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一刻,武衛明的心意居然神奇地與鍾浩完全想通,清楚聽到鍾浩心中無聲的吶喊。這一刻,無論是他還是鍾浩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讓這女子收到一點點傷害!
飛撲而去,箭頭扎入血肉,刺痛感一直從他胸口傳到四肢末梢……
周婉倩直直盯著他,驚呼出聲,神情竟比她自己險些中箭時還要慌亂,但是,她安全無恙,這就足夠了。鍾浩鬆了一大口氣……
武衛明驚醒。他全身冷汗,胸口痛,睜開眼,入目是雕刻床頭,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原來只是一場噩夢。他拿起床邊几上的茶杯,將半杯冷茶一口喝掉,這才稍稍清醒過來。
真的只是夢嗎?會有如此真實的夢境嗎?似乎……似乎他就是鍾浩,那個讓周婉倩執著了四百年,讓他如鯁在喉的男人一般。
不,不可能!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定時剛剛看過這段記載,又牽扯到周婉倩,才會做這場夢……武衛明努力用理智說服自己,來回念了幾遍不可能,感覺才好了一點。
轉頭,望見牆壁上掛著的長弓,突然又想到那一箭射來時中好多呃心情。
武衛明突然發覺,那正是現在的自己對周婉倩的心情。
無論她是人是鬼、無論自己能力是否可及,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段不容人傷害她一分一毫!
武衛明心潮起伏難平,閑雲閣里的周婉倩,心情也不平靜。
短短几個時辰發生的事情竟遠超過自離開醧忘台後的三百年,坐在這裡細細思量,渾然不知自己是悲是喜。武衛明既是鍾浩……他喜歡自己……呵,這算不算老天垂憐,讓自己終於得償所願?
想到這裡她突然想起,自己執著這四百年,不是為了一個答案與解釋嗎?
遊盪兩界尋覓數百年,如今終於找到了主角,她——為什麼不問呢?問他為什麼失約,問他為何將她忘掉?
因為他已經忘記了她,武衛明,不,鍾浩,如此已不再記得一切,她要怎樣再去追尋心心念念的答案?
就算她能問出結果,那麼之後呢?她可以安心回歸地府去喝下那碗孟婆湯了嗎?她,真的甘心了嗎?
冷汗涔涔,周婉倩再也不敢自己問下去。
黑暗籠罩這這片山野,腐敗陰冷的氣息遊離在四周。它遠遠梭巡著樂原上燈火閃爍的方向,那時沂園。
沂園!它微微眯起眼睛,瞳仁深處,一點紅芒屬閃,那裡面,有它最渴望的獵物!
藏身認識百餘年,吞噬生魂無數,現在它的神通法力,已經可以拿尋常修道者當滋補點心了,然而,無論如何修鍊,它始終不能擺脫這身鬼殼重獲真身,就在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它發現了那個女鬼!
她法力雖然微弱得不值一提,但她卻可以輕易進入沂園的結界,還能隨意凝神為體,這可是非比尋常。
千萬它拼著被結界所傷硬闖進沂園窺伺,結果教它發現了意外之喜——那女鬼身上竟藏有佛子靈氣!它若能吞噬掉她,定能脫去這身噁心的鬼皮重歸陽世,甚至結成內丹,超脫生死輪迴!
前夜女鬼不知為何心神渙散,本事奪其靈氣的最好時機,偏偏被一個討厭的侍衛撞個正著,且那人身上居然還帶著驅鬼符咒,傷上加傷,它只能狼狽逃出沂園,它回到隱匿之地不敢妄動,可它絕對不肯輕易放過這絕佳的寶貝!
當然,它萬萬不會想到,那裡會有它的天敵——武衛明存在。
頤善堂,武衛明將所有人屏退,吩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許打擾,自己捧著那本《驃騎將軍鍾浩傳》繼續鑽研。
他很想知道,不惜以身擋箭救下心上人的鐘浩,究竟是怎麼跨越重重阻礙,與周婉倩成就鴛盟的。
鍾浩以軍功入朝,得以參政卻是在救駕之後。那時朝中派系林立、局勢複雜,軍中亦不能免。
甲申末,朝中爆出一樁大案,有官員為謀私利,竟盜取軍械糧草私賣帝國!此案顯然牽連極廣,無論兵部、刑部、大理寺,竟無人敢接查此事,就在這時,鍾浩居然站了出來,主動請命主審此案。
接下來的一年,對鍾浩真可以用「血雨腥風」來形容,他遭遇三次刺殺、五次下毒、誹謗構陷更多不勝數,期間兩次下獄,第二次刑求過甚,幾乎快死亡,然而,此人竟越挫越勇,百折不撓,手段更是雷厲風行到令人瞠目。
結案之日,算來已有一百二十九顆人頭落地,大小官員落馬五十七名,流放、降職、罰俸者不計其數。
在那掉落的一百二十九顆人頭裡,有一顆,叫做倪文軒。
寧雅公主的准駙馬,未成婚先成鬼,龍顏震怒之下,立即下旨撤除賜婚,旋即內廷令頒旨意,對驃騎將軍鍾浩駙馬都尉、伯陽侯。
此時朝議紛紛,有留言說當時查案,數次得寧雅公主助力;他被誣下獄,這位公主更在太后、皇上面前直陳利害為他辯白。傳聞言之鑒鑒,大有譏諷鍾浩與公主早結私情,借後宮之力成事之意,入籍旨意一下,竟是坐實了這個傳言。只是當事人絲毫不為所動,又事關朝廷臉面、公主名節,倒也沒有誰敢公然議論……
武衛明闔上書頁,吁一口氣。鍾浩不惜以身犯難堵上身家性命接查大案,為公為私都可謂孤注一擲,偏偏他成功做到了。剛結案就獲賜婚,誠如朝議,絕非巧合,這其中台上台下多少交易妥協,早已不得而知,然而在那渾濁世事骯髒政局之下,也許掩藏著兩顆真心呢。
丟下書,武衛明很不是滋味。
鍾浩的英雄氣概,周婉倩的兒女情長,果然是一堆璧人,難怪她痴心至此。只是自己身為第三者就未免沒立場了,若是再被周婉倩當成舊情人的替身,他不如一頭撞死南牆算了!
胸口憋著一口悶氣的武衛明站起身,信步踱出書房,在園子里亂逛。
沂園咱弟頗廣,武衛明熟悉的不過是自己住處附近與竹林過去的閑雲閣一帶而已,如今信步往左翼而行,遠近亭台池館散落,穿過幾重屋宇,越見偏僻,草木也繁盛得多,幾棵大樹遮掩間,露出一角紅瓦百強,走到近處,他才看清,這裡有一座小小的佛堂。
這佛堂雖年久失修,但當年顯然是供妃子禮佛之處,陳設精美,所供的並非金剛力士,而是一尊面容恬靜的觀音,手持凈瓶,柳枝滴露,府望眾生,慈悲憐憫。
武衛明平生不愛拜神禮佛,雖然自己身懷異能,卻從不信奉這些泥胎,今日卻不知怎麼心神微動,走了進來。
站在蒲園旁,他心中默祈,但願菩薩慈悲,保周婉倩周全。
她如何以鬼魅之身在光天化日下陪在自己身邊——想了一夜想不出良策的他終於也病急亂投醫了。
睜開眼時,入目的便是觀音大士足下的蓮花寶座。
蓮台……蓮花……尤為化蓮花而為肉身的神仙,名叫哪吒……
蓮花肉身!
靈光一閃,驚喜得幾乎跳了起來,阿彌陀佛,南海觀世音菩薩果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
「周婉倩!周婉倩」
剛出了竹林,武衛明就很沒形象地大叫起來,周婉倩也很配合,聽他叫第一聲就飄下了小樓,只是外面陽光正灼人,她只敢站在樓下的大廳,不敢出去,轉眼間他已奔了進來,興奮的樣子讓她吃了一驚。
「我有辦法了!」武衛明鏗鏘有力、一字一句地宣告,「你再也不用躲在這陰森的鬼地方,從今以後,你可以和我一起出入在陽光下!」
她睜大的眼睛,滿臉的不敢置信。
身為鬼魅,再如何神通廣大,也萬萬見不得陽光,即使法力高深能撐一時半刻,也不是長久之計。鬼魅本就虛無,除非是吞噬生魂化為基礎,再加某種靈物護持,或可脫離鬼形。可如此一來出於殺孽過多,必遭天譴。
武衛明自然不可能用這類陰毒法子,就算想用,周婉倩也沒這個本事!
他所想出的辦法乃是借物為體,想要像哪吒般蓮花化身當然辦不到,不過周婉倩既然能凝神為體,又能輕易穿越沂國結界,可見元神非同一般,他便想到可用一物寄存她的元神,再將她的意識附著在另一物上,這樣一來,行走陽世的並非她的元神,自然無妨,講白了,就類似鬼上身。
聽他說完,周婉倩再無知,多少也明白其中危險,頓時面現難色。
「可是……這樣對你不好……」
他說得輕巧,然而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隨便就能神魂分離?她元神再非同一般,也不能輕易寄存別物上,除非是有強大的靈力加以護持,武衛明做這種事,耗費心神巨大不說,對他本人亦有反噬之險。
「不要緊。」他微微一笑,鍾浩能為她做到的事,他難道會做不到?
周婉倩看見他的笑容,卻是心中一驚。
當年,鍾浩接下大案,即將身陷危機,她私下與他相會時,他臉上便帶著這樣的笑容,彷彿知其不可為,甚至不必為,卻仍勇往直前,之後不過一個月,他便險遭刺殺。
「我不要!」周婉倩鮮少這樣堅決,「我現在就很好!」若要以武衛明的安危為代價,她寧願再做鬼四百年,也不要見什麼陽光!
「你不信我?」武衛明覺下臉,這女人竟敢拒絕他?!
她趕緊搖頭,論脾氣,武衛明絕對比鍾浩大得多。
「那不就行了?」他自信滿滿,「你只要聽我的就夠了。」
周婉倩苦笑,她願意全心全意地相信這個男人,可她絕不要他為自己犧牲!
雖然性格婉約溫和,可一旦打定主意,周婉倩卻比任何人都固執,在她的堅持反對下,武衛明很快就明白,以口舌是絕不可能打動她的。
「你!」他的怒火終於燒上來了,「最後問你一次,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面對羽林將軍的威勢,就算是大男人也要嚇得腿打顫,周婉倩卻只是搖頭再搖頭。
他冷笑,「這可是你逼我的。」反手一振,斬鬼微微出鞘,「與其讓你被什麼惡鬼吞掉,倒不如我自己下手!」
斬鬼與一般寶劍不同,鋒利無敵之外,更是專滅陰鬼的法器,魂魄觸之即如冰雪遇陽光,立刻消融散失,千年老鬼亦不能抵抗,何況周婉倩這等微末道行。
「你到底要不要?」武衛明最後一次發問,氣勢迫人,聽來簡直像是惡少逼婚。
神劍在前,她連話都說不出口,身子已經搖搖欲墜,然而,用盡全身的力氣,她仍是搖頭。
「哼!」
無限惱怒的一聲輕哼,斬鬼彈上半空,直直下擊!
周婉倩被那熾烈的光芒閃得緊閉雙眼,奇怪的是,在這生死存滅的一瞬,心境居然是異常平靜,四百年的煎熬等待即將化為虛無,她卻不覺得可惜。
她終於明白,她已經找到了鍾浩,儘管他不記得她,但是現在名為「武衛明」的這個男人,仍然說歡喜她、仍然願意為她付出巨大代價,甚至逆天行事,這就足夠了,無論這男人叫做武衛明還是鍾浩,她所愛的男子本質上都一樣的啊!
誠如武衛明所言,死於他手中,遠勝於孤獨寂寞地自生自滅,這一回,就算是神魂俱消,她也不要心愛之人為她再受損傷!前世的承諾與背棄,就此了結也好,只是……他們終究有緣無分。
斬鬼落下,卻沒有斬在周婉倩身上,而是回歸劍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