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慌亂了一下午,本來已經離開飯店的容靜彌,這會兒又回到飯店,時間已是深夜,容偉靖撐不住早睡著了。
她站在大窗戶前看著窗外,夜景是如此的絢爛不真實,就像今天發生的一切一樣。
先是謝炎靖早上的到來,接著是恍如夢境一般,親子三人在一起愉快相處的畫面,而緊接著,卻是爺爺突然撒手人寰離她而去。
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輕易流出的淚水,開始一滴滴地往下滑落,直到染濕了整張臉。
一雙深沉的、思緒複雜的黑眸,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她哀凄的側顏。謝炎靖為她的哀傷而感到心痛,也為了自己該報復的仇人終於歸天而感到欣慰。
但無論如何,他卻無法說出「那人不值得你為他如此傷心」這樣的話語,他此刻只能以她的感受為優先。
「我很抱……」
「不,你並不抱歉。」
送孩子上床后,再也沒有開過口的容靜彌,赫然地截斷了他的話。
他看著她不發一語。
「你跟那些人一樣,你跟每個人都一樣,只想要我爺爺的權力,只想要那些財富,那些骯髒下流又污穢的事業。」
「咪咪……」他輕喚著。
這次回來,為的就是要一網打盡躲藏在雲容集團中其他的敗類分子,但他的身份,此時還不適合曝光。
「不要叫我咪咪!」她怒吼了出來,想狠狠地瞪著他,淚水卻迷濛了她的眼,也酸了她沒有停止過愛著他的心,「你跟那些討厭我、鄙視我,或是故意接近我、討好我的人一樣,大家這樣對我,全都是因為我是我爺爺的孫女。直到生下小靖的那一年,我才知道,原來爺爺他愛我,只是我一直都不相信,且還一味想躲著他老人家。
「甚至他都病重了,我也只肯帶著小靖偶爾回來看看他,我好差勁,好差勁,好不孝。」
她邊哭邊吼,又瘋了似的猛捶著自己的胸口,看得他心一緊,連忙上前緊緊地抱住她。
「你做得夠好了,別這樣,你把他的乖曾孫教得很好啊!真的!」為了阻止她繼續打自己,他只能將她那柔軟又顫抖的身軀,緊緊地壓入自己的懷中。
「胡說,騙人,你不要再騙我了!我恨你,我恨你,天底下的人都可以騙我,就你不該、你不行,嗚……我是這樣愛你,你卻毀了我,毀了一切,我恨你……」
情緒已經全然潰堤,多年來的淚水與思念傾巢而出,容靜彌掄起拳頭,毫不留情地打向他。
「我多麼希望你能來帶我走,甚至還要學長娶我,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脫離容家,才能去找你,可是學長卻死在我的眼前,嗚……我為了愛你卻害死了他,嗚……」
淚水在她柔嫩蒼白的臉上交錯,卻好像灼澆在他的心上。他捧起她的臉,輕柔地幫她吻去每一滴淚水。
「我一直在想,這樣愛你值不值得,值不值得……」
「值得的!值得的!」他心底有如火山爆發,對她的憐惜與心疼,像是熔岩一般,緩慢而炙熱地溢散開來。
「不!不值得的。」
她沒有力氣,也不想去阻止他落在她臉上的吻,明知道這不該,可這就像過去幾年間,午夜夢回時,思念所累積的夢一樣,美好又哀傷得叫人捨不得醒。「值得的,我不會再走了,以後沒有事情能讓我離開你了。」
「你胡說,現在爺爺死了,你再也沒辦法從他身上得到好處了,你一定會走,會離開……」
「不會的,我從來沒真的在意過那些,我沒有在意過。」他的思緒惶然不已,他是真的已經沒有那麼在意要找容耿碇復仇的事情了。
這幾年在南美,雖幫容耿碇做事,並且提供情報給國際刑警,實際上他卻一直壓抑著自己思念她的心情,一直壓抑……就連每一次為了掩飾而結的婚,他都會忍不住幻想,如果新娘是他的咪咪,那該有多好。
而他為什麼蠢到現在才發現這個事實?
「我在意的是你,原來我一直真正在意的是你,咪咪。」「不,你才不在意我,不然你不會在外面玩得那麼快樂,還結那麼多次婚。」
容靜彌的哭聲逐漸變小,心底憤怒的傷也逐漸被另一種更熱切的情感所取代。他在意她?他真的在意她?
「我從沒愛過那些女人,有的甚至連上床都沒有過,那些是為了工作而不得已……」不自覺的,謝炎靖竟違反了他一向的原則,不小心暴露了身份,他趕緊住了口。
「工作?!」
見他不回答,她更好奇了,忍不住抬頭看向他,就見那雙俊美的黑眸里有著懊惱,還有另外一種更深沉、更黝黯,很陌生卻又彷彿很熟悉的眼神。
「什……」容靜彌突然感到呼吸困難,清楚地感覺到那摟著她的雙手,加重了力道,「什麼工作?唔……」
他的吻,帶著驚天動地的思念,無盡溫柔地落下,瞬間,喚醒了她腦海中夜夜思念,從不曾消失過的,那心底深處最沉重的渴望。
夜,綺麗浪漫,讓人忘卻現實,除了彼此間的呼吸與味道,再也沒有其他事情可以結束這個夜晚。
半個月後——
肅穆的氣氛,黑布與白布隨風晃蕩,滿滿的人潮輕聲莊嚴地移動著,除了司儀的聲音外,偌大的草坪上,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彷彿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謝炎靖跟在容耿碇生前的保鏢身旁,對著他的遺像行禮,這樣的喪禮,比起他參加過的任何一個,都還要更加哀榮,而死者卻是個生前無惡不作的大壞蛋,一個他來不及復仇,甚至來不及想清楚他到底該不該對他復仇的仇人。
「家屬答禮。」
他的心神被司儀的聲音喚回,看向家屬席。有資格在那裡的,只有兩個人——一臉哀凄,靜靜垂淚的容靜彌,正牽著一臉天真,卻有些不耐煩的容偉靖。
他的心頓時暖了起來。他們是他的家人啊!
一個是被他辜負了許多年,如今他正想努力彌補的女人,另外一個則是他的兒子。
「叔叔……」」看到謝炎靖,容偉靖整張小臉蛋都亮了起來。
「小靖!」
容靜彌的眼裡滿是淚水,還不忘記斥喝兒子,壓著他的頭,對著眼前幾個男人行禮。
「我腳好酸。」
容偉靖嘟著嘴巴,低下頭來,被母親罵得極不甘願。等著跟阿祖拜拜的人一路排到大門外根本看不到盡頭,他們還要鞠躬多久啊?
看著靖叔叔只是笑笑就走開了,他好難過,叔叔對他好好,害他常常會想,要是他真是他爸爸那該有多好。
謝炎靖走到一旁,正要跟著人潮退開,一個刺眼的景象,讓他停下腳步。
程傑融突然出現在容靜彌的身旁,他拿著礦泉水,「喝一點水,你眼淚流太多了。」
他拿出手帕幫她擦去淚水,還把水瓶直接遞到她嘴旁,讓她透過吸管喝水。
她點頭,哀傷的心情讓她沒有多想,靜靜地喝了口水后,她接過他手裡的礦泉水,彎腰拿著讓兒子喝。
這一幕,謝炎靖怎麼看都覺得他們像是一家人。不,父親是他,不是程傑融,這一幕該說是怎麼看都像一個混賬,竟膽敢接近跟安慰他的女人,還有他的孩子!
頓時,心裡的怒火四射,他握緊拳頭,才沒有直接穿過在敬禮的人潮,衝到她身邊去打昏那膽敢染指他老婆……沒錯!
老婆?嗯!老婆,對!這真是個越叫越順口的名稱。
他隨即頓悟,沒錯,程傑融就是個想染指他老婆的混蛋。這半個月來,他正積極部署準備行動,結束這個讓他們分離多年的工作,那個他曾經以為是他人生目標的重要復仇。
現在的他,一心只想跟她在一起。
這段時間,每天晚上在兒子睡著后,兩人才能親密的相處,他已經受不了了,他決定了,今晚就向她求婚,讓三人名正言順地相守在一起。
「你……回來了?」
容靜彌看著表哥問。剛才沉浸在哀傷中,她完全沒想到表哥怎麼會在這出現。這會兒,靈堂前又走過好幾組人馬,她邊鞠躬邊問。
「嗯!」早就到機場了,抱歉沒能趕在第一時間回來幫你,你要節哀順變啊!別哭成這樣。」程傑融執起她的柔荑,溫柔地輕拍了拍。
「嗯!」
她點點頭,卻看到一雙沒有隨著敬禮人潮走開的黑皮鞋,定在前方不遠處,她心一凜,訝然地抬眼。
果不其然,她看到謝炎靖那雙深沉得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正在瞪視她。
她慌忙地把手從程傑融的大掌里抽回來,然後垂下眸光,邊答禮邊輕道:「表哥,你先去陽光房那裡等我好嗎?晚一點我有事跟你談。」
這幾天來,她一直想打電話跟他提退婚的事情,卻又覺得這等大事,在電話里談不妥,畢竟表哥也等了她這麼多年。
可現在,看到謝炎靖那迫人的眸光,她知道事情一定要儘快了結,才是最好的方法。
這次她會小心,無論謝炎靖對她真心與否,是不是又會再傷害她,她都將不再欺騙自己,告訴自己隨便找個人嫁就會幸福,就會安全……
天啊!
她的思緒惶然又愧疚,她竟將這麼多年來對她關懷備至的表哥,當成隨便找個人嫁?
唉!可見得謝炎靖對她的影響力有多大啊!
才幾天而已,也不過就是每晚的溫柔陪伴,她的心竟然就已經又全部懸在他的身上了。
「跟我談?嗯……」
程傑融看著低著頭的她,又看眼一旁始終瞪著自己,這些年來削減了他不少勢力的傢伙——孫覲!
這兩人,果然像張奶奶報告的一樣,真的有鬼!
沒想到在這麼短短的幾天中,他的未婚妻就立刻跟別的男人搞上?
他看著她的眸子里,帶著厭惡的神情,一想到她之前,總是佯裝清高不讓他碰她,他就感到一股深深的憤怒,以前就算他再憤怒不已,也無法對她做什麼。
現在,老頭子死了!
他得趁著這個好時機娶到她,有個順理成章的身份,他也比較好說話、行動。
「對,我想跟你談談結婚的事情。」容靜彌小聲地回道。
「結婚?」程傑融眉一揚,費儘力氣才掩飾住眼中那陰險的光芒,「好,我等等會在客房裡,你過來找我好了。」
他溫柔地笑答,說完,轉身低調地離開了家屬席,他知道她想提退婚的事情,不過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準備好要娶她,要接掌容耿碇留下來的一切了。
「嗯……」
容靜彌抬起眼,感激又愧疚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卻不知道,這一眼看似柔情無限的凝望,讓一直看著他們的謝炎靖,心底產生了怎樣的誤會。
謝炎靖怒氣沖沖地轉身走開。
他很氣!非常的氣,氣到簡直快要失去了理智。
尤其是在看到程傑融與她含情脈脈的那一幕後,又聽到了旁人談論,說這下程傑融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好運,他才知道,原來他們倆早就談好婚事,就快要結婚了。
頓時,一股壓抑不住的憤怒,在心底狂肆地散射開來。
她到底有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呢?
氣憤的他,等到冗長的喪禮一結束,就立刻上前,找到那個牽著兒子的小手東張西望像是急著在找什麼人似的容靜彌。
她是在找程傑融嗎?
他氣到差點怒吼出她的名字,直接把她抱起來狂吻,但多年來的訓練跟自我壓抑,讓他只敢想而不敢做,臉上的神情,也看不出太大的心情,反而維持著一貫的冷靜內斂。
「你要去哪兒?」他站在她身後冰冷低沉地開口。
「嗯?」牽著兒子的手,她訝然回頭,沒有意識到他的憤怒,還露出欣慰的笑容,「啊!太好了,你在這。」
他們倆並沒有約定,但她就是知道,她一定找得到他。
「是嗎?」
太好了?!為什麼?
他還來不及思索出答案,突然,一隻軟嫩嫩的小手,被塞進了他的大手裡。
「跟好叔叔喔!媽媽去辦事。」容靜彌低下頭來,跟兒子交代著。卻沒注意到,謝炎靖聽了她這句話后,心頭的火山又大爆發了一次。這女人,竟想把兒子丟給他,然後去找另外一個男人辦事?
「媽媽要去哪?我不要,我要回旅館。」容偉靖不依地喊,小手緊緊地握著謝炎靖。
在容家,尤其是今天這麼多人,年紀尚小的容偉靖,其實心底是害怕的。這根本是壞人大集合嘛!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都好可怕。
「好,我們等等就回去,你跟叔叔等我一下。」容靜彌捧起兒子的臉,親了下安慰他,「沒事的,媽咪去去就回來。」
「是啊!」
不期然的,諷刺又隱帶著怒意的話,在她頭頂響起,「媽媽要忙著去找男人辦事,不要去打擾媽媽,小靖!」
容靜彌眼一眯。她聽錯了嗎?
他低沉的聲音,聽起來酸意十足,還帶著頗不甘心的嫉妒。
她緩緩地直起身,閃著竊喜笑意的晶眸,坦然地對上那雙眼底隱帶著怒意的深眸。
他在乎她耶!竟然還吃醋,呵!好好玩喔!
她該跟他解釋,該告訴他她的意思的,可她卻難得的玩心一起,故意揚起眉,高傲地道:「沒錯,我是要去辦事,起碼要一個小時吧!晚點我們車庫那裡見,你可別把我的寶貝兒子給弄丟了。」
謝炎靖眯起眼,看著她眸里那閃爍著的嘲笑,然後輕勾起唇角,露出了自信十足的微笑,「你別弄丟了我兒子的老媽才是真的。」一聽,她的心猛然一震。他怎麼敢說這種話?
他一直不想讓兒子太早就叫他爸爸,說要等段時間的,但現在他怎麼這麼突然的就……
「我們走吧!小靖!」謝炎靖牽著兒子轉過身離去。
她看著他們的背影,明明該是一幅溫馨的父子圖,那個父親,似乎隱約散發著某種危險,蠢蠢欲動的氣息,他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