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嘗試跟她講道理,「周婉倩,這幾百年你見過幾個男人?我說沒穿衣服的,是不是只有我一個?」
她臉上立時染上紅暈,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武衛明吁口氣,諒她也沒這個膽子!要是有另一個男人,他立刻砍了那傢伙!
「所以了,只是你沒看到,不代表其他人沒有,這只是巧合。」就算機會再少,一萬個人總有幾個人會在同樣位置有相似的傷疤吧。
「不是!」周婉倩性情溫柔,然而對自己認定的事卻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有白玉香圓、有同樣的傷疤,不僅如此,還有我的感覺,鍾浩的氣息我是絕不會認錯的!」
她的感覺、鍾浩的氣息……他一忍無可忍!
周婉倩卻還挑中時機火上澆油,「武……你真的就是鍾浩!」
武衛明清清楚楚聽見自己腦子裡名為「忍耐」的那根弦「咚」地斷掉的聲音。
「絕對不要再把我和鍾浩扯上關係!」他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直跳,「聽清楚沒有,周婉倩?!」
周婉倩看著眼前這個額上青筋暴露的男人,嘴角微顫,終於沒有在說什麼,然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凄惻中含著欣慰的眼神,明明白白表達著她的心情,當然,她也同樣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憤怒與……不屑。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心中,無聲地碎掉了……
為了這樣的眼光,武衛明勉強壓抑住自己,在發飆之前,及時拂袖而去。
翰林院編修季博章坐在佑武侯府書房裡,舉目四望,書籍倒是塞滿架上,也有時常翻動的痕迹,可大多是兵法、策論,經史子集雖不是沒有,卻少得可憐,簡直充數而已。向來這位小侯爺果然不脫武將之風,不知顏大人請自己一介修史的文官前來有什麼事情,難道是武侯爺突然有意要修撰家史不成?
不過片刻,武衛明進來書房,季博章在朝堂之上也曾多次見過他,此刻近看,果然是儀錶軒昂、貴氣出眾,只是眉宇間分明有鬱結之色,他暗暗嘀咕,不知這位少年顯貴還有什麼心事。
客套幾句,武衛明就直截了當說:「聽聞季大人對燕朝的史事鑽研最深,本侯有一二不結處,想要請教。」
季博章一愣,連忙道:「在下未學後進,不敢受此謬讚,侯爺有疑問,自當知無不言。」
「如此就多謝了,燕朝末年驃騎將軍鍾浩其人,無論正史野史傳,為官為人,平生所涉,請季大人巨細靡遺地整理成章,本侯對這個人真的很、感、興、趣!」
季博章渾身一顫,侯爺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可見是真的很感興趣,不過,為什麼總覺得陰測測的呢?
季博章果然熟知燕朝史事,精於文章,不過兩天功夫,鍾浩的大小事蹟便收集得一清二楚送到武衛明面前。
坐在書房桌前,武衛明心情有點複雜,對於鍾浩這個早已死去不知多久的男人,他即妒且羨,還夾雜著那麼點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什麼的好奇。
能讓周婉倩這樣的女子等待尋覓四百年尚不改其志,總要有點不平常的地方吧!
那晚他拂袖而去,心情激蕩之下索性連夜騎馬回京,對周婉倩追在身後的呼喚只當沒聽見,興好常人見不到鬼魂,不然真要驚世駭俗了。
一夜間兩度奔波,到侯府時天已大亮,他臉色鐵青渾身殺氣的樣子著實把府里一於人等嚇得不輕,一聲吩咐找了季博章來,他就把自己關在屋裡,閑人一概不見,直到今天,氣惱漸消之餘,對周婉倩的挂念又竄上心頭。
長嘆一聲,武衛明翻開新出爐的《驃騎將軍鍾浩傳》,仔細研究起來。
燕朝的衰敗,迅速糜爛至無可救藥,不過五、六年而已。
鍾浩以二等神武將軍奉詔回京時,政局已是內憂外患,病入膏肓,只要幾個引子問題就會猛烈地爆發開來,然而朝堂之上仍舊是歌舞昇平、醉生夢死,達官顯貴並未體會到末日將至。
二等神武將軍在京城裡算不上什麼大官,鍾浩戰功雖顯赫,但在朝堂上卻沒說話的分,原本跟皇室也沾不上邊,不過,天順十二年,即鍾浩回京一年後,京城發生了一起小小的叛亂,把鍾浩推到了眾人眼前。
說是叛亂,實際上是一群流落京師的災民,他么被官吏剝削欺辱,一時激憤下圍堵京兆尹衛門,要求放糧救濟,不料卻被京兆尹以暴民作亂為由辣手鎮壓。眼見已無活路,災民們索性放手一搏,竟沖開官府包圍,退向附近的恩澤寺。
糟糕的是,當日太后帶了貴妃公主一干人正在寺里祈福,護衛們雖奮力阻擋,然而一人奮死可以敵十,十人奮死可以敵百,災民拚命之下,竟然衝到了大殿前。危機之時,已調任神機營統領的鐘浩帶著一小隊兵卒趕到,護住了鷲駕,與災民對峙。
一場混戰間,有流矢射向貴人,鍾浩奮不顧身,以已為盾,此後便是帶傷而戰,直到援軍趕到。他渾身浴血,卻還堅持護送鷲駕至宮門方才力盡倒下……
看到這裡,武衛明冷笑一聲,功高莫過救駕,前面的奮力拚搏,原始職責所在,可後面的帶傷護衛,則與作戲無異了,只是唯恐太后看得不夠清楚吧?
只不過那一箭……武衛明的手不自覺摸向自己的胸口,如果真是一模一樣,那一箭若再深數分,必然傷及心肺,藥石罔效,鍾浩這種身經百戰的人,絕不至於想不到後果,那麼這番舉動,就非職責與做戲可解釋。
那位貴人,定時周婉倩無疑,然而,數年前的一夜之緣,已可令他傾生相報了嗎?鍾浩這看似嚴肅端方的人,竟會有這種深情與氣魄嗎?
武衛明的心,一熱,一冷,又一痛。
……太后對鍾浩印象深刻,認定如此忠心的將軍,正是難得人才。那時太后對朝政頗有影響,鷲駕之功又是明擺的,於是半年之內,鍾浩官職一升再升,五個月後已升到了一等驃騎將軍,封忠勇伯。此時的鐘浩,儼然是朝中新貴,前途不可限量。
他年已二十四,卻尚未娶妻,當下便有權貴富豪遣人做媒,然而鍾浩卻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託,平日只是盡忠職守,除了軍中相識,從不與朝中權貴交結。
武衛明暗暗點頭,鍾浩此人果然深諳韜光養晦之道,以軍權為盾,遠離宣爭,嚴守中立,則上位者自然倚之信之,旁人也很難疑之害之,不過,他不肯娶妻,真的只是自保之道嗎?隱藏在名位、權勢、功業之下的,是否還有一個周婉倩呢?
但當時的周婉倩不但是公主之尊,且即將完婚,而且對方是丞相之子,亦是青年顯貴。對於那時的鐘浩而言,周婉倩實如水中月鏡中花,絕無攀折之望。
有人會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而捨棄青雲之路嗎?
武衛明的心,一疑,一驚,在一痛。
其實,以此時的武衛明之心,度當日鍾浩之腹,實在是一件頗為尷尬的事。可就算是自找苦吃,他也一定要一樁樁一件件弄個清清楚楚!
情關難過,古今皆然,非獨他一人。
正待再看下去,就聽書房外有僕從高聲稟報,「主子,沂園有急事稟報!」
武衛明不由心頭一震。沂園?難道是周婉倩出了什麼事?如今在他心中,已完全忘了周婉倩是鬼這回事了。
快馬來報的侍衛叫林瑞,一路疾馳還有些喘息未定,一邊說一邊滿懷激憤。
昨夜寅時,以為侍衛兄弟巡查時竟被惡鬼所傷,眾人聞聲協助,那惡鬼卻已經竄逃,傷者垂危,總管一邊延醫,一邊派他回報。他久隨侯爺,多見侯爺談笑問人鬼灰飛煙滅的氣魄,可這不開眼的鬼魅竟在太歲頭上動土!
武衛明臉色沉凝,冷哼一聲,「知道了。來人,備馬!」
居然真的有惡鬼?!那本女鬼不會有什麼事吧!
自從前日夜裡驟下暴雨,之後數日一直陰雨纏綿,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但路上仍舊泥濘未乾,不免拖累馬速。
林瑞催馬緊跟在武衛明身後,心中納悶,問清受傷兄弟的情況,侯爺已叫人備齊了一干藥物帶上,看樣子不是沒救,但侯爺臉色這麼難看,明顯在擔心著什麼……難道那惡鬼真的神通廣大,連侯爺也覺得辣手不成?
思忖間已到沂園,武衛明先去關切受傷的侍衛,開出方子,交代用法——事涉鬼魅,武衛明的見識豈是尋常大夫能及。
看傷之事一了,他就往後園走去,林瑞要跟上,卻被他喝止。
武衛明孤身一人一路行去,固然心急如焚,卻也不免有點忐忑。
該怎樣去面對周婉倩?她擺明當他是上輩子的老情人,自己可萬萬不能糊裡糊塗認了!可偏偏心裡放她不下……想到這裡,就覺得窩囊,他武衛明做事,從來沒有像今次這般優柔寡斷過!
見到她,第一句該怎麼說?臉上要有什麼樣的表情?姿態要如何擺才不會暴露他的心焦……一路拚命想卻一個問題也想不明白時,他雙腳已踏出竹林,閑雲閣已在眼前了。
那個笨女人現在應該在閣里吧。
什麼?!那個白色人影是什麼?他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眼花看錯。
真的是周婉倩!武衛明什麼也沒想,直接沖了過去。
溪流之旁,白石之畔,周婉倩嬌軀委地,青絲覆面,眼眸緊閉,冰冷如同一具屍體,臉上的表情卻極難形容,是悲哀到極點的沉靜,絕望到疲憊反變得安詳。
那是一張死寂的臉,是他曾在戰場上看過,戰敗將死的士兵,生而有憾所流露出的無奈神情。
他抓住她柔軟冰冷的手腕,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沒有脈搏,沒有生機……
周婉倩,她死了嗎?
胸口劇痛,幾乎悲痛哭泣的武衛明總算及時想起——周婉倩是鬼,這一切是正常的!
集中全副心神,他終於感受到圍繞在周婉倩四周的一絲絲陰氣,而這陰氣正是她仍然存在的證據,身為鬼魅的周婉倩是沒有實際形體的,如果魂飛魄散,這個身體自然也灰飛煙滅,既然還能凝神為體,那麼她應該沒什麼要緊。
那她到底為什麼昏迷不醒?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金色的光芒在周婉倩臉上跳躍,更襯得她的臉龐潔白如玉,他微微晃了晃,她也微微而動,一雙藕臂竟像要消失似的轉為透明……
白痴!武衛明跳了起來,幾乎要痛罵自己。鬼怎麼可能在大太陽底下活動自如?她這個樣子,分明是被陰氣侵蝕所導致的!
抱著周婉倩奔進閑雲閣那間暗無天日的房間,小心翼翼將她安置在榻上,武衛明坐在她身邊,握緊著她的手等待,可一盞茶,一炷香,一個時辰過去,她卻根本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武衛明開始心慌,覺得攥在手中的柔荑彷彿輕煙般隨時可能消散,他在顧不上什麼矜持什麼猶豫,手上用勁,急促喊道:「你快點給我醒過來!我還沒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聽見沒有?!快點醒過來……好,就算你當我是你老情人我也不計較了……喂!」
周婉倩眼皮微微動了動。
他一下子屏住呼吸。
長睫眨動,明眸微啟,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
「鍾……浩……」
武衛明臉色一寒,眼光一冷,「你給我閉嘴!」
居然還真又把他當做老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