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而我只擔心你事事往心裡放。寧真,你要到什麼時候才學得會,不要擔心別人怎麼擔心我們之間,嗯?」那話,讓她停頓了很久。玻璃上的側影頭微低,剛才浮起的良心與不忍已經蒸發,馬廷亨思考著該不該不要臉一點,直接下車按門鈴。
「我真的設事。今天跟伯父伯母聊得很開心,很久沒過去你家了,他們煮了很多菜。」她的聲音很軟,可他怎麼會聽不出當中的一點疲憊?
「很開心?」他有些好笑,也不禁發惱。到了最後,可能寧真仍認為她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沒必要和他分享心中真正的想法。馬廷亨輕咬牙根,問道:「跟我媽聊怎麼灌醉我,把生米煮成熟飯,聊得很開心?」他們已經到了需要靠孩子才能維繫關係的地步,所以聊這樣的話題很開心,寧真是這麼想的嗎?
「……」
「所以自你拒絕我現在過去你家,是一種欲擒故縱?」語氣有些輕浮,怒氣在醞釀,馬廷亨低低笑著。「真,說你想我,我就馬上出現在你眼前。」那側影垂下肩,沉默依然。
「你不說話,是不相信我說的馬上?」寧真越淡然相對,他就越想將她激怒。「還是拉不下臉承認,以為能很洒脫的離開,其實根本放不下?沒有我的夜裡,還是會想起我的擁抱、我的聲音、我的吻……只要你說想我,我就不計前嫌去見你,陪你整夜一一」
「馬廷亨!」
「方寧真!」馬廷亨也在同一時間低吼著。「我答應你搬出去,答應給你時間、給你空間,
可是沒有答應你不見我、事事瞞著我!沒有答應你自己一個人胡亂做決定,這一點,你最好記清一一」
電話被掛了,馬廷亨瞪著窗檯邊那人影將手機摔到一邊,他又按下通話鍵。
人影拾起手機,這一回,她直接關機。
……這女人,竟然因為吵架,打破了他們創業以來手機不關機,以防任何客戶有緊急事件要處理的原則。
馬廷亨氣結,手中使力,幾乎將手機殼捏裂了。他推開車門,才想下車找寧真理論,左腿忽地抽痛。
痛覺迅速在腿間蔓延開來,他只能緊緊抓住膝頭,咬緊開關……試著深呼吸減緩痛覺,冬夜寒風從車門縫隙間襲來,他向後靠向椅背。
冷汗從額間冒出時,馬廷亨眯細眼,吃力地望向對街二樓的窗檯。
寧真已不在。
【第四章】
淺灰的筆挺西裝是時尚剪栽,領口、袖口的縫線在外,上下扣子一顆木質一顆金屬,裡頭純白的村衫搭上糖果藍的領帶,壓扁的英國國旗領帶夾在兩顆黃色村衫扣中間。馬廷亨踏著悠閑輕快的腳步向櫃檯接待小姐打了聲招呼,上樓時的步伐較平時慢上些許,轉變不大,不會有人察覺。
單手收在口袋中,經過寧真辦公室時探了探頭,確認無人,他滿臉舂風地壓下門把入了內,大剌剌地坐進辦公椅中,轉了半圈,以外頭看不見的角度迅速翻閱幾個資料夾。
沒見到太多不可見人的秘密,他又將電腦熒幕稍稍轉動方向,輸入寧真慣用的密碼,登入系統。點開幾個資料檔案,掃過內容,幾處引起注意,他又回身抽了剛才看過的一本資料,兩相比對,陷入思考。
手指還在鍵盤上,他低了低頭,忽地瞥見桌腳邊的竹編廢紙回收桶內散了一張張…彩券?
錯愕半晌,他彎身將彩券拾起。
在桌前排列整齊,一共三十張……嘴角略略抽動,這女人在包牌嗎?
寧真沒有偏財運,她自己知道的。出國參展去過幾次賭場試手氣,吃角子老虎機沒拉中過一次,就連俄羅斯輪盤和買大小這一類幾乎是一半一半機率的賭博,她都能次次選中不中的那一邊。幾乎成了同行友人下注的重要參考。
這樣的她,怎麼會一次買三十張彩券?
他彎身拾起,十分疑惑。
再細看,眼前排列整齊的彩券有個共同點,在右下角有個藍筆畫上的哭臉符號,想必她已對過獎,但沒有一張中獎……最後一張彩券上的哭臉,眼睛部分打了個大叉叉,大顆淚水噴得很遠。想像她當時的表情,馬廷亨不自覺地失笑搖搖頭,上搜尋網站查詢中獎資料。
果然,全數杠龜。
將手中被揉過的彩券撫平,一張張疊好,收進皮夾中,馬廷亨起身,結束○○七情報員戲碼,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時間是早上十點半,他的正常上班時間。
吹著口哨來到專用休息室,為自己煮了杯咖啡。拿著杯子,看向大窗外的庭院與小徑,啜了口咖啡,滿足地閉眼,細細咀嚼新買的咖啡香味。
深焙,濃郁,微焦,苦中帶甘……果真是一分錢一分貨。
驀地,聽聞窗外街上傳來細微聲音,馬廷亨睜開眼。
計程車門被推開再關上,一身深藍過膝窄裙套裝,胸前別上單顆的珍珠胸針,低調的氣質打扮正是寧真的風格。她手中勾著公事包,胸前抱著厚重資料文件,助理趕忙上來幫忙,她卻只分了他一半。
兩人有說有笑,寧真走在前,高跟鞋踏上石板小徑時一個不穩,向後倒去,身後助理拋開資料撲上前。
飛散的紙張間,兩人相擁,助理的手扶在她纖細的腰,她直覺勾上助理頸部……對視許久,寧真首先爆笑出聲,然後助理也笑了,笑得臉都紅了。
在二樓窗邊看著這一幕的馬廷亨被急凍了般,盯著兩人彎身收拾紙張;未久,一樓的同事也都出來幫忙。
杯子還在手中,馬廷亨望著她的笑容。
熱咖啡還冒著香氣,卻不知為何苦味的盡頭只剩一絲澀意。
許久、許久,他仍移不開視線。
「方總,幫我們想辦法說服客戶啦……」
「對呀,方總,他們真的很難搞耶。」
「這些人真的很過分耶,明明都說好了價錢,臨活動前才要來改,場地都訂了,媒體資料袋都做了,邀請都發了,擺明了要我們自行吸收費用嘛。」
「就是說嘛,廠商的錢是一定要付的,他們這樣為難,難不成要我們做白工嗎?真是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幾不吃萆。」
……真是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形容詞了。
採光舒適的大會議室里,一張長長木桌圍坐了兩組的同事討論著近來客戶頻頻砍價的情況,語氣、表情都很激烈。
靠近最內側的落地窗邊,方寧真將椅子轉了半圈,耳中聽著同事們的抱怨,沒有回話,雙眼望的,是窗外溫暖陽光照在草地的寧靜景色。
這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但近半年來特別嚴重。一個客戶撤銷簽了約的企畫案、一個客戶不停殺價、一個客戶已經預告明年度的重心會移到中國市場……
方寧真還是看著窗外,直到感覺義憤填膺的你一言我一語稍稍平息,發泄完了情緒,她才轉回身,說道:「真是辛苦大家了,也謝謝各位的專業,在不合理的情況下執行高品質的服務,公司不會讓大家做白工,這個客戶我會親自拜訪。我和馬先生之前就這話題談了幾次,很多retainer會在年後換約,我們想趁這個機會調整服務內容;今天你們的意見我會帶回,各組組長如果還有什麼認為需要補充的,如果能儘快跟我說,我會儘力反映在新的合約里。」捷思的兩位老總管理風格,一個講究授權,一個完全放任,日常事項大多交由組長及副組長與客戶連繫,策略制定、年度企畫及重大活動時才會由兩位老總出馬。不過許多大客戶仍喜歡直接找方總及馬總,想必因此,他們早先一步察覺了問題癥結,並著手解決方案。
「企業的預算刪減是大體趨努,而為客戶解決問題,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見同事們似乎能稍微消消氣了,方寧真繼續說著自己的想法:「相同的經費原本投注在台灣這單一市場,現在更多人認為放眼整個大中華區會更有經濟效益。向內炒作已經過於成熟的市場,不如向外拓寬新的商機;以客戶長遠經營他們各自產業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聰明的做法。」
眾人面面相覷。方總說的是事實沒錯,可……她們設身處地為客戶著想,誰又為她們想呢?
對於大壞境加諸的壓力,很難不有怨言的。方寧真一個個審視同事們無奈的表情,道:「這幾年因為大家的努力,我們的團隊自已累積不少在香港及大陸的經驗。未來,我和馬先生希望發揮捷思跨產業及跨市場的特長,提供客戶更有價値……但不一定更便宜的服務。」在她的想法里,降價售出,不如收攤結業。應市場供需與風向轉舵,才是她希望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