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情恁少年
「我要你背我。」
好一個任性的要求。
在房裡張羅著盥洗的清水和早飯的青年只是不疾不徐地響應:「來,先洗把臉,漱個口。吃過早飯後,我去借匹馬送妳回家。」
「我要你背我。」坐在床上的男裝少女,沒穿鞋襪的兩隻赤足懸在床沿,表情固執。
青年手中溫熱的布巾替她抹去一臉惺忪,又倒了一杯水、遞上清潔牙齒用的柳枝,溫和地道:「自己來,好嗎?」
終究任性得不夠徹底,少女勉強接過柳枝和茶杯,倉促地漱了口。見青年別轉過身去盛飯,她獗著嘴又道:「我要你背我。」
青年盛了半碗飯過來,白飯上有幾樣鮮蔬。他拉了一張板凳坐在少女面前,揚起一抹微笑。
「妳昨晚沒吃飯,一定餓壞了吧?咯,吃吧。」將飯碗連箸一起遞給她。
遲疑了片刻,少女接過碗筷,一雙秀麗的長眉緊緊蹙著。「你故意的,對不對?」
青年不答,只端來另一碗飯,定靜用餐。
少女眉心一緊,擱下飯碗,赤著腳就往門外走去-拐著昨晚扭到的左腳。
下一刻,青年已經起身拉住她。「對不起,祝晶。」
呂祝晶雙手扶在門板上,頭也不回地道:「我不明白你為何不跟我一起回去。」
「妳明白的。」恭彥溫聲道。
早先他解釋過了。他之所以會來北里,是為了學習吹笛。
三年前,他曾與剛考上進士的阿倍仲麻呂騎馬路經此地,偶然聽見一陣悠揚的笛聲,後來他獨自入里尋找吹笛人,結果找到了一名樂師。
當時這名樂師寄身在名妓秦國的屋子裡,是阿國專屬的樂師。
樂師姓香,個性古怪,不同於一般世俗常人;他表明若想要習得他一身精湛的技藝,不僅是笛曲,就連同琵琶、鼓、箏、瑟等樂器,都必須逐一學會,否則就不收徒。
為了能順利拜師學藝,恭彥答應了樂師。因此除了學習笛曲外,他也學會了其它的樂器。
經過兩年的時間,樂師將一身技藝傳授給恭彥后,便離開了長安。
沒了樂師的阿國,開始向恭彥索討人情。
恭彥逼不得已,只好在阿國覓得新樂師以前,留在北里幫忙彈奏音樂。
這些事情,祝晶都聽他說過了。只是她還是私心的不希望恭彥一天到晚待在北里。這裡畢竟是風月場所,恭彥是個必須留意名聲的留學生,倘若他流連北里、徹夜不歸的事情傳揚開來,對他絕非好事。
與名妓來往酬唱是一回事,可是鎮日流連花叢-即使只是當一名樂師-以他身為國子監生員的身分,對他來說,仍可能造成傷害。
因此她才要恭彥跟她走,可恭彥固執的程度與她幾乎不相上下。祝日關無計可施,只得任性以對。
咬了咬唇,她說:「那我去跟阿國講,說你不待在這裡,叫她去找別的樂師。」拐著腳要掙脫他。
但恭彥不肯放手。「不要這樣,祝晶。阿國是朋友,我至少該待到香師父回來。」
「那萬一他永遠不回來呢?你是不是要一輩子待在這裡?」祝晶氣惱地問。
恭彥微微一笑,伸手撫平她臉上的擔憂。「不會的。阿國不是不講理的人,就算香師父沒回來,等她找到合適的樂師,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不會太久的。」
「……」
「嗯,怎麼不說話了?」
祝晶低垂著眼眸,啞聲道:「你……歡……她嗎?」
「什麼?」她聲音壓得太低,恭彥沒聽清楚。
祝晶將臉垂得更低。「你有那麼喜歡她嗎?」喜歡到願意待在北里,為她伴奏?與她琴瑟合鳴,共譜多情的樂曲?
「喜歡誰?」恭彥猛然領悟過來。「阿國嗎?」他訝然,而後失笑。
「……」她說不出話來,心裡一陣泛酸。
眼見恭彥就要回答,祝晶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她猛然搗住耳朵。
恭彥拉開她的手。「把頭抬起來,祝晶。妳看著我。」
祝晶沒有照他的話去做,她回身抱住身後男子的頸項,像個愛撒嬌的孩子那樣。
恭彥被這麼一抱,雙手一時間不知道該擱在哪裡。
祝晶是個女孩,對他來說實在很不方便啊。半晌,他輕輕摟住她的腰,下巴頂在她的頭頂上,嘆息道:「我喜歡阿國。」
感覺掌下的身軀輕顫起來,他收緊手臂。
「她是個很風趣的姑娘,跟妳有點像,有著非常執著的個性,雖然淪落風塵,卻仍然強悍地捍衛自己的尊嚴,我很難不喜歡她,但只是朋友間的那種喜歡。今天換作是妳、也會想要幫她忙的。更不用說我還欠了香師父人情,而香師父又欠了阿國的人情,這條人情總是得還的。」
「……」
「妳的腳走路不方便,等會兒我去借匹馬送妳回家。」
「……」
「祝晶?」
「……我要你背我。」她悶聲道:「背我回家以後,隨便你要去哪裡,我都不管了。」
「水樂坊離這裡有段距離,騎馬比較快。」
「我就要你背我,不然我不回去。」
「真要這麼任性?」嘆息地啾著她。
「就要這麼任性。」她就是想耍任性。倘若這輩子只剩六年可活,那麼她絕不委屈自己。
「那好吧。」他狀似無奈地說。「可是我要妳知道一件事,祝晶。」
知道她豎耳在聽,他說:「我會背妳回家,是因為妳剛從西域回來,我很歡喜見到妳,再加上妳的腳又扭到的緣故。否則要我背妳走上三個坊區,我是不會答應的。」總要讓她知道,他並不是那種任人予取予求的人。
而其實,呂祝晶執意要他背,不過是想知道這七年以來,他心底是否還重視她罷了,因為她是這麼地……
「你說謊。就算我要你背我繞長安城一圈,你也會答應的。」
「何以見得?」雖然知道是事實,但總有些不甘心。
「別忘了我打從十年前就認識你了。如果阿國只是間接地在索討人情,你都可以不顧名聲為她做到這種地步,那麼救過你的我,即使要你為我而死,你都不會有半點猶豫,誠如我也願意為你而死一樣。」她毫不遲疑地說道。
那正是恭彥心底最深的憂慮。因他知道,她說得對。
甚至,他會留在北里當樂師,原本也是因為祝晶的緣故。
倘若是為了她,生死何足惜?
他不是沒有看出其中的諷刺。他是個留學生,帶著天皇與國人的期許,來到大唐的長安,總有一天必須歸國,貢獻所學。
既然不可能一輩子留在長安,那麼祝晶於他……永遠只能是一個摯友。
總有一天,她會結識一個懂得她的人,愛她、珍惜她、分享她的喜悅與憂愁;而他會永遠祝福她,不論屆時他身在何方。
閉了閉眼,他拉開她環在他頸上的手臂,看進祝晶的雙眼,他說:「去吃飯,等會兒我背妳回家。」
正要轉身,祝晶卻從背後再度抱住他。
「祝……」
祝晶將臉埋在他背上,依戀道:「恭彥,不要改變,永遠不要改變。」不知為何,心底就是有些不安。
恭彥低頭看著那雙環在自身腰上的手臂,搖頭道:「不可能的,祝晶。」
身後的人兒愣住,環抱住他的手不自覺收緊。
恭彥溫聲道:「難免會改變的。瞧,妳不是變成了個大姑娘了嗎?」
「我本來就是個姑娘。」祝晶抗議。
他低笑了聲,繼續說:「有一天,我們都會變老,頭髮也會變白,很多事情都會改變,唯有一件事例外。妳知道是什麼事嗎?」
她不說話。
「妳。」他說:「我會一直把妳放在心上,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安心點了沒?可以放開我了嗎?」總不能一直抱著不放啊。大唐雖然風氣開放,但也沒有真的開放到那種地步,可以讓女子毫無忌憚地抱著一個男人不放。就算他們是好友也一樣。
「可以不要放開嗎?」她用力抱著,臉繼續埋在他溫暖的背上。
這麼嬌。早該發現她是個女孩的。恭彥忍不住再次責備自己的疏忽。
「那妳要抱多久?」他縱容地問。
「不知道。」就是想一直抱著,而且他聞起來真的好香。
「好任性。」
「是很任性。不過,不會太久了。」她低聲說:「最多六年……以後就不會這樣了。」
阿鳳說她只剩六年可活,她想那是真的。她是苗族蠱師,與舅舅一樣精通醫術,如果她說她只剩六年可活,那麼她肯定不會活超過七年。
「六年?」恭彥笑了。「六年後,會有什麼差別?」
祝晶低笑一聲。「六年後,我脫胎換骨,保證不再是現在的我了。」
等她死後,就算要任性,也任性不起來了吧。人一死,可不算是「脫胎換骨」了?
「六年後啊……」恭彥算著時間。六年後,他來到長安的第十五年。
他的國家大約十五年至二十年遣唐一次。他疑惑屆時他是否仍在長安。
想想,他釋懷地笑了。「祝晶,我們把握今朝吧。」
祝晶也笑了。「我正是這麼想的。」
人生不滿百啊,得笑著過日子才好。
後來,恭彥果真背著祝晶回到永樂坊的呂家。小春出來開門時,臉上顯而易見的憂慮在見到與她的小公子在一起的井上恭彥后,便消失無蹤了。
「所以,小公子昨夜找到大公子了?」
小公子一夜未歸,教她擔心得不得了。還好主子爺在宮城裡夜值,否則怕不擔憂到頭髮白了滿頭。
恭彥微笑道:「抱歉讓妳擔心了,小春。祝晶昨晚和我在一起。」
到了家門前,祝晶還賴在恭彥背上,不肯下來。
小春眯起眼,看向笑得無賴的自家公子。「小公子怎麼了?為什麼要人背?」
恭彥將祝晶背進屋子裡,才道:「她腳扭傷了,聽說醫者沒有回長安,我剛剛便順道找大夫幫她看過了。」
聽見祝晶受傷,小春立即擔心起來,但在對上祝晶調皮的眸光后,憂慮到團團轉的她瞬間恢復了冷靜。「我懂了,大公子。」
恭彥將祝晶安置在一張胡床上,好奇笑問:「妳懂了什麼?小春。」小春站在祝晶面前,笑說:「我家這位小公子愛耍賴,真是辛苦你了,大公子。」
祝晶哈哈大笑起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春也。」
「感謝妳的體諒,丫頭。可是妳家公子身子骨真的有點單薄,背起來太輕了,幫我多喂她吃幾碗飯,好嗎?」
小春用力點頭。「我會把她喂得跟小春一樣圓滾滾的。」
祝晶忍不住又笑了。「真好,我就知道還是回家好。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日子,我想很久了。兩位都不知道,西域路上真的很辛苦呢。」
與小春相覦了眼,恭彥笑問:「妳想我們得這麼寵她多久?」
小春十分護主。她抱住祝晶手臂,坦承地說:「一輩子都不夠呢。」
恭彥笑著摸了摸小春的頭,而後轉看向祝晶,輕聲道:「吾與點也。」
小春沒有領悟過來,但祝晶立即懂了。
孔老夫子問眾弟子的志願,曾?曰:「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子曰:「吾與點也。」意思是孔子贊同弟子曾?(曾點)的想法。
而恭彥說:「吾與點也。」
知道自己是這麼確實地被人珍惜著、愛護著,祝晶心頭一熱。
她坐在胡床上看著有如妹妹的小春及好友恭彥,覺得自己好幸運,能在有限此生中,遇見這麼棒的兩個人。不虛此生。
「你等會兒要回阿國那裡嗎?」祝晶問。
「我會先回學院一趟,晚一點再過去阿國那裡。」恭彥走到祝晶面前。「這幾天好好休養,說不定等妳的腳踝痊癒了,我也就回來了。」
祝晶握住恭彥的手,不自覺地流露著眷戀。「別讓我等太久,好嗎?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等待的。」
可這輩子,她好像總是在等待著他。
十年前,她等他來到長安。
七年前?她走絲路去、又等待著與他再次重逢。
祝晶不知道此次別離,他們還要多久時間才能再見面。
雖然北里就在平康坊,可總覺得無法忍受恭彥不在她視線所及的地方。
這麼地不願意分離,是因為曾經太過思念嗎?祝晶無法確定。她只知道她心頭總是掛記著井上恭彥,無法不相思。
恭彥清楚看見了祝晶眼底的愁緒,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溫柔地承諾:「對不起,祝晶,我盡量不讓妳等。」
祝晶略略舒開蹙眉。「好的,再見。」
是日下午,恭彥回到平康坊北里秦國家的時候,才進門,轉入暫居的小院,就聽到一片幽怨的笛聲。
他站在小院入口,看著一身綵衣的阿國背對著他,吹奏斷續笛曲。
察覺有人,阿國放下竹笛,轉過身來,洗去鉛華的面容浮現一抹短暫的憂傷,但隨即代以笑意。
「啊,你回來啦。」她沒有站起身,仍然坐在石椅上,輕快的語調里藏著心事。「我還在想,你可能不打算再回來當我的樂師了呢。」
恭彥走近,細細端詳著阿國。
看出她眼底的思慕,他嘆息道:「現在是誰的笛聲比較苦悶呢?」
被戳破心事,阿國也不以為意,輕笑了聲。「你想念的人已經回到長安,自然不會是你了。」
恭彥走到阿國身邊,看著她手上的竹笛。
那是香師父的竹笛,笛音清澈透亮。
睹物思人。他也曾經看著祝晶留給他的玉笛思念她。
「有香師父的下落嗎?」阿國嘲諷地微揚起紅唇。「他那個人啊……可不像你的朋友會寫信。」
恭彥只是淡淡一笑。「看來我是比妳幸運得多了。」
阿國站起身來,沒有塗抹濃妝的臉龐看起來意外地年輕。
看著恭彥片刻,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恭彥微愕然,但沒有移開身形。
阿國嘆息道:「你不用再來我這裡了,我已經託人去找新樂師,應該很快就會找到,前些日子麻煩你了。」
恭彥訝異,正欲開口,但阿國搖頭。
「之前不想找別人,是因為你是他的弟子,又很好心,剛好你也沒什麼事要忙,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不是嗎?」
恭彥沒有開口,他靜靜聽著。
阿國瞭然於心地說:「你那位好友回來了,我想,你會想吹笛給她聽吧。多麼幸運的姑娘,她知道你為她學了兩年的笛曲嗎?」
恭彥看進阿國的眸光中有著一份溫柔與同理。「那妳呢?妳大可以離開這裡的,不是嗎?」
不同於其它歌妓妾身不明,秦國早已為自己贖身,北里不過是她的棲身之所,她擁有絕對的自由,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
阿國緊然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我愛唱歌,又離不開掌聲,當個名歌妓夜夜笙歌、日進斗金不說,還能收集男人對我的痴迷,我可不會為自己感到羞恥。再者,如果我不再是名妓阿國,那個人還會多看我一眼嗎?」
「那個人」眼中只有他的音樂,為了音樂,他可以天涯海角去追尋。
她擁有天籟般的歌聲,最初,便是她的歌聲吸引了他。
他伴奏,她歌唱,兩人配合無間。那時她還只是個沒沒無名的小歌妓。
而他卻在她成名后,毫不留戀地離開。
儘管不認為他會再回來這個地方,可環視四周,阿國想,也只有這裡,他們初相識的所在,還能留下一點牽絆。
她不願意離開北里,一旦離開,她怕再也無法見到他了。其實,說是等待,未免一廂情願,那個人從來沒承諾過會再回來。
佇立一旁的井上恭彥清楚看見阿國臉上的憂愁。
他走近她身邊安慰道:「在妳找到新樂師以前,讓我再為妳伴奏幾回吧。雖然我是他教出來的,可妳這麼挑剔的人,在我幫妳伴奏的這些日子裡,竟然都沒嫌棄,光為了這份賞識之情,我也得知恩圖報。」
「在我心中,你可是第二好的樂師。」阿國笑了。「我唯一挑剔的,是那些日子以來,你笛聲中思念的對象不是我。可我以為你口中那位好友,該是個少年郎呢,怎麼會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呢?」
恭彥嘆道:「是我自己弄錯了。」
阿國靜靜審視著恭彥無奈的表情,猛地想起昨夜見到那小姑娘時,她臉上顯而易見的情感。她忍不住懷疑,這個日本留學生究竟有沒有發現,他口中心心念念的「摯友」與他之間的情感,也許早已超出尋常友誼。
起初,恭彥想學的那首曲子,叫做「長相思」。是否他下意識里早已察覺那不只是一般朋友之間的思念?
阿國的沉默,讓恭彥覺出異樣。「怎麼了嗎?」
阿國啾他一眼,像朋友那樣拍拍他的肩膀。
「你很糟糕,你知道嗎?年輕人。」說得好像她自己年紀一大把似的,但其實,她不過約與恭彥同年,是這些年的歷練使她覺得此生滄桑。
恭彥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或者,只是故作不明白。因為有些事情,在他而言,是不能弄明白的。
阿國抿了抿嘴,突然有些不快。她轉過身道:「男人啊,真是可愛又可恨哪。」
也不待他會意過來,阿國便不怎麼開懷地走了。大概是想到自己也是被人這麼地對待的吧!她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單純的男女情誼。起碼,就昨夜所見,她在呂祝晶臉上所看見的情感,便不是友情那般單純。只恐怕就連小姑娘自己也都沒有發現。她越想越是悶,氣自己,也氣「那個人」。
為何男人在面對感情時,總是這麼地不坦率呢?可公平點地想,就連她自己在面對這些惱人的情感時,也是不誠實得很哪。總覺得一旦交出了心,就沒有籌碼可再與人談判了。那麼她又有什麼資格可以來責備別人?
恭彥多多少少明白阿國的意思,可他……告訴自己,不能相心太多。與祝晶之間的情分,越單純,越好。
而眼前唯一重要的是,祝晶回來了,他的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歡欣。
只是原本想吹給她聽的那首曲子,可能已經不大適合了。
相思的曲調,太引人遐思。
在與井上恭彥見過面后,心中那鬱積了許久的苦悶終於稍稍消解。
整理好從西域帶回來的行囊,呂祝晶這才有心情開始分送她遠從絲路帶回的禮物。
她先將幾袋珍貴的異域香料分送給鄰居,感謝他們多年來的照顧;隨後又拉著小春陪著她逐一拜訪昔日的朋友。
她送給玄防一卷自敦煌購得、有著精緻繪像的《佛本行經》寶卷。
送給吉備真備一副全新的象牙制雙陸棋。
一柄鑲有琉璃珠的寶劍是要給阿倍仲麻呂的手信。
她知道仲麻呂喜歡結交詩友,他那群有官職的朋友,常常會在穿著常服時佩帶寶劍出門。祝晶覺得他可能會喜歡這個禮物,但因為他還在洛陽司經局校書,得等他回長安時才能送給他。
她還帶回了幾醴好酒送給劉次君,前些天已經請次君大哥來家裡搬走了。
唯一不知道該送什麼禮物的,是恭彥。
絲路上新奇的玩意兒不少,但有很多東西,在長安西市裡就可以買得到。有標價的東西,只要有足夠的財古昌,要取得都不是問題。
祝晶雖然帶回了不少對唐人來說很珍貴的異域珍寶,但一想到這些東西是要送給恭彥的,又嫌不夠特別。為此,她竟下不定決心選定禮物來送給恭彥。
只好先將行囊里的東西逐一分送。
送完禮后,想起她還有幾匹自各國購得的織錦和自拂一林帶回的棉布,一時興起,又拉著小春往西市去,打算上胡商店鋪子寄賣掉這些她用不上的織錦和外國布料。
一聽說要去西市,小春卻開始抱怨腿酸。
「小公子,我們跑了大半個長安城了,改天再去西市吧。小春腿酸了。」
祝晶笑睨著她。「腿酸?丫頭,我們可是坐在驢車上耶。」雖然一早便出門了,但真正在動腿的,可是租來的毛驢啊。
小春翹起嘴道:「小春替這頭毛驢的腿喊酸呀。」
祝晶哈哈一笑,沒把小春的話放、心上,是因為她知道她根本沒在趕路,租來的這頭毛驢,今天休息的時間比拉車的時間還多呢。
可小春還是喊著要回家。祝晶開始覺得事有蹊蹺,猜測小春不想去西市的原因。
到了西市十字東街的康家店鋪時,見到了幾個當初一同走絲路的胡商大叔。
祝晶開懷地一一向眾人問候,祝賀大家生意興隆。
知道康居安不在鋪子里,是因為在今年初時,他又組了一支商隊再度前往西域,祝晶也沒有很失望。她很清楚像康大叔那樣的人,是久待不住一個地方的。
他們粟特商人,打成年起就漂泊各地,天涯為家,能在一地裡停留個一年半載,便已經算很久了。
祝晶不禁想起幾年前她剛剛踏上絲路時的光景,猛然再一環顧自己立身所在,覺得過去那些日子彷佛已是遙遠的夢。
回過神來,她笑嘻嘻看著康大叔店裡新聘的掌柜,笑問:「找到你爹了嗎,我的朋友?」
藍眸少年看著祝晶,並不怎麼熱烈地道:「找得到才怪。倒是你,幹嘛那麼晚才回長安,你家那個丫頭嘴上成天念著你,我都快被她煩死了。」
少年華語說得好流利,完全不像三年前在碎葉城初遇時的樣子。看來,這些年,在長安,破曉已經開始適應這個新環境了。祝晶微笑地想。
一直站在祝晶背後、那個叫做小春的丫頭跳出來抗議道:「是我快被你給煩死吧,大飯桶。小公子,妳不知道他飯量好大,一直叫我煮飯給他吃。要不是妳要我照顧他,我才懶得理會哩。」
藍眸少年啾了小春一眼,又道:「我又沒吃白飯,米是我自個兒買的,不過是請妳幫我蒸熟,一點小忙而已,那麼愛計較。」
小春被他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給激怒,一掃平時溫順的性子,隔著店鋪柜子與少年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辯起來。
「我又不是你娘,為什麼得煮飯給你吃啊!」雖然不是天天煮,可這位大爺每隔幾天就跑來呂家討飯吃,萬一讓人誤會他們之間有什麼,敗壞了她小春的名節,那可怎麼辦!
「因為妳家公子托妳照顧我啊,當然得讓妳有事做,不然妳怎麼跟妳家公子交代?」
「說得好像很委屈似的。要不是我家公子有交代,我才懶得理你勒。」
「所以我很感謝妳家公子啊。」
「你……」
呂祝晶驚奇地看著不大會吵架的小春奮力地與破曉爭論,猛地明白何以小春拒絕陪她來西市了。
這幾年來,想必小春的生命里,已經不再只有她一個人了吧。
她唇邊揚起淺淺的微笑,看著少女與少年的鬥嘴遊戲,覺得好歡樂。
小春終究爭論不過厚臉皮的少年,突地回頭過來抱住祝晶手臂。「小公子,妳快告訴他,我以後再不幫他煮飯了。」
祝晶回視著少年的藍眸,感到十分有趣,沉吟著,她說:「沒關係的吧,小春。阿曉一個人在長安生活,總是辛苦的。既然他那麼喜歡吃妳煮的飯,就讓他占點便宜吧。」
小春未及抗議,少年已經紅了臉。「我不是喜歡吃她煮的飯,我只是--」
「想欺負我!」小春生氣地說。
「也不是-」
「你就是!」小春很篤定地說。
無法改變小姑娘、心裡頭既定的想法,少年氣悶,改看向祝晶。
「你剛說有什麼東西想寄賣……呃,你-」
喉中的話猛地哽住。少年眨了眨眼,再仔細地看了祝晶一眼,驀地察覺了祝晶的性別。而他先前竟然沒有發現!
破曉眼中的領悟與愕然,教祝晶笑嘆了聲。
原本還以為,舊識們見到她時,那詫異的反應,是因為太久沒見面而認不出她的緣故,豈料那詫異所代表的,並不全是出於陌生,更多的是對她性別的疑惑。
真奇怪,她明明就穿男裝、梳男髻的啊!怎麼這麼多人都看出她不是個男人?這麼看來,以前沒被人識破,是因為那時年紀尚小的緣故嗎?
她轉頭看向小春,似乎只有丫頭不以為意,是因為她老早知道她是女兒身吧!也是。她們一起生活那麼久了,會不知道才怪。
不知道該怎麼對朋友解釋她扮男裝的原因,猶豫了片刻,祝晶決定以不解釋來應對。畢竟這些年來,也都這麼湊合地過了。現在要她穿回女裝,恐怕只會更不自在,爹也會擔心的。
下了決定后,祝晶抹了抹臉,微笑地將千裡帶回的西域織錦和拂菻棉布搬到櫃檯上。
「我知道康大叔鋪子里有很多這類的東西了,只是想放在店裡頭寄賣看看,反正這些東西我用不上,是順道帶回來的,賣得出去的話,五五分帳就行了。」
破曉沒有啰嗦地收下那些織錦。
他沒有忘記呂祝晶是他的恩人,若不是他,這輩子他哪能有機會到長安來。
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胸口曾被烙上奴隸的印痕,是呂祝晶將自由還給了他,又資助他來長安尋親。
來到長安后,才發現這裡胡人也不少。長安胡漢融合的多元氛圍,讓他很快地適應了新環境;後來又在康老闆的好意下,幫他打理西市的店鋪子。
幾年下來,已經存下不少積蓄。他醞釀著再過一、兩年,有足夠的本錢了,也要走絲路行商去。順利的話,走一趟絲路回來后,他將成為富有的西域商人。有了財富之後,要想找回親生父親,應該也會比較容易吧。
「怎麼樣啊,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小春不高興地喊道。
破曉瞥了小春一眼,笑道:「笨丫頭,妳家公子是我的恩人,不用說五五分帳了,就算要我為她作牛作馬,我都不會有第二句話。」
小春不清楚當年祝晶和破曉之間相識的始末,她獗起嘴。「那如果是我要你作牛作馬,你怎麼說?」
破曉只是笑問:「我為什麼要為妳作牛作馬?」
祝晶笑著插嘴:「因為愛屋及烏啊。」
小春得意地點點頭。「沒錯,就是愛屋及烏。」
破曉笑看著小春。「妳意思是,妳是『烏』?成天嘎嘎叫的那種?」
還真有點像喔。
小春正要抗議,祝晶卻說:「錯了,是『屋』。多謝了,阿曉,那些東西就交給你了、我們先走一步-」
「等一下啊,小公子,我還沒跟他講清楚,有關煮飯的事-」
「下回再說吧。」拉著小春往店鋪外走時,祝晶清楚看見少年眼中的留戀。她想,他一定是聽懂了,不然他不會嘴上調侃著小春,兩隻耳朵卻紅透似春天的櫻桃。
對他來說,小春應該是重要的「屋」,而不是附帶的「烏」吧。真沒想到事情會朝這方向演變呢。
祝晶有點好笑地看著依然很不高興、一路碎碎念的小丫頭,忍不住心想: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天,能親眼目送妹妹出閣?
回到家時已是黃昏。
小春煮飯時,祝晶炒了幾樣鮮蔬。在外旅行的那幾年,讓她養成了自己動手張羅餐食的習慣。
早年娘過世后,她跟爹都不諳廚藝,鄰居大嬸見他們父女倆可憐,經常送來飯菜。後來爹乾脆聘請鄰居大嬸包辦家裡餐食,解決了三餐的問題。
再接著,小春漸漸長大了。她不在家的這七年裡,到了後幾年,幾乎都是小春掌廚了。
與小春協力炊飯時,祝晶不經意提起:「小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可以拜託妳繼續幫我照顧爹嗎?」
小春停下手邊的動作,有點慌地瞪著祝晶。
「妳不是說妳不走了嗎?小公子,妳不是說妳會一輩子留在我們身邊嗎?」
祝晶笑道:「我是說過啊,可是-」
「不要可是!」小春激動地搖頭道:「小春不要聽那些可是。」她絕對沒有辦法再看著她的小公子「又一次」離開她。她不要!
小春激烈的反應讓祝晶無法再說下去。她安撫地笑了笑。「沒事,別擔心。我只是隨口問問,別當真。」以後找機會再說吧。
「真的?」小春狐疑地看著祝晶,仍有些緊張,好像怕祝晶下一刻就會從她眼前消失似的。
見小春仍然不信,祝晶捏了捏丫頭圓嫩的臉頰道:「好啦?我不開玩笑了。瞧,我弄了幾樣在西域學到的菜色,有酸酪甜豆、紅椒燒肉呢,等爹回來,咱們一起嘗嘗。」
「只是開玩笑?」小春仍有些擔心地一再尋求確認。
「傻瓜!再問下去,就要天荒地老了。妳很閑嗎,丫頭?」
幾顆淚水在眼眶邊打轉,小春忙別轉過身去,聳起雙肩。「誰、誰叫妳要開這種玩笑,妳都不知道我這幾年有多想妳……」
「那……妳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睡?」祝晶沒奈何地提議。
小春抿了抿嘴。「妳房裡那張床有點小。」是小時候睡的,還沒時間換張新床呢。「不然妳來跟我睡吧。小公子,小春房裡的床前兩年才換過的,兩個人睡一起沒問題。」所以當然要一起睡嘍。
祝晶噗哧一聲笑出,故作猶豫。「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公子跟丫頭……要給別人知道了,小春會不會嫁不出去?」
想到可以跟小公子擠一床睡,小春笑吟吟。「沒關係!」毫不在乎地說:「小春只要有小公子就好了。」
祝晶不自覺斂起笑意。「妳是認真的,小春?」
小春很認真地點頭。
祝晶卻有另外的隱憂。她擔心,萬一以後她真的不在了呢,那屆時小春、爹、舅舅,甚至是恭彥……他們會有多麼傷心?
「小公子,妳怎麼了?」祝晶臉上的表情讓小春蹙起眉頭。
「我哭了嗎?」祝晶連忙摸了摸臉。沒有啊,臉頰是乾的。
小春歪著頭說:「沒,妳在笑呢。小公子,有什麼好笑的事嗎?」
啊,是在笑啊,那就好。多練習果然是有用的。人生短暫,早已決定要以笑顏來迎接未來每一天的祝晶放下雙手,微笑道:「是有點好笑。因為我剛剛想到,不曉得破曉今天會不會過來家裡吃飯哦?」轉移話題有用嗎?
一講到那個喜歡吃白飯的大飯桶,小春便覺得氣悶。「小公子妳故意的,對不對?」
「呃,有嗎?」裝傻。
「有。而且他今天不會來。」
「喔,為什麼?;」小丫頭說得好肯定呢。
小春篤定地告訴祝晶:「因為他每隔五天來一次,今天是第三天,他要後天才會來。」
「喔。」把日子記得這麼清楚啊。祝晶掩著嘴偷笑。看來小丫頭還是很在意的啊。怕小春尷尬,祝晶也沒點破。
晚飯時,呂校書在坊門關閉前回到家中用餐。
祝晶在晚飯後拿出一對花鳥紋金手環送給小春,一塊天然的璞石和一雙織錦烏靴送給父親。
兩人看著禮物時,勉強地擠出笑容。
並非他們不珍惜祝晶的這份心意,而是因為他們都清楚,眼前那溫暖笑著的人,才是他們心中的珍寶。
回來就好。小春想。
平安就好。呂校書想。
最重要的是,要長命百歲,一輩子相守,不要再分離。
夏日的長安城,空氣乾燥到一有馬匹急馳過大街便會颳起塵土,漫揚街道。
睽違七年,走了一趟西北絲路,又搭著海舶從海上絲路回到長安,這樣的冒險歷程怕是許多人一輩子也難以想象的吧。
呂祝晶小時候曾經夢想過的事情,並沒有在一趟陸路和海上絲路的旅程里徹底得到滿足。她喜歡在西北沙漠里行旅觀星,也喜歡在草原上盡情賓士,絲路上每天都有新鮮事,日子一點也不無聊。
可回到了長安后,她發現,原來她也很愛能安穩地睡在堅固的屋檐底下,不用擔心突然颳起的沙漠風暴或在無盡瀚海中迷失方向。
這樣清閑的日子,不知還有多久可過呢?
安置了張竹床,翹著腿躺在自家後院的榆樹蔭下,她把玩著掛在頸項上的護身符,閑閑沒事做。
花錦縫製的護身符上綉著幾個日本字,意思是「住吉神社」,供奉的神靈是日本人所信奉的大海守護神。
搭乘波斯商舶自南海歸來時,航程意外地順利,僅僅一年半的時間便回到大唐,不知是否也有一點功勞是出於住吉大神的守護?
這護身符,早年曾見過恭彥隨身帶在身上,不知道是誰送給他的呢?應該是很親近的人所送的吧。
耳邊聽著小春一會兒哼著歌,一會兒又與來討飯吃的破曉鬥嘴,祝晶嘴角一直掛著閑適的微笑,星眸半睜半閉,直到廚房傳來一聲好大的聲響,狀似打破了碗盤的聲音,祝晶才猛然坐起。
正遲疑著是否要到廚房去看看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前門便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祝晶改跑向自家大門。
「來了來了。」她喘著氣喊道。
可能是聽見了她的聲音,門外的人不再敲門,靜候在外。
祝晶拉開大門,迎接著她的,是一抹好思念的笑容。
正是井上恭彥。
「腳傷好些了嗎?」他關切地問。
「已經沒事了。」她輕鬆回答。
「那跟我去看夕陽吧。」他坐在租來的板車上,朝祝晶遞出手。
祝晶咧嘴一笑。「好啊。」
關上大門,也沒跟家裡人交代去處,她將手放進恭彥手中,讓他將她拉上車。
「駕!豐井上恭彥駕著馬車,往東方長街駛去。
板車上堆放著一個小包袱,祝晶坐在恭彥身邊,好奇地抱著包袱。
她側看著他的臉龐,發現他駕輕就熟地操控著韁繩,速度既不太慢,也不至於過快。忍不住回想起他剛到長安那年,要去慈恩寺看花,走在路上時,恭彥擔心她會被賓士得太快的馬車撞到,一直拉著她靠往路邊,很窩心。
沒去想恭彥怎會突然有興緻拉著她去看夕日,也沒想他是不是還得在北里當樂師,她只想,好歡喜見到他,能跟他在一起,不管去哪裡,心底都開懷。
輕便板車賓士在寬敞的橫街上,一路往長安城東的新昌坊而去。
進入新昌坊,轉向坊內南街行進,街道開始進入平坦而漸漸拔高的坡地。
樂游原這片在地勢平坦的長安城中突起的高地,是漢代長安的皇家苑囿,歷經千百年,在前朝時已成為一片廣大的墳地。前隋為了建造首都大興城,遷葬了原有的古墳,並在此地立寺,命名「靈感」,以超渡亡靈。
現在這座寺廟已改名為「青龍寺」,是長安城中漢傳密宗的三大寺院之一,與大興善寺幾可齊名。
駕車登上通往樂游原的道路,夾道林蔭有陣陣暮蟬爭鳴,晚風迎面吹來,令人無比舒爽。
祝晶掩嘴笑著,身旁青年不時偏過頭看她嘴角昂揚的笑意。兩人一路上雖然沉默不語,心卻緊系在一塊。
不是長安人慣出遊的時節,近黃昏,樂游原上,人煙疏落。
青龍寺晚鐘與陣陣炊煙迭盪入風中。
無車頂的輕便馬車停在一片廣闊平坦的古老高地上。
兩人都沒下車的念頭,就坐在板車上,居高臨下,眺望古原下籠罩在橙黃夕昭一中的長安街景。
天色晴朗,廣闊晴天只有淡抹微雲追聚在落日處。
數點鴉影掠過天際,徐徐涼風拂動掙出束髻的髮絲。
無限美好的黃昏夕陽,透出光暖餘暉暖照著祝晶的心。
禁鼓將鳴,一日將過,眼前美景卻使她無暇去想自己還剩下多少年壽,目不暇給只專註品味此時此刻的這一份感動。
一會兒,身邊青年下了車,自他帶來的包袱中取出一瓶酒。
對夕日長聲吟嘯后,他以酒酹地,朗聲清吟:「昔我逐日走,欲窮天盡頭,樂游古原上,獨我心懷憂;今我逐日來,此心喜忘愁,遊子歸故里,應不復遠遊?」
七年的思念,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表達,只好以詩表情。
祝晶笑著走到他身邊,與他看望同一個方向,清聲和韻:「昔我欲遠遊,一意覽荒陬,瀚海棲蜃樓,明月照沙丘;身在拂菻海,天涯似中州,相思不辭遠,方寸記溫柔。」
青年回過身來,看著沐浴在夕暉中的呂祝晶,驀地眼眶一熱。
她是真真實實站在他的面前,不再只是夢中的幻影。
「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只是……很高興妳回來了,祝晶。」一年半以前,康氏商隊歸來,祝晶卻沒有跟著回長安,讓他日夜擔憂,生怕她在異鄉出了事,直到終於再見到她,憂慮的心這才得以放下。
「不要緊,恭彥。你看,夕陽這麼美,好多年沒一起來樂游原看夕陽了。」她站在他身邊,絲毫不懼晚風的涼意,一顆心如火般熾熱。「我們以前經常手牽著手的,你可以牽一下我的手嗎?」
當然明白他因為知道她是女子的關係,因而在對待她時多了一些禮教上的拘謹。祝晶不會為此責怪他,恭彥畢竟是個知書達禮的士子,然而,她可也不願意見他一直對她這麼地「待之以禮」啊。朋友問是不需要這麼拘束的。
青年看著興高采烈的少女,猶豫了片刻,才如她所願地牽起她的手。
她手溫很暖,彷佛有源源不絕的熱力正自她體內釋放。
手被執起的剎那,祝晶緊緊回握住。
雙手交握的瞬間,兩人皆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下。
他們皆以為,顫抖的人是自己,而非對方。
夕陽無限好。兩人不約而同心想:若時間能就此停下,不知有多好?
但願能一輩子維繫這樣單純的友情。
只是,這種彈指即逝的快樂,為何如此令人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