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單清揚愣住,看向說出此話的萃兒,正想挽留,萃兒卻回握了她的手,要她安心,然後福了福身,退出涼亭。

萃兒離去一會兒,洪煦聲說道:「護容,你即刻出庄,上張大夫那兒抓帖葯回來,吩咐煎妥后,再帶碗白粥送去給萃兒姑娘。」

「是。」李護容看了主子一眼,領命退去。

單清揚見護容也退去,一時間,亭中只余她與三爺兩人,頓時有些不自在。沉默良久,耳邊是火鍋湯水滾動的聲音,她清清喉道:「加點湯吧。」

「有勞清揚。」洪煦聲仍是一貫的笑顏。

單清揚起身換到了方才護容坐的位子,旁邊陶鍋內有熬好的白湯,她拿起木杓,舀了一匙加在桌上的火鍋中。

三爺眼不能見物,可為何,自清晨一見,她便覺得他時常瞅著自己,不放?加完湯,單清揚回到他對面的位子,又為他涮起肉。

兩人間的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忽然,洪煦聲問道:「萃兒跟在你身邊很久了?」

單清揚夾起肉,送到他盤中。「家中出事後,羅家少爺讓她來我身邊。七重門事務繁雜,有個人照顧生活,清揚確是省心許多。」是錯覺嗎?說到羅少爺時,他帶笑的臉似乎凝了凝。

「她是羅家家僕?」洪煦聲擰眉,對清揚的話有些疑惑。

「清揚入羅府次數不多,見過的家僕丫鬟自然少,所以不清楚萃兒是羅少爺派來的府中人,抑或是為清揚而買的丫鬟。」

單清揚手邊動作未停,又夾了些菜給他,「羅少爺只說她年歲雖是大了些,卻十分細心,也好使喚,交付之事絕不馬虎,可以信任。幾次與萃兒聊起,她也頗懂羅少爺喜好,想是伺候過他吧。」

沒說出口的是,萃兒言談間隱約透露對羅少爺的仰慕,只是自己幾回探萃兒的口風,總不見她坦白……若萃兒的心上人真是羅少爺,卻礙於羅單兩家婚約,或兩人地位懸殊,將來讓羅少爺納萃兒為妾也不失為一個方法;就不知萃兒願不願意與人共事一夫?

……若是自己,要與人共享所愛之人,她是萬分不願的。

愛……

她對羅少爺有愛嗎?

羅少爺待她很好,處處維護,處處關心,事過六年,他不時便會暗示,若她準備好,先成婚再報弒親之仇也未嘗不可。她不是沒想過,爹娘過世前心心念念著看她嫁人,一夕失去親人,獨留遺願,她是想照著雙親所願去做的。

然而……她即便對羅少爺心存感謝,卻始終談不上動心。可夫妻之情細水長流,將來慢慢培養也是可以。

……那,她對三爺……對阿聲是愛嗎?

單清揚緩緩抬眼,偷瞧著眼前人。

晨間見了他,便思考良多。心中有一塊地方,她不曾對任何人提及,連娘親也不知道;但那裡,的的確確放著關於阿聲的一切,還有她在庄中生活過的日子。

闊別多年的此行,見著了阿聲。當身邊人事已非,唯有阿聲不變,她也確實壓抑不住對他的依戀,渴望著他的溫柔、他的好,沉溺在回憶中不想呢來。

單清揚暗自自嘲。世人道她水性楊花,如今想來,也非全然是假。

「看來,羅家少爺待你極好,事告一段落,想必會履行婚約。」洪煦聲感受到她話中的感激之情,輕輕笑了,沒有太多情緒地說著。單清揚沒有應話,於是他又問:「萃兒識武?」

今生,成婚與否、對象何人,這些事就隨緣吧。都六年了,或許再過十年,家仇還是報不了,而她下定決心,重建七重門與報仇,此兩件大事為先。單清揚沒對婚約之事多做解釋,只回道:「萃兒入武家當差,多少會兩招,我見萃兒是練武底子,也曾教過她鞭法。」

「她學得頗快?」

「是。幾乎看我走過一回招式,她便能學上六、七分,就是性子活潑不定,凡事難用心;再者她調息似多有不穩,只練幾招是無妨,若要長練,怕是不成。」

洪煦聲沉吟一陣,想著當說還是不當說。猶豫間,單清揚道湯、菜都涼了,他才又溫溫笑回:「那快吃吧,旁的事,往後再說。」

「……嗯。」三爺是關心自己離開奉陵后的生活,所以多問了,單清揚不作多想。萃兒說得是,此刻須盡歡,水性楊花又如何?江湖兒女就該洒脫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當是心中的小花園又多添一筆值得回憶的風景吧。

這麼想著,單清揚面紗下浮起笑容,重複著他的話:「嗯,旁的事,往後再說。」

膳后,護容未歸。

洪煦聲喚來拱門外候著的下人,撤了涼亭內的事物與布幔,他與清揚在圜中順著點了燈籠的小道而行。再回到涼亭時,下人正將燙好的酒端上。

「……我記得洪夫人過往常說你喝不得酒,要莊裡人都記著,就算是燉補也不能放酒。酒傷眼的,三爺。」單清揚待下人退去,才說出這旁人聽來或許像是關心,又像是管多了的話。

「小飲一杯,無妨。」一夜談天說地,說了很多山莊、七重門之事,直到清揚說的這一句,令洪煦聲心中略略得意。

她的語氣可愛,刻意壓低,是不想教下人聽了傳出什麼舊情復燃的流言;而話一出口,語尾又有一絲後悔,卻是欲蓋彌彰。看來,待在一同的時候越長,清揚越能將刻意疏遠的外表卸去。

待在一同的時候越長,會不會,清揚越不想離去了?

洪煦聲對這想法一怔。

「就一杯,多了,清揚可承擔不起那後果。」單清揚手持酒壺,長手為他倒酒,卻倒不到半杯便停下。

洪煦聲一聽便知,笑道:「半杯,是清揚願意陪我多些時候,所以一杯分兩回飲之意?」

單清揚斜眼覷他,「事事都逃不過三爺的耳朵,若你真的聽得出清揚話中情感,肯定明白我為你斟酒時有多害怕洪夫人在天之靈要怪罪我了。」

小時洪煦聲常對清揚說,雖然眼見不到來人表情,可耳朵能聽見的,遠遠多於雙眼所見。一個人的動作腳步,一個人的呼吸氣息、快慢沉淺,和語氣里最細微的情緒,他不曾錯聽,他善於分辨。可清揚總說他在胡扯。

洪煦聲笑意加深。「從頭至尾,我只聽見你真真切切的關心。」

單清揚心一跳,隨即微慍地為自己也滿上一杯酒,仰頭而盡。看來,面對這傢伙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麼都不說,就讓他猜吧,猜她眼下舉杯豪飲又是怎麼樣的一番想法。

洪煦聲低低笑了,聽見她又將酒加滿,他執杯與她相碰。「清揚,莫要惱我。大哥近年少在庄中;娘去后,爹變得更加沉默。然而我心裡明白,爹、大哥和段叔、二哥、護容、孫諒……莊裡的所有人,都待我極好。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遷就於我、心疼我眼疾加身,可……」

見他將酒杯靠近唇邊,淺淺沾了一口,單清揚攏起柳眉。

那笑依然溫和,彷彿談論的是春日宜人風光,洪煦聲緩緩說道:「可沒有人如你。」

她瞪著他。

「清揚,沒有人如你。」

晚風拂面,吹去酒氣,帶來一絲涼意。明明他的笑一如往常,溫潤如玉,他的聲音輕輕淡淡,顯得超脫……但,他內心的孤寂卻如此明顯;總是收在深處,不輕易示人的感情,竟赤裸裸地攤在了她眼前。

單清揚啞然無語,喉間浮起一絲苦澀。

近在咫尺的阿聲,她在心中偷偷依賴的阿聲……

如何能說出教人掛心的話?

她曾棄他而去,正因明白他在庄中生活無虞,事事皆有人安排妥當,所以不會掛心;可原來,人的心是無法靠旁人安置的……

以為多年前的退婚是短痛,怎知是在他的心上挖了一角。她忘了,阿聲是關在華麗牢籠里被折翼的鳥,失去朋友,他與平常人一樣會傷心會難過;與常人不同的是,阿聲一朝失去朋友,便沒人再來補上空缺。

單清揚是他洪三爺指腹為婚的妻子,卻也是除去莊裡人後,僅有的朋友。

那溫潤的笑映在眼中,單清揚掀了掀唇,聲已啞:「阿聲,我……」

她才開口,洪煦聲立起身,側過臉朝外,道:「何事如此慌張?」

下一刻,李護容飛身翻過矮牆,落在涼亭前,單膝跪地,道:「主子,莊裡闖了人進來,萃兒姑娘她……」看了主子身後的單小姐一眼,收了口。

「萃兒怎麼了?」面紗下的臉色一凝,單清揚立身上前,急問。

李護容詢問地望著主子,直到主子點了點頭,才道:「方才我與丫鬟端了白粥與葯到南苑,已不見萃兒姑娘。我見窗外有人影,趕忙去追,出了南苑卻又見不著人,於是差了下人去尋,自己趕忙回閣……」

單清揚內心焦急萬分,卻已習慣不將之表現出來,只是雙手緊攥衣角。萃兒武功平平,能入庄之人多屬江湖老手,萃兒若真讓賊人擄去,該當如何是好?

「清揚,先別著急,賊人入庄多為入陵盜墓,萃兒斷不會是目標,暫不會傷她的。」清揚不語,他卻能感受她必是內心焦急,洪煦聲安撫著,轉向護容又問:「時刻?」

「剛過子半。」正是一日分隔之時,李護容回著。

「……護容,」沉吟片刻,洪煦聲方道:「以防萬一,你先至二哥那兒,喚了孫諒速速入陵。」

子半之時正巧是四小姐換咒之時,大約有一刻的時候身子頗虛,此事外人不會知道,連單小姐都不知。賊人入庄多為入陵盜墓,主子是為讓單小姐安心才那麼說。事實是,若為盜陵,斷不會在庄中出沒打草驚蛇才是。李護容又多看了兩人一眼,才領命退去。

「我……我得回南苑瞧瞧。」單清揚心跳不定,雖未見賊人,此刻心中不安卻像六年前血洗七重門那日。

「小心!」洪胞聲側耳一聽,踏出步伐精準拉住清揚的手,扯至身後。

單清揚定睛一看,腳邊一支細短吹箭,再抬頭,黑衣人飛身入亭,直取她腰間。

洪煦聲一手護著她,與黑衣人單手過招。聽著黑衣人腳下步伐,眉間攏近,探進其內臂的手一個反掌,劃破了袖子,抓過藏於裡頭的吹箭,折斷丟向一邊。

單清揚摸向腰間,只有短劍一柄。她惱著,真是一入庄便太過安逸,六年來隨身綁著的軟鞭也卸下了放在南苑,想著與阿聲見面用不上,怎知……

咬咬牙,她解下腰間長帶,躍至一旁池塘邊,打水將長帶沾濕;甩至身側時,扭了幾轉,長帶已成鞭。

「大膽賊人,深夜入庄意欲何為?」單清揚低喝。多年未見,只能從方才幾招推斷阿聲武功不差,卻心知他沒有太多對敵經驗,只怕應對不及來人。黑衣人既使吹箭,想來是陰招百出之輩,不願此人對阿聲下手,於是出聲引之注意。

黑衣人聞聲,果然試圖擺脫洪煦聲,朝單清揚直攻而來。

使鞭招式多需相隔一段距離方能發揮,黑衣人卻是步步逼近,單清揚幾個甩鞭掃尾被之擋下,只有步步退。畢竟手中是沾濕的長帶而非皮鞭,重量勁道皆差上許多,來人卻似乎十分清楚她的路數,要制敵,確有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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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風耳討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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