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邵庭仰頭,高台上一人正朝底下招手揮拳,往他們指來,恐怕不到一刻就會殺來。當初選此地駐紮,就是看在四顧黃沙,敵人來襲可及早備戰。但相對的,她此時情況也被看得一清二楚。雖然身上穿著民衣,但只要一搜,包袱里的鐘甲就會露餡,更遑論三人腰間都系著卓豫鐵匠打造的長刀。
「拔兵器,穩好你們的馬兒,把馬兒當成腳,別讓腳斷了。」邵庭率先策馬,不從駐營大門,反而沖往後頭士兵休息的小帳,料敵人一時還摸不清營地布置,以百來個帳篷為掩護,拐迷宮似的闖入,遇上被圍困的自家人便營救。
邵庭提腰扯韁,綠珠嘶鳴而立,前蹄踢倒一個嗤人士兵,再左刺右砍,加上兩個小兵協力,轉眼殺退五人。
「唔……將軍!」一名邵家罩左臂有傷,右腿血淋淋,已然被截斷。「顧將軍中計了,調虎離山……」
邵庭凜然抿唇。「營里留多少人?」
「連同李驍衛,共五百人……眼下……咳,不知有沒剩下一半……」
「帶走兩千人……」只希望別是凶多吉少。邵庭鎮持情緒,下令:「把他抬到帳里藏好,還能戰的隨我來。」
「是!」以邵庭為首,還能戰的卓豫士兵集結過來。
「待會兒別傷敵人頭胸要害,他們不是嗤人士兵。」
「將軍此言為何?」有人問。
邵庭持刀指著嗤人屍體。「他們穿的不是軍衣,用的兵器雖鋒利好使,卻不是嗤人軍隊用的。嗤人有幾個部落支族特別剽悍,這回恐怕是其中一支。」
「但是他們傷了許多兄弟……」
「個人怨恨不比國對國,嗤人一族風俗民情雖然野蠻,但皇上計劃日後招降。這支嗤人族不是皇上主戰的喀喀族長一支,咱們沉著些,弄清事由依理行事,以免破壞招降機會。」
眾兵雖有不甘,但心知招安影響卓豫邊境能否長治,只能強自壓下悲憤。
「是,一切聽將軍吩咐。」
「你們很好,隨我來。」
「將軍!小心……帶頭的……他射下了您的髮帶……」斷腿士兵喊來。
邵庭憂心,芙面更沉。她沒料錯,那傢伙果然是個大患!
「駕!」邵庭左臂控馬,提刀在帳篷群間穿梭,個個擊破營救,救下還活著的五十來人。她策馬到將軍帳前,只見黃上空地上有一處被染紅,血窪中,一人身披卓豫軍袍,步履蹣跚,左腿略顯不便。
二十來名嗤人把李思容圈圍住,營出一個大圈,在一個嗤人往李思容背上橫劃一刀,李思容繼接著受踢滾地時,賞表演似的吹口哨兒,叫好喝采。
「思容!」邵庭喑啞低喊,一聲拿來,取過身旁士兵的長戟,順著綠珠奔勢扔出,不偏不倚落在圓圈正中的那嗤人腳邊,阻止他殘虐暴行。
「庫洛什!」
她聽到其它嗤人這麼喚他。
庫洛什森寒瞅來時,她毫不畏懼地迎上他晦暗目光,在嗤人查探他是否受傷時鑽了縫隙入場,一個勒馬,綠珠在場中嘶鳴,原地轉了一圈回蹄,恰好讓她救回李思容。
「李驍衛!」
「快!」有人急切撕了布巾。「快給驍衛止血!」
較懂得止傷的立刻接手。眾兵將李思容抬往後頭,在邵庭身後圍站一排,護住她也看顧李思容。
「精湛的騎術!」庫洛什揮退旁人,提嗓喊來,粗獷的嗤人語句加上渾厚沉重的嗓音,一時嚇住了邵庭這邊的卓豫士兵。
綠珠蹭抬前蹄,鼻子噴氣,躁動地移步。
「乖。」邵庭拍拍馬脖子,不驚不懼地投去目光,掂量對手。
此處雖距大雪山千里,但寒冷迫人,他卻光著臂膀,上身只穿虎皮做的夾背心子,黑白相間的虎尾巴還被他拿來當衣帶綁在腰間。
那頭白虎活著的時候肯定兇猛--跟他一樣。
他能剮了那頭獸,但她不一定能剮得了他。
「勇士,離開我的營地。」她居高俯下,平溫直述中自有威嚴。
庫洛什揚眉,一旁有嗤人翻譯給他聽后,只見他嘻笑,以不慎流利的卓豫語道:「庫洛什是野蠻人,不懂勇士是什麼!」
他周身一干嗤人鬨笑,訕訕看著邵庭等人。
邵庭秀氣的眉毛一軒。「你的眼睛是嗤人族裡最剛強磊落的,毋庸置疑。現在,離開我的營地。」
翻譯的嗤人又附在庫洛什耳邊說了什麼,聽完,他臉色大變,藍眼睛的色澤詭異地轉深,從褲袋裡掏出皺摺一團的褚紅帶子。
「我隨身攜帶,以免忘記……敵人的長相!」庫洛什咬牙的模樣可怖,猙獰著臉抖開。「這是你的?」
她垂眼一看,點頭。
「是我燒了你們的糧草沒錯。」
「那不是我的糧草,但是,是我們一族辛辛苦苦積存的,在戰爭的時候,糧草可以養活多少人,從富饒的卓豫來的你們不知道,一把火燒光光!因為你們,我調不到糧食,好多好多部落沒有食物!」
「所以,你才那麼生氣。」她話含在嘴裡,悠淺念出。
庫洛什一愣,方毅陽剛的年輕臉龐上有疑問。
「將軍!您別同情他們!這些蠻夷,殺進卓豫境內在草原養馬為生的村落,專挑婦女小孩,一共送了五十個人頭過來!」
邵庭看向憤憤不平的士兵。「我不是下令遷移居民嗎?」
「撤了三十里,但是您不在的幾天,他們通過駐點守將,頻繁往內侵擾,村民與駐點守將屢次派人來求救,所以顧將軍才出兵。誰知道顧將軍前腳離開,這幫蠻子就殺來了!」
邵庭點頭,整理思緒。除了報復、泄恨,更重要的應該還是糧食。嗤人一族逐水車而居,本還能自給自足,但近兩年喀喀族長憑一己野心,硬要各支族上繳武器牲畜,她知道許多傾向和平的嗤人已有不滿,皇上也是藉此機會,能招降就招降。
「你的族人,餓死了多少?」
庫洛什臉肉抽動,所有嗤人均一臉憤怒。
「沒調到糧食,接下來會餓死一百!」
「一百……你也差不多殺傷了我一百多個士兵,但我卻不傷你們。」她以平靜的眼神瞅著他,柔軟的聲音散在北風裡。「到此為止,否則你的族人會有更多人死去。」她環視他們一群,最後走在他面上。
「女人,你殺不了我!」他大吼。
「但是卓豫可以。」她一頓,誠懇道:「請回去吧,你本來就打算報了仇,搶完糧草就走,不是嗎?你在草原的同伴自願赴死,但他們沒辦法拖延太久,大軍看到烽煙,很快就會歸營。你前面有我,後面有軍隊,你們全要死在這裡。」
像要應證她的話,綠珠敏感地抓抓地上,顧破甫兩千騎兵賓士的陣勢撼動大地,建在地上的營帳發出嘎吱聲。
庫洛什屈辱著難以決定,因為他們的人並未找到糧草,根本白辛苦一趟!
邵庭似乎看出他的困窘,開口:「你為了族人冒險,我可以幫你。」
「!」庫洛什朝地上呸出一口唾沫。「鞭打后再給羊奶,狡猾的伎倆!」
「你不肯離開嗎?那就一戰吧。」手持長刀,不等他準備好,策馬攻去。
庫洛什意外中被她划傷左臂,因為及時翻身滾開才沒讓那刀正中胸腹。
「女人!你使詐!」
邵庭不卑不亢,拉穩馬頭,在他爬起攻來時硬生生接下一刀。
庫洛什臂力極大,她虎口的傷剛癒合,有些不支,只能憑藉腰力加上綠珠的沖勢回擊。
「將軍!」
有人忍不住提刀上前助邵庭,一個嗤人迎上來擊斗,兩方人馬立即混戰成一群。
「庫洛什!馬蹄聲愈來愈近了!女人要把我們困住留下來!」
庫洛什聽見,殺紅了眼,奮力唰唰兩刀,打飛邵庭的長刀。正品嘗勝利滋味,彎刀要劃上綠珠馬肚子前,脖子發涼,邵庭左手一柄匕首冷寒地貼在他頸子脈動處。
「嘖!你取巧!」操著怪怪的卓豫話大罵。
「我又贏了。」邵庭微笑,聽見嗤人已互相吆喝同伴離開。她收起匕首,回馬背坐正。「你走吧,對不起。」
「對……」庫洛什咀嚼她的話,忘了是什麼意思。
「哈哈!」她笑開,舉著右方帳篷間一條路。「往草原逃,就能回家。」
庫洛什憤慨大吼,忽然一個蹲身,正當邵庭以為他聽不懂又要戰時,他猛地躍起,手長腳長的人不知怎地竟扯走她的髮帶。
她頭顱被扯痛,身子一歪,竟然跌下馬來。
「將軍!您沒事吧?」
「還好。」她扶著腰起身,庫洛什一伙人不戀戰,搶了幾匹馬互相乘載,往她指的方向奔逃。
「原來他聽得懂。」
「將軍為何要放他們走?顧將軍已經趕來了,必可將他們一網成擒!」
「嗯……你有注意到嗎?來的都是二十齣頭的年輕人。你想,他們全死在這裡,部族裡的母親妻兒該怎麼辦?而且,他有藍色的眼睛……」嗤人中極少見。
「將軍!這事是可以就此算了的嗎?咱們可是險些被滅營!」
「他才帶了五十來人,真是厲害……」邵庭喃喃,覷一眼仍不服氣的士兵。「我領軍的時候,有用過錯誤的策略嗎?」
「……沒有,將軍總是規畫完備,避免兄弟們傷亡。」
「相信我,放他一條生路,就是死傷最少的方式。」
士兵啞口,呆愣好半晌。「那個蠻子有天大的能耐?」
邵庭微笑。「他不是蠻子,是勇士。」
卓豫人常誤解嗤人族,以為他們是吃食人肉的部落,但「嗤人」二字由來,其實是因為遠古時候,他們一族的祖先遇上北方大寒,為了讓弱小存活,族人中有人不惜割肉犧牲,為了感念割肉餵食之恩,這個族名才沿襲下來……
外族的故事都是永霖告訴她的。他遍覽群書,學問淵博,興起時就滔滔不絕,連帶嘉惠她的見聞。
邵庭摸摸頭髮,嘆了聲。那條黃色髮帶綉有麒麟紋,是安王徽飾,他早上親自給她綁上的,要是知道被拿走了,他肯定會氣得蹬腳。
「邵庭將軍!」顧破甫急下馬屈膝點地。「請邵庭將軍嚴懲!」
她垂目看著曾與父親征戰的中年將軍,心中不舍。「您沒等我回來。」
「是!我性子急,自作主張,都是我的錯--」
「依情理看,您何錯之有?但是戰場上變數太多……為何您屢次提議出征,我卻堅持要等,等派出去的探子回來、等京里消息,現在您知道了嗎?」
顧破甫悔不當初。「我太魯莽,請將軍嚴懲!」
「那就委屈您轉任副將,我會上書請皇上調派一位將軍過來接替,往後沒有我或將軍的命令,您千萬不可貿然行事。」
「屬下遵命,謝將軍!」
「嗯,請起來吧,接下來還要麻煩您,做那最討厭的事。」
「……是。」顧破甫開始調派人手。
邵庭從頭至尾都在一旁觀看士兵們清點傷亡,火葬屍體。
邵庭命令全營補修被破壞的柵欄、倉庫等,恢復軍營設置,另外加強訓練留營守備。
半個月過後,軍營總算恢復原貌,但有些地方,永遠修補不了,例如缺腿斷手的士兵、例如傷上加傷的將領--
「思容,別勉強著走路,太早開始走動會影響復原。」邵庭領著幾名百夫長,交代部署細節,卻看見李思容走來校場。
「是,屬下只是想出來走走,許久未活動了,想瞧您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