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下波羅毬

第十二章 月下波羅毬

大唐上自天子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皆風行打毬。

這種毬,源於波斯語POLO,因此俗稱「波羅毬」,是一種在馬上以球杖擊毬射門得分,一較輸贏的激烈比賽。

當今天子唐明皇年輕時亦是馬毬好手,他曾經在當時的帝王唐中宗御前,打敗請賽的吐蕃使者。

由於打毬風氣盛行,不僅帝王御院設有大型球場,甚至在長安城各坊區里,也設有許多公眾及私人毬場。

開元十五年新科進士宴的活動即將劃下句點的暮春時節,清明節前後,在曲江池球場舉行的打馬毬活動,是歷年來常科會試后的大事。

這一回,聽說有不自量力的無名小卒向新科進士群請戰。

消息不經而走,很快地,舉城皆知。

因此,不到黃昏時分,曲江西南隅月燈閣球場附近,已經出現大批人潮及流動行商的小販;沿岸曲江水中,甚至有大型船舫載著華服仕女及貴人,準備在船舫上夜宴觀戰。

歷年來,向來延攬新科進士宴大小活動的買辦,俗稱「進士團」的一群幫閑份子,稍早已先行整理過球場。

月燈閣前的球場屬於泥土場地,場內的泥土因為特別篩過,質地柔細,摻入特殊的油脂后,再反覆拍磨滾壓,泥土便能平坦地覆在毬場上。

前夜下過雨,球場雖有蓋上防風防水的油布,但仍需稍事整理,以便毬賽的進行。毬場周圍用來觀賽的樓台也陸續湧入好奇的群眾,男男女女各自坐在遠近不等的觀賽區。

太陽西下后,球場周圍點起十圍巨燭,將廣大的球場照耀得如同白晝般光亮。

如勾的新月懸在天際。

球場兩端,進士群與挑戰的無名小卒隊伍,分據球場兩端的小室,正在著裝準備。

井上恭彥已經換上青色窄袖圓領錦斕袍、腰間束帶,頭戴防護用的黑色軟木朴頭,腳蹬烏皮長靴,腰間纏繞白玉鞭,手拿有如一勾新月的藤製月杖。

一旁的阿倍仲麻呂與吉備真備,也都換上了與他同色的馬毬衣與裝束。

劉次君在球賽開始前走進小室,高大的身材幾乎要將小屋子給填滿。

「馬都準備好了。」他笑著說。營衛里經常打馬球,用來打毬的馬兒都是上選的,他特地向衛中的上司和朋友商借來幾匹大宛好馬。

「另外,」他又說:「我還帶來一個幫手,別看他個子小,打毬技術可是超絕。」粗壯的手臂拎來一個相貌白凈俊秀的少年郎。

有被呂祝晶混淆過性別的經驗,三個男人皆瞠目看著那陌生的「少年郎」,不明白劉次君怎會臨時捉來這樣一個年輕人加入他們的隊伍。

劉次君大手用力拍向少年後背。「嘿,跟大家打聲招呼。」

那少年嗆咳了下,先狠瞪劉次君一眼,才轉身向眾人問好。「各位好,我叫木子靜,今夜球場上,一起打扁那群囂張討人厭的新科進士吧。」

「少年」故作魯莽的話,教眾人一時無語。

木子靜又拍胸膛保證:「諸位放心,我從小就愛打球,毬技絕對是一流的。」

打馬毬往往需要疾速賓士,又必須在馬背上做出許多高難度的動作,比賽時極容易發生衝撞,常有傷兵。

井上恭彥覺得不妥。「劉大哥……」

劉次君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擔心,相信我,這傢伙沒問題的。」

木子靜看出恭彥的憂慮,不由得笑道:「你就是那日本留學生井上恭彥吧?你放心,今晚,我一個人至少會拿到三籌。」

三籌?那可不容易!每次先進毬者,可得一籌,必須三次先於對手擊毬入門洞,才能拿到三籌。

阿倍仲麻呂也訝異於「少年」的自信,不禁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可是,請務必小心好嗎?我不希望我們之中有人受傷。」

「那是當然。不過,為了確定比賽時團隊的默契,我有一些建議……」木子靜主動策畫起打球的策略。

吉備真備不及參與同伴們的作戰大會,他的目光轉看向供球隊更衣用的小室門口,錯愕地問:「有人告訴過祝晶這件事嗎?」

恭彥正要搖頭。「沒-祝晶?!」他瞪大雙眼,看著大病一場后,身形較以往更為清瘦的呂祝晶在小春陪同下,站在小室門口。

啊,不好!眾人聞聲望去,心裡紛紛一驚。

「要打球,怎不找我?我走絲路這幾年,除了很會騎駱駝以外,馬上功夫可也是了得的。」祝晶語帶調侃地走進小室里。

她身穿與眾人同色同款的毬衣、?頭、長靴,衣服略嫌寬大,不得不將腰帶束緊一點,卻反而使被束住的腰身看起來不盈一握。顯然她早已聽說此事,且執意加入,才會有備而來。

休養了十來天,食慾、體力都漸恢復正常的她,因為小春不小心說溜了嘴,而堅持要參與這場毬賽。

男人們瞪著來到木子靜身邊的呂祝晶,以及她身後一臉愧疚的小春,心裡有萬般無奈。

怎麼……這場明明是好男兒間的義氣之爭,小姑娘們卻硬要來參上一腳?

到時候要真上了毬場,他們還打不打球毬?想來應該光為她們的安全擔憂,就已經無暇顧及其它了吧。

看出恭彥欲出言阻止,祝晶搶先一步道:「不必再說。我是因為確定自己恢復得還不錯,體力沒有問題,才會過來的。各位跟我也不是這一兩天才認識的-啊,這位公子是-」她看向木子靜,頓了一頓。

「木子靜,妳的隊友。」「少年」微笑地伸出手。

祝晶先是靜靜打量了「少年」一眼,才伸手與之交握,點頭笑道:「妳好,我是呂祝晶。」她轉身又向男人們道:「若非志在必得,我不會如此莽撞。」她保守地宣布:「這場球賽,我至少要拿三籌。」

又是三籌!男人們面面相覦一眼,卻不敢語出譏笑。

他們看得出來,這兩位穿著男子馬毬衣、眼神卻炯炯堅定的姑娘可是認真的。

「妳呢?小春,妳也要上場嗎?」劉次君笑看向腿兒短短的小丫頭。

小春鼓著腮幫子,抱著一袋備用的球杖道:「我是援軍。」

祝晶笑著。「對,我們的援軍,請指教。」

明白無法阻止祝晶,恭彥只好再三叮嚀:「千萬別逞強,知道嗎?別讓我擔心。」

祝晶吐露微笑。「好。」

臨近比賽時間,兩隊成員分別乘馬出場。一青衣、一紅衣,在高燭照映下,襯托得各自毬衣的文彩斑爛鮮艷。

馬球場十分平坦寬廣,東西兩端的平地上各立著一組木柱球門,高不過丈(三公尺),寬不過五步(七公尺半);東側的球門飾以紅錦,西側的球門飾以青錦。

場外有數名鼓者候立,球場兩側則各自豎起青、紅大旗與小型計分旗架。

在圍觀群眾的期待中,兩隊依序入場,來到毬場的中線。

一字排開,兩方各有六名騎者。

毬場執事捧著球盒站在中在線,待一切就緒,他先簡略說明比賽規則。簡單來說,由於這是雙球門的賽事,要得勝籌,就必須將馬毬擊己方進攻的球門裡,亦即紅隊必須將球擊入對方防守的紅柱球門,青隊則剛好相反。

規則講解完畢后,兩方各自在馬上行禮,準備進行一場君子之爭。

當雙方人馬回到東西兩端,毬場執事這才將裝在盒中、塗上了金漆的木製七寶毬放置在球場正中央的位置上,隨即退出毬場。

執事一聲令下,擊鼓三響,比賽正式開始。

青衣騎者首先策馬衝出,駿馬迅疾有若閃電,一瞬間便搶得先機,騎者揮動手中勾月毬杖,擊出一記好毬。這個人,正是劉次君。

他隨即勒馬回身,正好見隊友衝上來以月杖承毬,再度揮擊。

當木毬幾次被擊向青隊所攻的毬門時,鼓聲接連隆隆作響,炒熱了毬賽的氣氛,旁觀群眾高聲叫好,,木子靜從右側衝出,順利將毬擊進對手守備的毬門,鼓聲隨即再三響。

進士群望塵莫及,紛紛傻眼。

兩旁執事趕緊拿出一籌交給木子靜,全場呼聲雷動。

「第一籌。」木子靜開懷地向隊友說。

男人們皆不禁豎起大拇指,對木子靜感到敬佩不已。他確實如劉次君所說的那般擅於打毬。

當象徵得分的青旗被插在飾以青錦的旗架上時,本來對這群無名小卒並不看好的圍觀群眾,開始為之改觀。觀賽台上,議論紛紛。

受到對手得籌刺激的進士們,在下一輪比賽開始后,也趕緊拿出應有的實力。其中一名乘著灰色大馬的紅衣騎者在數名夥伴的護航下,順利擊出木毬,木球直直往紅柱毬門滾去,正待再次揮棒擊毬時,一名青衣騎者從外側追上,搶在紅衣騎者前方,俯身擊毬。

木毬滾離了原來的方向,落在後頭另一名青衣騎者後方,這名青衣騎者來不及旋馬回身,已直接仰躺在馬背上,換手揮杖,擊出馬球活動里的高難度的「仰擊球」動作。

「恭彥,快接毬!」原來是阿倍仲麻呂。

後來追上的井上恭彥策馬揮杖接毬,見前方無人阻擋,但因毬門距離尚遠,他用力揮出一擊,將球擊往所攻毬門的方向。

月杖準確擊出木毬,木毬發出的清脆玲瓏響聲餘音尚在,隨後飛馳趕上的隊友承毬再擊,木球被擊向毬門中間,再度取得一勝。

「第二籌。」拿到第二籌的呂祝晶因劇烈馳騁而急喘著,紅潤的臉色與身上青衣恰成顯著的對比。

木子靜衝上來與祝晶擊掌歡呼。兩個小姑娘在球場上顯然玩得不亦樂乎,教四個男性隊友看得瞠目咋舌。這才明白,這兩人說要各得三籌,不是說假的。

長安女子擅打球,沒想到竟然神到這種地步!

要是讓對手知道她倆是姑娘家,大概會讓很多人捶心肝吧。

揮舞著第二勝的得分旗幟,呂祝晶趁著下一輪賽的空檔,轉頭看向東側的台樓。

「爹!」儘管四周吵雜無比,大概聽不到她的聲音,她還是高喊了一聲,想讓也陪同她前來球場、正擔憂地在一旁觀戰的父親安心一些。

呂校書穿著常服,擠在如山如海的人群里,因為擔心女兒而冷汗涔涔,猛然聽見那聲呼喊,這才稍微放下心。

才剛鬆了一口氣,頭頂的閣樓上突然傳來一句:「咦?這些身穿青衣的球員是什麼人?」

好熟悉的聲音。呂校書眯眼抬頭往上方看去,卻因為角度的關係,看不見說話的人。

是聽錯了吧?「那個人」最近忙於政務,應該不會特地來觀看這場毬賽。可他也曾聽說,為了方便皇室成員到曲江遊玩,去年時,便在大明宮到芙蓉園之間,沿著長安城牆內牆,修築了一條夾道。今晚月燈閣人潮鼎沸,若有什麼人沿著秘密夾道來到此地玩樂,恐怕也不會有人知曉……

此時鼓聲再響,是新一輪的對戰。

呂校書搖搖頭,趕緊將視線投往毬場,既驕傲於女兒的馬上英姿,又擔心她大病初癒,體力怕會不勝負荷。

不過半晌時間,球場中已陷入膠著,數匹駿馬與騎者以木毬為中心,展開激烈的纏鬥。只見那七寶玲瓏的木毬一會兒被彈到東、一會兒又被擊向西,青紅兩色斑斕的球衣在月下毬場中,彷佛風中飄揚的艷色酒旗。

吉備真備搶到擊球的機會,將毬擊向井上恭彥方向。

井上恭彥左右擊毬,不讓敵方有機會將毬劫走。

好不容易看見殺出重圍的曙光,他伸長手臂欲揮擊月杖,但下瞬間,一名紅衣騎者策馬直衝,撞上他低俯一側的左肩,亂蹄中,他摔落馬背--

「恭彥!」鄰近的隊友們紛紛驚呼,放棄追逐木球,改而圍聚在他四周圍,數匹馬與騎者形成保護牆,不讓他被馬蹄踐踏。

劉次君與呂祝晶即翻身下馬來到恭彥身旁,檢視他的狀況。

恭彥已自行從泥地中爬起,祝晶撲了上來,兩隻手慌亂地往他身上摸。「沒事吧?你沒事吧!」

「我-」一時間沒提防祝晶會撲上來,泥土油滑,恭彥腳下一個不穩,再度仰頭倒地。

劉次君快一步將幾乎趴在恭彥身上的祝晶從后領拎了起來,另一手則將恭彥拉起,啾著恭彥滿身泥土笑道:「看起來應該是沒什麼大礙啦。」畢竟恭彥有的是強健的男子身骨,可不像祝晶這麼嬌。

「噯,我沒事,別擔心。」恭彥才站穩腳步,對手便傳來擊毬入門的歡呼。

他悄悄按揉了一下左肩,無奈笑道:「看來我們失一分了。抱歉,都怪我跌下馬。」

「你說什麼呀,恭彥,是他們來撞你的耶-」阿倍氣呼呼地道。想當年他當進士時,打毬宴上也沒這麼野蠻啊。

木子靜拉著恭彥的馬韁繩走過來。「嘿,你肩膀還能動嗎?」

「恭彥?」祝晶一臉擔心。

恭彥點點頭,微笑。「沒問題。」他笑著拍拍肩膀,表示自己真的沒事,隨即接過吉備幫他檢來的月杖,準備重新上馬。

見祝晶仍然一臉擔憂,又道:「不用擔心我,下一輪賽就要開始了。」馬毬可沒有中場休息這回事。「另外,多謝大家保護了我。」

儘管幾名好友早有共識,隊友的平安比贏球毬重要,但真正在場上激烈地搏鬥時,他總是擔心不知何時會有隊友受傷,卻沒想到第一個挂彩的竟是自己。

摔下馬的那一刻,見隊友們毫不猶豫地掉頭過來,以肉身保護當下無力自救的自己,讓恭彥覺得心頭暖熱。

他翻身上馬。祝晶騎在他左側。

「別逞強。」她提醒他。

恭彥笑了。「好。」

祝晶仰頭又道:「別因為想贏毬而受傷了。與其勝了這一局球賽,替我討回個心頭的暢快,我更寧願你平安無事。」

恭彥訝異地勒馬頓住。「妳知道?」

知道他是因為想要崔元善在祝晶面前說一句道歉的話、知道他是因為不要她心裡替他覺得委屈,才主動挑起這場爭戰?

祝晶深吸一口氣,低語道:「我不笨。而且,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一時間,恭彥無法呼吸。「妳確實是。」

「你們兩位,快過來準備,要開始了!」木子靜站在球毬場東側的邊線大聲喊。因為劉次君、阿倍仲麻呂、吉備真備這三個男人都不好意思打斷那兩人之間的私語,只好由他來了。

「就來。」祝晶倏地抬起頭。「我們快歸隊!」

待兩方各六馬,再度回到邊線,新一回合的鼓聲隆隆作響。

有點氣憤對手刻意讓恭彥受傷的青衣隊員,胯下神駒如箭矢齊發般沖向球場正中央的波羅球-

脫腓紫,著錦衣,銀鑽金鞍耀日輝。

來吧,來打場馬球吧!脫下排紫色的官袍,換上青色的錦斕衣,足下銀色馬鍾與胯下金鞍閃耀著有如太陽般的光芒。

場里塵飛馬後去,空中毬勢杖前飛。

馬毬場中,塵埃隨急馳的馬蹄高高揚起,儘管有高燭燃照,然偶有片刻,圍觀群眾幾乎看不清楚毬場里的情況,唯見一顆金色圓球在勾月狀的球杖不斷揮擊下,擁有生命般靈活地飛動。

毬似星,杖如月,驟馬隨風直衝穴。

木毬如星,木杖如月,馬蹄電奔雷馳間,青衣騎者接連擊球入門穴,得勝再得勝。

人衣濕,馬汗流,傳聲相問且須休。

球賽進行到後來,人人衣袍盡濕,馬兒熱汗直流,卻沒人想要在這時候結束比賽。

或為馬乏人力盡,還須連夜結殘籌。(敦煌遺書·杖前飛·馬毬)

但倘若是對方氣數已盡,想要求饒,那還勉強可以接受。

木子靜與呂祝晶已先後攻下三籌,同隊男兒當仁不讓,也陸續得到勝籌。

這六人一組的隊伍默契越來越佳,連連得勝,得到的勝籌遠比紅衣進士隊高出許多。

打到後來,他們已經不大計較一開始挑起這場球場戰爭的原因為何了。

盡情、盡興、盡歡、盡樂!

祝晶恢復笑容,開懷大笑,心中鬱結消逝無蹤,教朋友們真正為她放了心。

他們悠遊球場上,暢快無比。

渾然不知,遠遠坐在月燈閣最高樓台觀看著球賽的帝王微服出遊,正眯著眼,詢問一旁的高力士:「那個穿著青袍、接連得勝三籌的少年郎是誰?」

高力士也眯起眼,不太肯定地道:「敔稟陛下,那似乎是……公主殿下。」

「靜兒?那就是了,難怪老覺得眼熟。老家奴,你說說,她怎麼會混在那群人當中?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如何會和朕的新科進士們打毬?這些事,朕明日就要知道。」

後來,這場馬球賽以十二比三,青隊獲勝。

賽事結束時,已近天明,高燭燒盡,東方天際將白未白。

照料完各自的馬兒后,回到更衣小室前,阿倍仲麻呂在門口叫住井上恭彥。

已經摘下頭上軟木朴頭,黑髮被汗水浸濕的青年回過頭來。「怎麼了,阿倍?」

「你跟我來一下。」同樣一身汗,阿倍拖著恭彥往一旁走去,趁著四下無人,他無預警拉開恭彥的衣襟。

恭彥一愣,昏冥天光下,低頭望向自己裸露的左肩。

「你果然還是受了傷。」阿倍並不意外地道。

先前他看見恭彥被對手那樣用力地從賓士中的馬背上撞下來,便知道即使再怎麼幸運,也不可能真的沒事。

瞧,他整片左肩都發黑了!必然是受了不輕的內傷,膚下出血,才會瘀黑一片,而他竟然連吭聲都不,受傷后還在毬場上硬撐了大半夜!

很快便回神過來的井上恭彥伸手拉整好衣襟,遮住肩傷。再抬起頭時,他揚起一抹微笑道:「沒事,過幾天就會好了,別告訴別人。」

「尤其是祝晶,對嗎?」似乎是想要確定什麼,阿倍又問。

「尤其是祝晶。」恭彥毫不猶豫。

當下,阿倍仲麻呂便知道他這位朋友愛慘了那個姑娘。

「走吧,免得其它人出來找我們。」恭彥無意多說什麼,帶頭往小室走去。

仲麻呂卻沒有移動,看著恭彥的背影,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問了。

「倘若,有一天,來接我們回國的海舶來了……吾友,你會為祝晶永遠留在大唐嗎?」

恭彥頓住腳步,沒有回過頭,雙手卻緊握成拳。

「不要問我這種問題。」他願意為祝晶付出一切,唯獨這件事……不能談論。

「即使……祝晶她……」愛著你井上恭彥?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但阿倍卻遲遲說不出口。

再如何相知相契合的友誼,終究仍有一定的界線。可他們倆為對方著想、付出的程度,早早已超過單純友情的邊界了。

他相信恭彥一定也很清楚。他向來心細如絲。

藏不住心中的憂慮,阿倍試著又道:「即使祝晶她愛-」

「別說出來!阿倍仲麻呂。」恭彥突然喝聲阻止,不自覺使用了自己本國的語言,而他向來很少對朋友直呼全名,通常都只單稱姓或名的。

阿倍愣了一下。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用日本語叫他的全名了。

來到大唐后,熟識的朋友們會叫他「阿倍」或「仲麻呂」,不熟悉他本名發音的唐國人,則多取相近音稱他為「仲滿」。多年來,他幾乎快把唐音的華語當成自己本國的話了呢。

那樣嚴厲地制止自己的朋友,恭彥自己也怔住了。歉意浮上臉龐,他道歉:「抱歉,阿倍,我不是對你生氣,我只是-」

「我知道。」阿倍搖頭,示意恭彥他了解他的心情。「只是你剛剛突然那樣叫我,我還以為是為母親在叫我起床呢,嚇了我了一跳。」

相識多年,恭彥怎會聽不出阿倍只是在為他找理由寬解。

收下阿倍的好意,恭彥先是笑了一笑,而後,看著東方灰白色的天際,他說:「順其自然吧,吾友,順其自然吧。」

毬賽次日,長安城人津津樂道昨夜月燈閣前的精采毬賽,進士群則押著崔元善來到約定的地方,一間隱蔽的客舍廂房。

依照事前約定,敗者必須為勝者做一件事-

崔元善當面向井上恭彥負荊請罪,承認自己的確「借用」了恭彥多年前的詩作。理由是因為試場有時間限制,當時他到最後一刻還想不出最後兩句,剛巧想起曾經在恭彥房間里讀到的詩,韻腳平仄皆相合……

呂祝晶與朋友們陪在井上恭彥身邊,聽崔元善慚愧地道:「抱歉,井上,我應該早點承認的,但是我實在沒有勇氣……我家族那邊……」

事實上,後來,為了祝晶的病,恭彥曾經再次到進士集會的地方找崔元善,想要私下和解,沒想到崔元善不僅不承認,甚至轉而尋求同年的支持。

眾進士及那些幫閑的進士團因此譏笑恭彥,以為他這無名小卒想藉由製造盜用詩句的輿論來顯揚自己的名聲。

恭彥原不在意自己的名聲遭人誹謗,但這一次,他考慮到祝晶。

祝晶會在意。他不願意再讓她受到半分委屈,當下,他向進士群下了戰帖,以毬戰來捍衛自己的名譽。

事情解釋清楚,也得到圓滿的結果。至於「護花郎」一事會不會因此傳揚滿城,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

進士們離開后,恭彥關切地看著祝晶說:「我覺得很抱歉。崔元善說他沒有勇氣,其實我也沒有比他強悍多少-我應該在當下就堅持請他說明清楚,而不是事後才請他澄清。為此,對不起,吾友。」

祝晶定定地等候他將話說完。「我很想說沒關係,你原本就沒有錯,但我不想這麼矯情,因為我確實不喜歡你因為顧慮得太多,而委屈了自己。可是,正因為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場才會如此義憤填膺,我畢竟不能代替你做決定。你的考慮自有你的道理,所以我還是得說,你沒有錯,恭彥。而且我非常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不喜歡與人相爭,可是你還是做了,我……很高興。」說罷,她咧嘴笑開。

當祝晶露出笑容的那一剎那,恭彥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彷佛他這輩子最冀盼的,不過是這女孩的一抹微笑。

他喜歡這樣有點任性、有點護短的呂祝晶。

很喜歡。

當然,還得感謝其它朋友們。劉大哥、阿倍、吉備……

恭彥抱拳向朋友們道:「謝謝各位,恭彥銘記在心。」視線輾轉停在昨夜前來助陣的木子靜身上,他特別上前道謝:「也謝謝妳,小兄弟。」

真不知道該稱為她為木子靜,還是該稱她為李靜?或者是……公主殿下?

木子靜笑著連連搖手。「不用謝、不用謝,我玩得開心極了。」

「就說有好玩的,才會找妳啊。」劉次君朗聲笑著。

「是你答應的喔,下次再有這種好玩的事,可別忘了有我一份!」兩個人你來我往,笑容滿面,都很隨便。

恭彥與阿倍相覦一眼,也隨之一笑。

阿倍昨天在毬賽結束后認出了木子靜的身分。「木子」合字即是「李」。而李唐天子的諸公主中,也唯有一人名諱靜了。他們沒有戳破「木子靜」的身分,卻疑惑劉次君是否知道少年的真實身分?

祝晶微笑地看著「木子靜」與劉次君的互動,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即將去西域時跟大哥開過的玩笑-

「大哥,等我從絲路回來時,有沒有可能你已經當上將軍了呢?」

「有可能。假如有某個公主看上了我,點我當駙馬爺就有可能。」

「大哥,你作夢啊。」

也許那並不是夢。祝晶才這麼想著,客舍外頭突然傳來軍鼓聲。

劉次君表情一凜,走到窗邊往外頭街坊一看-

「咦!是宮中的禁軍。」

一小隊禁軍正往客舍里來。

兩條濃眉一蹙,他看向木子靜。

只見她臉色一白,凝著臉向眾人道:「我該走了。諸位,後會有期!」可她才走到門口,宮廷禁軍就已經進入房間里,她連忙躲到劉次君身後,雙手掩住臉。

禁軍隊長來到眾人面前,傳達御旨:「傳皇上口諭:有請『護花郎』宮中一敘。」

護花郎?崔元善?但他已經離開客舍。在場眾人相覦不語。

禁軍環視眾人一圈,隨即大步上前走到恭彥面前。「井公子,請。」

轉過頭,又對阿倍仲麻呂說:「仲滿大人,陛下亦有請。」

當聽見恭彥正是被禁軍請入宮中的「護花郎」時,祝晶臉上頓時沒了血色,雙手緊緊揪著恭彥的衣袖。

「我也被召見了?」阿倍仲麻呂愣了一下,而後才哈哈一笑,露出無奈的表情,彷佛早已預知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

而這頭,恭彥低頭對祝晶低語:「別擔心,我去去就回。」

祝晶不肯放手,雙手捉得更緊。

他啞然失笑,突然張開雙臂環抱住她。「再不放手,我就要這樣一直抱著喔。」

祝晶才不想放手,可旁邊有那麼多人……不論阿倍他們這些熟人的話……那群禁軍在一旁表情各異地瞧著……確實是一點不自在。她一身男裝,也許這些人眼力並不那麼好,以為他是個男人……唐朝可不盛行男風!

沒有辦法,她緩緩鬆開了手,放恭彥隨同禁軍離開。

回過頭時,見木子靜鬆了口氣,從劉次君背後走出來,一隻手還誇張地拍著胸脯。

前那宣旨的禁軍走了回來,向木子靜行禮道:「還請殿下早點回宮,陛下十分挂念。」

木子靜怔住,吐舌道:「我也有分?」

祝晶的憂慮因這一句話而笑嗆了出來。吉備真備與劉次君都走過來拍著她的肩膀道:「放心吧,陛下召見恭彥,應該不是什麼壞事。」

三個人的視線不約而同投向木子靜-李靜身上。

遭到目光圍剿的李靜長長嘆了口氣。「好吧,我就跟著去看看吧。」臨走前,扭頭對劉次君道:「我若再也出不來,你……」

「我就入宮當妳的守門衛士,這樣總可以了吧?」劉次君道。

她滿意地眯起眼。「可以!」好,回宮看熱鬧去。

「請等一下!」祝晶趕緊叫住李靜。李靜又回過頭。「嗯?」

「可以帶我一起去嗎?」終究不放心恭彥一個人入宮。雖說,即使她跟著去了,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她出身寒微,對宮廷又不熟悉,但就是不放心。

「可以啊。」李靜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

「那我們快走吧。」呂祝晶沖了出去,但隨即又頓住腳步向劉次君道:「大哥,幫我想個理由安撫一下我爹和小春。」

劉次君阻止不住呂祝晶,頓時苦起了臉,連忙向客舍里剩下的最後一人尋求指教。「我要怎麼跟呂大人說啊?」

吉備真備說:「這可是門大學問,想聽聽貴國孟子的意見嗎?」

「說來聽聽。」聽聽無妨。

吉備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呃……什麼意思?」他是個武人,平時對孔孟之道是敬而遠之。

「人最要不得的毛病,就是太喜歡當別人的老師-因此,請恕在下也不知道該怎麼向呂大人來解釋。這個問題還是交給你來煩惱吧。」劉次君想要罵人,瞪著吉備真備,他悻悻然道:「夫子何其好辯也!」

吉備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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