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跟我戀愛吧!荊善雅。
那個男人熱情的呼喊,至今彷彿仍在耳邊回蕩。
善雅悚然一凜,用力咬唇。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她說,這輩子不會再有愛情。
真的可以嗎?就這麼無情無愛、無盼無望地過一輩子,直到老死,她的心裡不會有任何遺憾嗎?
高晉風不相信,不,該說他不願相信,這不該是她過的人生,那樣的女人不該在如此年輕的時候,便淡滅了所有愛恨嗔痴。
會快樂嗎?就這麼活著,她快樂嗎?
高晉風發現自己很在意,與善雅在小公園分手后,他獨自一人沿著台北街頭走了一夜,心亂著,腦子昏沉著,胸臆壓著股不得紆解的焦躁。
他想知道為什麼她選擇過這樣的人生,雖然她不肯說,但他隱隱約約猜到,該是跟一個男人有關。
是因為受過情傷吧!
曾經有男人傷了她、負了她嗎?
他想知道。
於是,天才蒙蒙亮,他便衝進善雅好友開的Motel,指名找老闆娘。
賓館經理原本當他來找碴的,哪有人天一亮就來找人的?
他好說歹說,發揮一貫的魅力,好不容易要到於承歡的電話,將她Call來賓館。
對他主動央求見面,於承歡感到訝異,出自好奇,前來赴約。
「你說,有關於善雅的事想問我?」
他點頭。
於承歡聞言,慧點地眨眨眼。「可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她端起咖啡,好整以暇地喝著。
高晉風明白,這是她對自己設下的考驗,若是通不過,便無法說服她「出賣」自己的好姐妹。
他拿出一樣東西。「這是我在她的課堂上做的作品。」
「你去上她的玻璃工藝課?」於承歡好吃驚。
「嗯。」
「這什麼?」
「一個收藏盒。」他解釋,看著於承歡不客氣地拿起他的作品把玩,不覺微感赧然。
他知道這東西做得還很糟,技巧相當不成熟,甚至可說拙劣,想做成心形的收藏盒,但那個形狀怎麼看就是歪歪扭扭。
於承歡看了,噗哧一笑。「你覺得她會喜歡這個嗎?」
直率的揶揄更令他紅了臉。「之前我做了一個心形的玻璃條,結果她居然說有點『奧圖曲線』的味道。」
「奧圖曲線?」
「就是一個芬蘭設計師參考芬蘭湖泊的形狀設計出來的作品……」他將當時善雅的解釋照搬出來給於承歡聽。
她聽了,狂笑不止。「奧圖曲線?哈哈、哈哈!她是在笑你那個玻璃條做得歪七扭八的吧!哈哈哈!」
他糗得不知所措。
於承歡笑得放肆,笑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止歇,明眸發亮地看著他。「沒想到善雅會跟你開這種玩笑,她這人不太會說笑的,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他點頭,有些感慨,卻也有些得意。
於承歡閑閑地把玩他的作品。「這個心形收藏盒,你是要送給她的嗎?」
「是。」
「你想讓她放什麼在裡頭?珠寶首飾,還是像迴紋針之類的文具?」
他搖頭。「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放糖果。」
「糖果?」於承歡意外地挑眉。「為什麼?」
他告訴她理由。
她聽了,深深地注視他,許久,含笑揚嗓。「你愛她吧?」
他一愣。
他愛她嗎?胸口這股澎湃的情感,是愛嗎?
他怔怔地望著於承歡,以為自己回答不出她的問題,該是通不過她的考驗了,孰料她還是悠悠地告訴他了。
她告訴他一個哀傷的故事,一段早夭的戀情,他終於明白為何善雅會那樣封閉自己的心。
他終於懂得,為何她會堅持這輩子杜絕愛情,不再愛了。
聽完於承歡講的故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地來到公司。
高晉安正在辦公室工作,見他來了,頗感驚訝,起身迎向他。
「你昨天晚上去哪裡了?叫我去救你,結果我人還沒到你又說沒事了,害我白白奔波一趟,這樣玩你哥很高興嗎?」
高晉安語帶調侃地責備,高晉風卻絲毫沒有玩笑的心情,通常他都是兄弟倆玩世不恭的那一個,但現在,他的表情異常認真。
「哥。」
「怎麼?」高晉安因他嚴肅的叫喚愣了愣。
他深呼吸,努力想控制胸間沸滾的情緒。「如果我想做一件可能會惹你生氣的事,你會諒解我嗎?」
「什麼事?」高晉安奇怪。「你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我哪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高晉風望著最尊敬的兄長,眼神近乎無功。「好像愛上了一個女人。」
「什麼?」高晉安愕然,沒想到他會說這種話,半晌,好笑地攤攤手。「這不是經常發生的事嗎?」
「這次是認真的。」高晉風微啞地抗議。
「你的意思是——」高晉安斂去笑意,看出弟弟神色異樣。
「可是,我為什麼要生氣啊?你有真心想愛的女人,我應該為你高興啊!」
問題是,那個女人名義上是屬於哥哥的。高晉風彷徨。
高晉安渾然不知弟弟內心的掙扎,伸手拍拍他的肩,笑道:「改天把她帶來給我瞧瞧吧!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不平凡的女人,能讓我這個遊戲人間的弟弟付出真心。」
高晉風憂鬱地抿唇。
「怎麼還是苦著一張臉啊?啊,我懂了,該不會是人家不喜歡你吧?」高晉安笑著戲覷。
若是平常,高晉風肯定把話頂回去,跟哥哥鬥嘴,但如今他只能自嘲地撇撇嘴。「她說不會跟我談戀愛。」
「不會吧?大眾情人高晉風居然踢到鐵板了?」高晉安愈來愈覺得情況微妙了。「呵,我對那位奇女子愈來愈有興趣了。」
高晉風沒吭聲,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昨天破壞了你跟……她的約會,她有對你說什麼嗎?」
「她?你說善雅啊。」高晉安微笑。「倒是沒說什麼,善雅的脾氣很好,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跟我計較的,不過我本來也想今天再約她吃個飯算是賠罪,可惜她說要去台東。」
「她去台東?」高晉風訝然。「做什麼?」
「不曉得,她只說是去看個朋友。」
去台東看朋友?莫非……
高晉風一凜,腦海靈光乍現。「哥,我有事先走了。」
語畢,他轉身就走,也不管哥哥在身後喊,像一陣旋風似地急卷離去。
台東。
一下火車,善雅便搭計程車匆匆趕往醫院,聽取腫瘤科主治醫生的報告。
老醫生見到她,立即堆滿了笑容,招呼她坐下,吩咐護士端茶給她。「你放心吧,荊小姐,他最近情況穩定多了,不久以後,應該就能出院了。」
「那太好了。」善雅聽了,鬆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對醫生鞠了個躬。「一切就麻煩醫生了。」
「啦,這是最近一期的帳單。」
「是,我會去繳付的。」
「關於這部分,我照你的意思,告訴他們所有醫療費用都是由健保全額給付,要他們不必擔心。」
「謝謝你,醫生。」
「不過荊小姐,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呢?」老醫生望著她,眼裡難掩同情之意。「你總是這樣默默地幫他們墊付醫藥費,我相信老人家知道了一定會很感動的,就算你曾經犯過什麼錯,也一定會原諒你。」
善雅聞言,搖搖頭。「我的錯,不是那麼輕易可以原諒的。」
她悵然苦笑,又跟醫生聊了幾句,這才起身告辭。「我先走了,有什麼情況,請隨時通知我。」
「嗯,你慢走。」
離開主治醫生辦公室后,善雅來到住院大樓的病房,在某扇房門外張望。
這是間雙人病房,其中一張床位躺著一個老人,鬢髮蒼蒼,面黃肌瘦,神情顯得有些憔悴。
那便是家翰的父親,半年前,得知自己罹患肝癌,住院治療,做了化療又開過刀,現在病情好轉許多。
她見老人家睡了,這才悄悄走進去,將一束鮮花以及一籃水果擺上床旁的小几,關懷地注視老人片刻,不敢多留,又靜悄悄地走出病房。
她知道,老人家並不歡迎她,更不會想見到她,所以她只要能盡到心意,就足夠了。
才剛踏出病房,不一會兒,家翰的媽媽便來探望丈夫了,她剛在市場賣完菜,風塵僕僕。
善雅躲在走廊轉角,瞥見她滿臉倦容,心中一緊。
自從丈夫倒下后,她一肩撐起家計,日日為生活辛勞,又要來回奔波照顧丈夫,肯定累了。
都怪她不好,是她害他們失去一個好端端的兒子,如果不是她……
善雅輕嘆,不願再想,惆悵地轉身,迎面卻望見一個熟悉的男人身影。
她震驚不已。「高風?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的好朋友於小姐告訴我的。」他回答,微微帶笑。
「你是說承歡?」她不敢相信。
他點頭。「她說每年一到他的忌日,你總會到台東來探望他父母,最近因為他父親生病住院,你每個月都會來。」
「為什麼……承歡會告訴你這些?」
「我問她的。我問她為什麼你堅持不能再有愛情,她把你大學時候跟前男友的事情告訴我了。」
這麼說他全都知道了?善雅瞠視面前的男人,心慌意亂,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痛楚,她不想讓外人知曉。
承歡怎麼能夠告訴他!
就算他的陽光魅力凡是女人都難以抵擋,但承歡可是她最好的朋友,不該如此輕易便出賣她的私密往事,他究竟施了什麼法術?
她又怨又惱,快步離開醫院。
他跟在她後頭。「你去哪兒?我開車載你。」
「不用了!」
「善雅、荊善雅!你生氣了嗎?」
對,她生氣了,他不該擅自闖進她的私密世界,她並不想與任何外人分享。
「你別跟著我!」她想驅離他,早該趕走他了,不該放縱他一直在自己身邊圍繞。
他卻堅持跟著她,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醫院外頭,此刻正是黃昏時分,日輪半落,彩霞滿天。
他見她走得急促,眼看無法攔住,索性伸手扣住她臂膀。「善雅,你聽我說。」
她幹麼要聽?
她被他拖住,躲不開,氣得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我不是要你別跟著我嗎?你放開我!」
「我偏不放。」他耍賴。
怎麼會有這種男人?她好怒。「我真的生氣了,高風,請你放開我,聽見沒有?」
「我說了,我不放!」
「你——」她驀地揚手,掌他耳光。
又打他了,這是第三次了。
兩人彼此相望,各有所思。
她用力咬唇,自覺懊惱,怎麼每每在他面前,她就會控制不住脾氣?她明明不是那種歇斯底里的潑婦啊!她羞憤難堪,但看在他眼裡,她因憤怒染紅的頰,以及那雙燃著燦燦火光的眸子,比平常更漂亮、更吸引他。
這就是她發怒時的模樣嗎?就連生氣的時候,她還是個淑女,一個美得不尋常的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