,就得要盡心儘力。

……他自是不會把那告誡想得太深,但長日漫漫,有點事做總是好的。「不說了,」

段橒舒見他沉默不語,揚聲喚著:「來吧。」

「煦聲請段叔賜教了。」洪煦聲擺出架式。在這庄中,段叔是唯一偶爾找自己練武之人。他不懂怎麼回應段叔待他如家人的好,但十分樂意奉陪武藝的切磋。

「好,今日我要與你這吳家金鋼鏈分個高低了。」段橒舒興頭一來,長劍高提,朝煦聲刺了出去,逼他使出全力相迎。

月兒高掛的夜裡,眼不能見物的洪煦聲不曾瞧見鋼鏈與劍交錯劃出冷冽的微光,傳入耳中那鏗雛有力的聲音卻能領他精準出招。

一來一往,直到夜深;一招一式,都在他掌握之中。

而這比試的快感,讓洪煦聲再一次確認,眼疾沒有為他帶來任何遺憾。

華麗廳中,大圓桌前坐著單清揚與奉陵山莊的洪二爺,萃兒與孫諒則各自站在主子身後。

本以為其他人會陸續到來,誰知過了三炷香時候,眼巴巴地看著一桌豐盛菜肴,肚子都不知翻滾了幾轉,還是只有他二人相視無言。

「……真是不好意思呀,」主位的洪二爺笑裡帶著歉意,「單姑娘遠道而來,卻是這個樣子……」

他語氣和善,然卻令人感到無限距離。單清揚抬眼,卻在與那回憶中和洪三爺幼時輪廓有幾分相像的面容對上時垂下瞼,道:「二爺太客氣了,清揚冒昧出信說要前來,是清揚打擾了。」

洪二爺搖搖手,「單姑娘與我洪家交情不是一天兩天了,無需客氣。」

「可不是,」見單小姐沒回應,站在二爺身邊添茶的孫諒說道:「過往也算是親家,結親,那可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孫諒,」洪二爺板起臉,截斷了他的話,「一個奴才哪來那麼多廢話?單姑娘尚未婚配,你這話若是傳了出去讓人胡亂加油添醋,還以為我兩家又走到一起。雖說江湖兒女結親不會在意過往聲名如何,可沒有的事,輪不到你這奴才胡說,還不向單姑娘賠禮。」語氣依然輕輕的,卻是不怒而威。

小姐低頭不語,萃兒偷偷瞧著洪二爺和他身側那名為孫諒的灰衣少年,心道這孫諒應是洪二爺的隨身奴僕。二爺讓貼身的奴才出來相迎,是真未把她家小姐當成一般來客吧;但二爺語氣疏遠,話中就是帶了那麼點諷剌意味,果然還是介懷退親一事。

「二爺教訓的是,小人給小姐賠不是了。」孫諒抱拳鞠躬道。

久久,單清揚稍稍抬眼,見孫諒還低著頭,似是沒自己的一句話便不敢抬頭,她趕緊道:「不……沒關係,清揚不會放在心上。」

「好了,孫諒,」洪二爺有些不耐地朝孫諒揮揮手,「你去你大爺跟三爺閣里,請他們出來用膳,就說是我的意思。」

「是。」孫諒領命,退了出去。

「單姑娘見諒。」洪二爺有些抱歉地望著她,說道:「我娘過世后,一家人便很少同桌吃飯,我們兄弟挑嘴挑得厲害,平日又都各自忙碌,都是分別在住處吃了算。」

聞言,單清揚微笑回道:「一家人能同桌吃飯,那固然是好事,可二爺顧慮家人們作息各自不同,有如此安排也是好的。平時個別用膳,過年過節時聚在一起,能聊的話題定也堆積了不少,更能讓彼此越加親近,二爺安排得極好。」

聽著,那話,洪二爺望著眼前人漸漸低垂的視線,「抱歉……單姑娘,我不是有意說這些不知惜福與家人共樂的話。」從前,她不是這麼沉靜重禮數的性子,方才幾回針,視線又別開,分明眼底透著些許自卑……小時她該是活潑甚至有些淘氣的,真是女大十八變嗎?

單清揚的確是想起從前與爹娘同桌而坐,笑談一日所發生趣事的過懺,但她的傷心事與他人無關,不會怪罪別人。

又多聊了幾句,洪二爺見機轉聊起她們主僕二人一路發生的寧,化到系諒回來。

「大爺不在庄中,三爺跟段爺正忙著。」恭敬來到桌前,孫諒回報道:「不如二爺與單小姐先進膳吧,飯菜都涼了。」

「段爺在你三爺那兒?」洪二爺挑了挑眉,心下暗笑段叔還真挑對了時

間。「他倆切磋身手,那肯定不到半夜不會結束了。也罷,我等先用吧,萃兒姑娘也一同吧。孫諒,你……」

「小人還得上南苑那兒給單小姐和萃兒姑娘張羅房間,就先行告退了。」孫諒不等二爺說完,就自動自發地退出了廳堂,獨留三人吃那一桌冷盤。

結果,折騰了整晚也沒見著三爺。

就連她說要還劍,二爺卻道當在見著三爺時親自交還……於是,她主僕二人就順理成章地留下了。

南苑小屋中,單清揚泡在大大的木桶中,手裡撈著溫度微高的泉水,往一片迷濛霧氣中發著愣。桶中是二爺讓孫諒扛了兩次才灌滿的、由石壁上鑿出的天然溫泉,傳聞有活血之功。小時入庄,四夫人也總差人這麼備著,好讓她舒舒服服地泡上些許時候,舒舒成日被爹逼著練武而緊繃的身子。

方才讓萃兒退到屏風后等著,單清揚才放心地拆下了遮在臉上的薄紗。

手,撫上了左臉上三條利器劃出的疤痕。垂下眼,泉水如鏡,映著那三道由左眼下方延伸到頸間的傷,一會兒,她別開眼。

仰頭閉上眼,要自己暫時別想、別想……

然而這裡的一切,就算閉上眼不去看,還是清晰地浮現腦海。

如果不見三爺,是不是就能一直留在此?就能一直一直想著過去的美好、洪夫人待她的好,還有……阿聲的好?

屈指一算,距上回南苑裡泡澡,已有十六年了?爹娘帶她上洪家退婚距今,已過這麼久了嗎?

阿聲他……現在是何模樣?

方才見到二爺,仍有童年的影子,可似乎不若從前那般真誠待人。是接下了家主之位讓整副重擔落在他肩上,所以不得不變,需懂得幾分心機、幾分算計,方能坐穩家主之位?所以就連面對故友,也得形同陌路人?

還是當年退婚一事損了洪家面子,加上二爺一向極重兄弟情,所以似卜阿聲的自己,令得童年玩伴那純粹的友情只能成為回憶?

……自己又何嘗不是變了?

十六年前住在這南苑裡,睡醒便跟他們三兄弟玩耍,過午一同練功,那時的自己,絕不是現在這樣心事重重,更非如此的醜陋模樣……

阿聲……也變了嗎?

在珍藏的回憶里,有最後一回穀雨閣內他的溫溫笑顏,就算聽著她傷人的話語,依然溫柔。所以,她能不能不要見他,就讓心中的阿聲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不要變。

然後偶爾,就像此刻,遇過了人生的大浪起落,悔不當初才來沉浸於過往的美好,才在心中偷偷喚他:阿聲。

就像他們之間沒有改變。

就像,她不是獨自面對這一切的不堪。

火紅。

所見之處是火紅一片。

六年來,同樣的惡夢單清揚夢過千百回了,所以知道自己在夢中。夢中情景再怵目驚心、再令她驚慌失措,她已不會中途驚醒,只是任由那夢境將自己再一次折磨。

那夜,出嫁的前夕,單家雖原為岳州人,卻依著歸鴻羅家的習俗,守夜至丑時,讓娘為她凈身著衣,母女話別;寅時,至祠堂拜過,來到大廳與筆娘煮夫家與聘禮一同送來的早茶。

只記得下人伺候著,而她整夜未闔眼已是呵欠連連,娘讓她閉目養神片刻,應允天一亮迎娶前便會喚醒她,於是她安心在旁廳睡去。

再睜眼時,府里已是一片火海。她奔至大廳,爹娘伏在血泊中,四、五個黑衣人轉過頭來覷她,隨即,手中武器投了出來。

她渾身沉重,雙眼瞧物不清,不敵數招,面頰一陣痛意,熱燙的血不斷流下……火海中她一身沾血喜衣,以為那便是此生的盡頭。

挺身相救的是提早來迎娶的羅家少爺,在他溫暖的懷中,她昏了過去。

然後,她在羅家醒來,羅少爺親自照料多日,直至傷勢好轉。

爹爹訂下的親事在她的堅持下一筆勾銷。羅少爺出錢出力要暗助她重建七重門,她拒絕;於是他派了萃兒到自己身邊打點生活……羅少爺對她的好,她心裡明白;可家仇一日未報,七重門一日未能重回江湖名門之列,她無法許諾與任何人共度餘生。

單清揚緩緩睜眼,舉袖拭去額際冷汗。

她還分得清夢裡與真實,沒忘此刻身在奉陵山莊的南苑。目光移著,雕花的木窗外,天未明,她坐起身,手心微濕。

下床披上外衣,輕步經過屏風外榻上正熟的萃兒,來到庭園中。

步伐散漫,單清揚深吸了幾口氣,平復紊亂的思緒。

破曉前的奉陵山莊總是透著一股陰寒,四季都是如此。春里,還透著泥土味,是有一回,阿聲掏了把泥土湊到兩人鼻間,她才記住的味道。

阿聲說,他雙眼看不見,可耳力、嗔覺、味覺都好,甚至能聞出哪一把泥土裡種了什麼花;放進口裡,還嚐得出花開了沒。

……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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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風耳討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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