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安在唐朝不僅為都城,亦屬佛地,實因唐貞觀二十二年,太子為感念追悼亡母慈恩,故以將長安東南處的靜覺寺遺址改建為大慈恩寺。至唐永徽三年,玄奘法師自天竺歸來,帶回梵文佛經原本及佛像,便另於寺內興大雁塔,以供玄奘譯經及存放之用。
然則歷經改朝換代,玄奘所譯的最後一部經典《大般若經》卻由當朝護國寺納為鎮寺之寶。
護國寺位於京都城郊西北,河山環峙,任由峰巒懷抱,景觀絕美,向來香火鼎盛,常是文人騷客呼朋引伴的遊覽勝地,尤當逢年佳節、清明端午,遊客更是絡繹不絕。
比起其他佛寺,護國寺的奇特之處,除享有盛譽外,乃在於寺中有寺,另起名為「凈菩寺」,專供僧侶、沙彌起居打禪,且築有後門,危急時權當救命門,而平日砍柴、打水,皆是從此門出入。
剛過清明,正值梅雨時分,天際隱隱透出一線曙光,難得良辰美景,卻讓遠處的烏雲遮去大半,陰慘慘的,仿有落雨的跡象。
用黃楊木造的寺門外邊,幾個小沙彌拿著掃帚,根本不管天氣如何,只懂得拚命將落葉堆積成團。忽然一陣狂風大作,掀起的塵沙不僅兜得大伙兒一頭一臉,就連好不易堆成的落葉全都給吹散了。
「呸呸呸——」其中個頭最小的小沙彌頻頻張嘴吐舌,看著滿地的落葉和枯枝,把嘴一扁,不住哇哇抱怨:「可惡!都是那怪風作的祟,害得我又得重頭做起了。」
「啊——」沒來由的頂上一疼,小沙彌回頭大叫:「是誰打我?」
「我。」
應聲的是一位少年僧人,法號慧明,專責門戶兼看管一班小沙彌。但見他身襲灰青僧袍,相貌尚稱清秀,神情肅然,雙手合十,頭上光明如鏡,烙有十二個戒疤,燒痕猶新並帶著些微的紅腫,足證是最近才正式受戒燒印上去的。
一見來人,小沙彌不禁在心底暗暗叫糟,今兒運勢差得緊,竟讓素有「鐵面菩薩」之稱的慧明師兄逮著,看來這回恐怕又要挨一頓好長的罵了。
「你在這兒嘟囔些什麼?」慧明神色嚴肅,聲音冷得像冰一樣。低眼下看,瞧見一地狼藉,眉間的緊皺更深。「怎麼臟成這樣?要知道此處是佛門凈地,豈可不好好洒掃清理,是不是你又貪懶了?」
「冤枉啊,慧明師兄。」眼圈兒一紅,心遠一副可憐模樣,忍痛將埋在身後的雙手賣力互相搓磨,然後伸了出來,攤開掌心,小聲地說:「你瞧瞧,我手裡的水泡都磨破了,若不是剛才的那陣怪風,我早把活兒做完了。」
慧明聽了,低頭看了眼,粗短的小手濕濕滑滑的,血水流淌一片,證實他所言不假,心雖有不忍,但所謂「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修行本是自困苦中體驗證道,就算再苦再痛,也該努力忍耐。
「閑話少說!」非但不給予同情,他反唬著眼喝道:「這便是心遠你平時修行不足,連干一點活兒也要瞎嚷嚷的,證明你未能靜心,心不靜,又該如何貫徹證道?」
平白被教訓了一頓,心遠唯有苦著一張臉,垂目不作聲。
其他的小沙彌卻只管在一旁竊笑,風涼的說:「就是嘛!明明是心遠好吃又貪懶,吃得總比別人多,不過做點事就哇哇叫,現會兒就連老天爺也看不過眼了。」
另一個圓胖沙彌嘻嘴附和:「我昨兒個還瞧他把碗盛的跟座小山似的,一眨眼的工夫都全沒了。」
你一言,他一句,大伙兒說得好不歡喜,唯獨心遠不作聲地垂手在一旁待著。
「行了!」眼見那張小臉憋得通紅,慧明趕忙喝斷。「你們不要見心遠年紀最小,就這麼欺負,其餘的人要是幹完活就回寺里去,少在這兒吵吵鬧鬧的。」
將三個小沙彌趕進門內后,他回過頭來,依舊一張鐵面,沉聲道:「心遠你留下,好生拾掇乾淨。」說完,便踏入寺內,啪地順手帶上後門,只落得心遠一人拿著掃帚,愣愣地站在原地。
小小腦袋微揚,心遠向四面看了一下,天色昏暗,冷風撲面,加上一地的落葉枯枝,更顯蕭索,雖前頭人多熱鬧,可後山卻冷冷清清,好似在那密林中,會突然竄出什麼東西來。
念頭剛起,耳際聞得一聲叫喊:「喂,那裡的禿小子——」
心遠嚇得跳了起來,雙手緊握掃帚,轉臉瞅了瞅,卻未見到任何人影,空山寂寂,只有一陣陣風吹沙響。
是聽錯了吧?他撓撓耳,撩高袖擺,準備重新幹活。
「禿小子,我叫你啊!聽見沒有?」
這回又急又響,聲音大的清晰可聞,心遠心裡咯噔一跳。扭頭去看,好一會子,林中清清楚楚走來兩條人影,待靠近些,便可瞧見是由一個人攙扶著另一個。
「禿小子你凈在那兒呆愣什麼?還不快來幫忙!」紅蛟一手扶著無塵,一面揮手朝階上大叫。
「是、是。」尚摸不清頭緒的心遠本能地回應,連忙甩開手裡的掃帚,立馬飛奔下去,趕在兩人跟前,好意伸手要扶,卻讓紅蛟瞪眼阻止。
「小師父,敢問此處可是護國寺?」無塵問道。
「是啊!」一雙靈活大眼將他們從頭看到底,以為是要上山入寺的香客。心遠朝前一指:「不過這兒是寺院後山,施主要燒香拜佛的話得繞到前面去才行。」
「阿彌陀佛。」無塵不由得念了句佛號,是滿心的感激與虔誠。然後他接著問。
「貧僧自清涼寺遠道而來,是為求取貴寺真經,可否勞煩小師父替貧僧引領貴寺方丈見上一面。」
瞧他一身灰色僧袍,頭綁布巾,的確有幾分和尚的樣子。心遠從頭將人打量一遍,再看了看一旁少年公子打扮的紅蛟,雖有滿腹疑團,可瞧他倆一人生得慈眉善目,儼是個好脾氣模樣,另一人倒生得十足貴氣,應當是個出手闊綽的少爺,一得了歡喜,打賞鐵定不少。
這樣轉著念頭,不覺面露喜色,他點點頭,低頭合掌,有模有樣的說:
「請二位隨我來吧!」
進入寺門,率先碰上的正是管理門戶的慧明,一見心遠領著兩個生面孔,以為是香客,便帶笑迎了上來,問道:「兩位施主可是要參拜?還請移駕至正殿。」轉頭面對心遠,劈頭就是一頓痛罵:「胡來!貴客光臨,豈可如此怠慢,還不快請兩位到前面去。」
「不是啦!師兄你誤會了。」心遠搖著手,委屈地向無塵一指:「這和尚是來見師父的。」
「見師父?」慧明愕然,將目光投在無塵身上,又看了眼一身俗家打扮的紅蛟,面露怪異,琢磨好一會,方始開口:「不知兩位有何要事?」
無塵上前道明來意,慧明點點頭,隨之向無塵請教法號,並領他倆見了知客僧,安排住處,然後親自引至位於東北邊上的禪房,待無塵入房,便還禮退了出來:「請師父暫且在此歇息。」隨即就要另替紅蛟安置客房。「這位施主,請隨小僧來。」
聞言一聽,紅蛟咦了好大一聲,急急叫道:「怎麼不是同間房?」
慧明笑道:「無塵師父既是來掛單,自暫居禪房,而施主是客,本寺另有數間客室,供上山入寺的施主安歇。」
「不用、不用了。」紅蛟忙揮手。「啥禪房客室的,多麻煩呀!我和他是一路來的,同住一間就是了。」
既然他都這樣說了,慧明也不好違逆,回身交代小沙彌幾句話,只見那長得圓胖的沙彌連連點頭,不時往裡頭偷瞄,接著騰起兩隻腿膀子,撒腳跑開,而慧明也自管自地走了。
「那禿小子賊頭賊腦的,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紅蛟一面嘟囔,一面伸長脖頸朝四處看了看,禪房中僅有一床供兩人容身的通鋪,一隻方桌,兩張椅,除此之外啥都沒有,與先前待過的鏡花庵,簡直不可比較。
「無塵,你真要在這兒待著啊?」
等了許久,仍未聽得任何聲息,他扭頭一看,只見無塵疊腳盤坐,手持佛珠,閉目誦念,早已入定。
趁此機會,他不覺躡起腳尖,忙湊近過去,手忙腳亂的爬上床鋪,睜大眼,前前後後通徹盤查一遍,且瞧臉色、呼氣,及至於周身氣味,並無一絲異樣。
果不其然,準是白玉京撒大謊。說什麼無塵是他的有緣人?要論關係,一是人、一是蛇,能有啥糾葛,不過陌路相逢罷了!
兩腿交盤,紅蛟拿手支著下顎,悄悄瞥眼,果真面如美玉,眉目清俊,雖不似白玉京一般風流嫵媚,卻也十分好看,另有一種瀟洒韻味。
自識得他起,那神態舉止始終從容沉靜,反觀自己,不知何故,近來一見他,心頭大為不自在,亂撲亂跳個沒停,好似有千萬隻螞蟻在裡面猛鑽,總不覺想與他親近親近。
思及此,他忽感到臉腮紅熱,忍不住多打量幾眼,是自個兒出了問題,還是讓白玉京給說中了?難道……無塵,真是他的有緣人?
不、不會的——
記得族中長老曾同他提過,所謂的有緣人,靠的是天意和因緣,此乃前生註定事,是情是怨不可知,千絲萬縷剪不斷,是只為今生見一面的人。
所以只要遇著了,心僕僕、意亂亂,自有一股沒來由也說不上的東西流竄全身,猶如萬馬奔騰,更似狂滔巨浪,直教人招架不住,一個沒注意,自身修鍊不夠火候,便容易陷入那萬惡罪孽中。是故欲尋有緣人者,一旦遇上了,須即刻將其拆骨入腹,一點一滴地吃得乾淨,待精血化成功力,便是超脫凡人,當屬圓滿。
否則,萬一稍有遲疑,動了七情六慾,必是落得萬劫不復的下場,輕則千年道行一朝喪,重則永不得托生,到時甭說奢求速增功力了,能不魂飛魄散,已是萬幸。
現會兒回頭想想,經兩百年潛心修鍊,他好不易才換得人頭人身,一雙手腳走下山來,差點遭捕蛇人抓去燉蛇羹,幸虧無塵適時救他一命,從此相伴行路,一齊吃,一同睡,其間倒還相安無事。若非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來攪局,又不巧碰上身子變化,一個不小心便把無塵給……雖說是自然反應,憑他的性情大多甩甩手、擺擺頭也就完了,從不記掛心上,可沒來由的,每每一想起當日之事,理所當然下卻多了幾分不好意思。
什麼是不好意思?這又是怎麼樣的感受?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因他從未體會,也沒有人曾教導過他。
打從破殼開始,他睜眼目睹了這個大千世界,數不清的日子以來,物換星移,人世已歷經多少興盛衰敗,春去秋來,一條長生不死蛇唯一能做的活兒,就是修鍊。修鍊功力,積聚道行,只為能活得更為長久,甚至修身成人,超脫仙界,這是一生一世的大業,竟非他所能擇選。
厭惡么?倒也不,況且討厭逃避有何用,天命如此,只得全盤接受。
但是修鍊,又是怎麼樣的活兒?他不清楚,僅曉得仿效,如孩童牙牙學語,一步步慢慢學起。
有道是,先修心,再修人,未成人,難得道。
誰無心?人有心,蛇亦本有心,可不同的是,卻少了由「心」衍生而出的七情六慾。既是無情無欲,又豈會「不好意思」?
他懂得吃、懂得睡、懂得時候到了便要繁衍後代,懂得的事自認不算少,可他還是不明白「七情六慾」究竟是啥玩意兒?
白玉京老要他避著、躲著,說什麼那是銷魂蝕骨的東西,一沾上此生此世甭想擺脫,可凡人卻盼著、念著,巴不得痴痴戀戀,也才不妄來此走一遭。
左思右想,百般思量,紅蛟瞅著、看著,一雙眼牢牢黏在那張俊顏上頭,半分也捨不得移開。
嘻,多不希望,他的「有緣人」是無塵——即使他以為這是絕不可能。
目光逡巡,紅蛟像是在看好畫、好花,一遍又一遍,徘徊不去,加上佛音喃喃,低沉入耳,字字句句湊合起來猶如催眠曲,一顆頭不由得前後搖擺,不意打起盹來。
眼剛合上,驀地一個擺伏過大,身子直往榻下摔去。
「當心!」無塵卻在此時睜開了眼,不及思索,長臂一舒,立即將人攬個滿懷。
「呼!」紅蛟驚魂未定地大拍胸脯。「嚇死我了,險些就摔了下去。」忽覺身後一片溫暖,這才意識到整個人是靠在無塵懷裡,他呶鼻嗅著那淡淡的檀香味,順勢松去全身力道,緊窩在他身上。
待懷中人穩住身子,無塵悄聲一嘆,隨即鬆手起身,神色自若的打開窗欞,任由涼風撲面,薄唇微微嵌著笑,笑得極淡。
紅蛟不明就裡,撓撓頭,獃獃坐在床上,正欲說話,忽聽得有人敲射門板,剛要走去瞧個究竟,無塵搶先一步推開門,站在禪房外手持半截燭火的,不是先前那一臉福態的胖沙彌,而是方才首顯徽面的心遠。
「無塵師父,我是來給您送燭火的。」心遠邊說邊走進禪房,把手裡燒得只剩半截的蠟燭擺到桌面,檢查一下燈油,結果不僅壺裡沒水,連燈油也都沒半分。
他打開燈蓋,剪去燒黑的燈芯,將特別分給的燈油加上,雖護國寺香火鼎盛,往來遊客如織,但是寺內僧侶不少,和掛單和尚加起來好歹有百人之多。
所謂家大業大,家累必重,這道理用在寺院上倒也合適。因此無論茶米油鹽都須嚴格控管,而這些分析多寡全由監寺僧負責調處,早晚各發燈油一匙,已是額外給予的方便。
「燈油只有這丁點了,晚上我會再來補,你倆節省點用,要不夠,就拿那蠟燭充著用吧!」
「小師父。」
「唉,別叫我甚小師父,折煞我了,無塵師父儘管喚我心遠就行了。」
「心遠,勞煩你,能否著我和貴寺住持見上一面?」
「師父說了,今兒尚且不便,還請無塵師父多擔待,如果無塵師父不忙,可同眾僧一齊參誦晚課。」眼珠兒滴溜一轉,心遠問道:「無塵師父還缺什麼沒有?」
無塵搖搖頭,淡然一笑,心遠也就一溜煙跑走了。
他回首望去,但見紅蛟難得安分地坐在桌前,模樣顯得十足認真,不知在做什麼?走近一瞧,他不禁愣了愣,只見紅蛟不斷拿手撥弄黃澄澄的燈油,然後送到嘴裡品嘗。
可想而知,燈油能有多好味?粉嫩的小臉立刻皺得跟一顆包子似的,雙眉緊擰張嘴咋舌,頻頻呸個不停,那副樣子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實在教人好氣又好笑。
由於手邊沒有可供擦拭的巾帕,無塵不多言,默默揣住他的手,用自個兒的僧袍抹去沾滿指頭的油漬。待乾淨了,方抬眼,恰碰上那緊盯不移的目光,眸中倒影,唯有一抹再熟悉不過的相貌。
清澈的眸里,隱含著困惑、懵懂和天真,其中所承載的情意,更是不言自明。定睛看清,他心頭一震,卻只是恬靜地微笑,裝作視而不見。
除了笑,還能如何?在彼此相伴的一個多月,從起初的陌生、依賴,直至最後的不顧一切,那一點幽情,他多多少少感覺得到。
一人一妖,本不該有任何交集,即便有緣,亦是緣盡別離,終是分道揚鑣,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無所牽挂、無所糾纏,這才該是最好的結束。
然而在他們之間,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思潮起伏,無塵不由得坐下來發愣,過去諸事,在腦中回蕩,尤是想及那日的意外,但覺一股熱氣上涌,直在胸口澎湃的難以遏抑。
若紅蛟生性淡然也就罷了,偏偏不是如此,我佛慈悲,渡天下冥頑不靈者,為何佛祖卻讓他陷入如此兩難?
難道,這真是他在修行路上不可避免的劫數?
似乎是不容逃避了……事已如此,他不得不下決定。
「紅蛟,你走吧!」無塵微側過身,刻意避去那雙眸子,神態盡量一貫持平,「寺院非你容身之處。」
「你要趕我走?」紅蛟一愣,滿臉驚詫。
「不……」無塵搖搖頭,答得飛快,但話一出口,恍然驚覺自己竟有不願他離開的念頭。他怔愣片刻,還是只能給予一抹沉靜的笑,合掌道:「貧僧以為,這兒乃是神佛居所,神聖莊嚴,你留在這兒,極為不妥。」
「哪兒不妥了?」小臉上露出幾許疑惑,紅蛟蹙起眉,說得斬釘截鐵:「佛祖不會計較的。」
「若是讓寺里的人發現你是妖,怎生是好?」
「我一不吃人,二不使壞,妖又怎麼樣?我愛上哪兒就去哪兒,就是吃肉喝酒,也是我的事,誰都管不著我。」
「紅蛟,你還不懂么?你是妖,豈能與人……」
紅蛟連忙接著他的話茬兒道:「你嫌我?就因我是蛇妖?」
他沒那意思,也絕不是因他的身份嫌棄他。無塵搖頭,內心太亂,已不知該怎麼說才合適,輕嘆一聲,神色有些無可奈何。「你還是走吧!」
「無塵你是怎麼了,今兒老說這些混賬話?」紅蛟再遲鈍,也不得不大起疑心。
一番好言相勸,如何成了混賬話?「貧僧曉得你不太喜歡聽這些,可此處是寺院,縱容一個妖精留在這兒,畢竟不適宜,白施主說得對,人與蛇不同處,你該有你的去處。」無塵放低了聲音,神色依舊從容。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紅蛟不由得冷笑出聲:「你是怕我吃了你?」
「貧僧不過一具肉身凡胎,是生是死,何懼之有?」言盡於此,無塵不再說下去,僅把眼一抬,淡淡地道:「你……回去吧。隱身山林,好生修鍊,但凡有日修成正果,飛登仙界,以祈世間福祗。」
聲調不高,也不低,輕如流水,幽幽掃過紅蛟的耳旁。
「有時我真懷疑,你是人么?」
「貧僧……」
「別貧僧不貧僧的,聽來怪彆扭的,你就不能用個『我』字么?」紅蛟氣得瞪大眸子,雙手插腰,目光直在他臉上流轉。「我說你呀,到底還算不算是個人?是人,就該有七情六慾,誰像你這樣子,說什麼出家修佛、六根清凈,我看你無情無義才是真的。」
這……這話又該怎麼說?
「連個愛人的本事都沒有,更遑論什麼大慈悲心了,難道你對眾生有情有愛,就唯獨漏了我那一份?」說到激動處,情苗迸裂,他忍不住衝口而出:「無塵,我喜歡你啊!就算你真是我的『有緣人』,那又怎麼樣?大不了老老實實地多修個幾百年,反正我註定是長生不死了,日升月落,一天就這麼過去,幾百年、幾千年全是一樣,縱然天會變、地會改,可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喜歡依舊是喜歡,卻是萬年萬世也沒法更改的。」
「無塵,我知道了。」紅蛟揚起頭,眼底映著一抹篤定。「這回我是明明白自的確定了,我喜歡你。」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紅蛟,貧僧乃是出家人,合該……」
「我喜歡你!」語氣比先前重了些。
「紅蛟,你且聽貧僧一言……」
「我喜歡你——」
「唉……」無塵輕嘆一聲,欲開口再勸。
此回,紅蛟卻不再說話,索性墊起腳跟,冷不防地湊上嘴去,緊緊將他的唇貼覆住。
不知過了多少辰光,興許僅是一時半刻,抑或是眨眼間,然此時此刻,對紅蛟而言卻久遠的像一輩子,也是頭一回,能如此貼近的把他看個仔細。清俊的眉目、雍容的神態,眉梢彎彎擰蹙,向來沉靜無波的眼裡充斥著愕然。
如果時間能在此停留,該有多好……
忽地,一股力量朝紅蛟身上奮力一推。一個反應不及,他踉蹌退了好幾步,終究跌坐在地,抬眼上看,望入的眸底,有惱怒、羞憤、慌張……還有一絲的迷惘。
「紅蛟……」無塵微微抬起強作鎮定的面容,望進他滿是期盼卻又茫然不解的眸子,冷冷地說:「你走吧……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好好潛心修鍊,終有日你能修成正果的。」
「屬於我的地方?」紅蛟愣愣地重複他的話,忽而咧嘴一笑:「所以我在這兒啊!」
「可這兒不是你的去處!」知曉自個兒太過衝動,無塵旋即放輕了嗓音,「我……這是為你好。」
「為我好?」紅蛟撇了撇嘴,不由冷笑:「你們口口聲聲都說是為我好,可你們卻老做出教人傷心難過的事……你和他一樣、全都一樣……」
無塵撇過頭,不忍去看那傷心欲絕的臉,千頭萬緒仍舊沒法,只好把心一橫,啞著嗓喝道:「快走!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周身一震,紅蛟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怔怔地望著那決絕的表情。他從沒見過他這般近似無情的模樣。
一句話,可教人生,也教人死。
如今,卻形同親手將他推進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