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亮,太陽從東方漸漸升起,光芒染紅天邊霓雲,一縷金、一縷橘、一縷紫霞,層層疊疊,把天際妝點得絢麗耀眼。
她喜歡初夏,雖然屋裡沒冷氣,但和小秩、競天躺在醬菜桌上,享受涼爽微風,聞著鄰牆飄來的茉莉花香,聊些沒營養的話題,也是人生一大樂趣。
大自然讓人類自覺渺小,委屈顯得微不足道,喜怒哀樂不再重要。小也深吸一口清新空氣,未來突然變得光明美妙。
對,不多想,她要快樂過日子,把一天當成一個月珍藏。
風吹,小也頭髮揚起,墨色發瀑在晨曦中閃閃動人。
低頭,看看熟睡中的小秩和競天,兩個男生無緣無由就要好了起來,小秩成天追在競天身後,一下子要他教數學、一下子要他幫忙測驗英文,這些事,小秩從沒追著小也做過。
人與人之間真的有緣分吧!她和競天說不出的契合投緣,也許前輩子,他是她的誰,也許前緣未盡,此生再度相系。
「你在看什麼?」競天醒來,坐起身,伸伸懶腰,打了個大號哈欠。
「看一隻誤以為自己是蜜蜂的蚊子在跳8字舞。」她答。
「真的假的?」他跨過小秩,湊到小也身邊。
「你看。」
她指指半空,果然,那裡有隻小小蚊子,失去平衡感似地,繞著一個8字形不斷轉圈圈。
「有意思,說不定它前輩子是蜜蜂,死亡后,走過奈何橋時,忘記喝孟婆湯。」競天說。
「你是說,它帶著上輩子的殘存記憶,來到此生?」
「對,它一定很慘。」
「很慘?為什麼?」
「它跟它的蚊子同伴格格不入,說不定好幾次采了蜂蜜飛回蜂巢里貢獻,卻被其他蜜蜂趕出來。」
他的手指點在8的中心點,蚊子避開了,但仍繞著他的手指畫圈圈。
她咯咯輕笑。「沒有同儕的生活,的確可憐。」
「我應該把它抓起來,關在玻璃櫃里,賣給講究風水運氣的企業老闆。」競天說。
「怎麼說?」
「8888,發發發發,哪個老闆不想養一隻,時常告訴你,你會『發發發』的蚊子?」
「你實在缺乏商業頭腦,要做就把事業做大。」
「怎麼做大?」
「取出它的DNA,複製幾千幾萬隻像它一樣會繞著8字型飛翔的蚊子,先送企業大老闆一隻,然後大打廣告,廣告標題是『大老闆企業成功的秘訣在哪裡』,廣告打出去,我相信,我們會接訂單接到手軟。」
他笑得更凶了。他有創意,她有經營頭腦,若是兩人合作,怎不成為天下首富?
「小也,你真的很缺錢,對不對?」他坐在她身旁,肩膀靠上她的肩膀,她淡淡的體香飄進他的中樞神經,鎮定他不安定的神經。
「對,我最常作的美夢是中樂透。」她實話實說,卻引來他一陣哄堂大笑。
「被錢壓死很快樂嗎?金錢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讓我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平淡的幸福,而不是充滿罪惡的金錢世界。」
「誇口!若不是你很窮,我會以為你是不經世事的富家子弟。」
他的臉色變了變,她注意到了,卻不說破。
「不騙你,幸福真的很重要。」他鄭重說。
「沒有錢,怎麼有幸福呢?」小也不同意他。
「不對,幸福是錢買不到的。」
「是嗎?試舉例證明之。」
以她看來,肚子飽飽很幸福,食物要用錢來買;睡個舒服覺很幸福,名貴好床要用錢買;不挨寒受凍很幸福,羽毛衣一樣要錢買。錢可以買到的東西太多太多,買浪漫、娛樂、溫暖、幸福……她想不出,什麼東西是金錢買不到。
「想聽故事嗎?」
他的表情帶了些微哀傷,他要說和愛情有關的故事了?
「好啊!最好故事裡面有公主、王子,還有一座鑲金包銀的巨型城堡。」她故作開心,其實,心頭已然蒙上陰影。
他笑笑,開啟故事——
「很多年前,王子認識灰姑娘,灰姑娘的眼睛很大,像裝了兩顆太陽,每個眼神都讓王子感到溫暖。經常,灰姑娘替王子做蛋糕,那是王子從沒吃過的好滋味。」
「王子因為蛋糕太美味,愛上灰姑娘了嗎?」所以,他愛上申也寧,是經驗理論。
「並沒有,王子身邊圍著很多公主,她們為王子唱歌、為王子展秀最亮麗的衣裳。她們不是頭腦簡單的公主,而是聰穎、十八股武藝樣樣俱全的優秀公主。」
「王子的心裡、眼裡只看得見優秀公主?」小也問。
「對,何況王子不被允許和灰姑娘在一起。」他的灰姑娘叫作小愛,如果命運不擺布兩人,或者,他們會成為幸福的最佳代言人。
「不管有沒有南瓜馬車、玻璃鞋都一樣嗎?」
「對,都一樣。但灰姑娘並不氣餒,只要有機會,她就替王子送來美味到讓人念念不忘的香甜蛋糕。終於,王子對她說了第一句話。」
「什麼?才第一句話?難道王子從沒對灰姑娘說謝謝,從沒誇獎她『你的蛋糕是天底下最美味』?」
「高傲的王子不習慣對人說謝謝。」
「噢,可憐的灰姑娘。說吧!王子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他說:『可不可以把你的手賣給我?』」
「王子發瘋了!」她低聲咕噥。
「灰姑娘的反應和你不一樣,她連考慮都沒,便同意王子的提議。他們約定每天下午,在學校的後山,她給他一塊蛋糕,他送她一樣禮物。」
「好浪漫!然後呢?王子送了什麼禮物?昂貴的鑽石項煉、高雅的水晶,還是……」
他用手指推了推她的頭。滿腦子有價物的女生,再沒人比她更現實。
「灰姑娘要求王子,用音樂來換取她的蛋糕,灰姑娘說,在迎新會上,她聽見他的歌聲,深深迷醉,再找不到比他的歌聲更能撼動人心的事物。」
「用歌聲換蛋糕?難怪她會當灰姑娘,要是我,我要王子拿很多的金幣來換,那麼很快地,灰姑娘變成銀姑娘、金姑娘、鑽石姑娘,甚至變成富可敵國的公主。」
「變成富可敵國的公主做什麼?」
「到時,她不需要拜託仙女替她變馬車,她要幾雙玻璃鞋,可以馬上要求工匠趕製,她想和王子匹配,再沒人敢多說一言半語。」
她挑動了他的笑覺神經,讓他的笑容一再現形。「對啊!灰姑娘要是有你一半聰明就好了,但,她的交換讓王子實踐夢想,知不知道?王子一直想當歌星,想讓自己做的曲子傳遍全世界。他希望,有一天,人們聽見他的音樂,就和聽見『倫敦鐵橋垮下來』一樣覺得親切。」
夢想……小也沉思。無辜的她,會否無辜地破壞他的夢想?
「他們開始聊天了,聊夢想、聊希望、聊未來。」
「也聊出無止無境的愛情?」小也問。她居然心酸起來,因為王子愛灰姑娘嗎?
他搖搖頭。
「他們相約實踐夢想。知道嗎?對王子來講,這根本是天方夜譚,王子的工作是治理國家,而不是散播歌聲,他的夢想只能在灰姑娘面前實現。然而,灰姑娘把王子創作的音樂寄到一個大型的比賽里,竟幸運地獲得冠軍,電視媒體大力報導,經紀人紛紛找到城堡里,王後知道這件事後大大震怒,也因此,灰姑娘被迫現身。」
「愛情斷線了嗎?」
「那時,王子還不愛灰姑娘,他們只是最佳盟友。但在王后的百般阻撓之下,他們意志堅定、同仇敵愾,好啦!你期待的愛情出現了,愛情建立於苦難之中,他們決定愛上彼此,決定一起反抗王后。」他想,當時的自己有點叛逆,他為母親的反對而抗爭,為和母親對立,決意走入愛情。
「成功了嗎?」小也追問。
「幾乎。」
「所以是功敗垂成?」
「對,王子離家出走,灰姑娘替王子找來鼓手、鍵盤手和Bass,他們組了團,不斷參加各種不同比賽,不斷過關斬將。那段時間,灰姑娘每天為王子烤蛋糕,滿足了王子味蕾的所有想像。」
「後來呢?」越到尾聲,小也的心情越澎湃。
「王后找到灰姑娘了,她想跟蹤灰姑娘把王子抓回家,灰姑娘發現有人跟蹤,機警地躲進計程車裡,並要求司機加快速度。」
她陷入空白,喃喃說:「所以出了車禍?」
「你怎麼知道?」競天驚訝問。
小也回神,目光閃爍。「呃……小說里都是這麼寫的啊!何況十次車禍九次快,這是不變的定理嘛!我猜錯了嗎?」
「你猜對了,灰姑娘出車禍,臨死前,要求王子別放棄音樂,要繼續追求幸福。你知道那個王子是誰嗎?」
那天,他向小愛告別,告訴她,他遇到一個好女生,他相信女孩將是他的幸福,所以,他要敞開心胸,放手去愛。
照片里的小愛笑得很開心,他想,她同意。
「不管是誰,總之不會是你。」小也說。
別過頭,背對他,她對著朝陽伸懶腰,眼光黯然。
「為什麼不會是我?」競天反問。
「你要真的是王子,卻不肯拿錢出來接濟窮光蛋申也寧,我一定要馬上、立刻和你絕交。」她轉回身,變臉,笑出他最愛的陽光。
莞爾,聳肩,他說:「你說的對,我不是那個王子。」
「你把小秩叫醒,今天我代替灰姑娘烤個焦糖榛果布蕾請你吃,雖然你不是王子,但吃蛋糕的幸福感會讓你覺得自己是王子。」
「說的好,光吃蛋糕就讓人覺得很幸福,不需要花錢買。」他接續前面的話題。
「錯,麵粉要錢、奶油要錢、糖要錢、榛果也要,你的幸福是錢堆起來的。」
她跳下醬菜桌,走進鐵皮屋裡,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悄悄地抹去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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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競天對她,有某種程度的認定。
也許背著她,他和團員們說過些什麼,所以阿邦他們對她,比對任何女生都親切,他們將她當成自己人,什麼事都讓她參一腳。
是她先勾引他的,也是她發誓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他愛上她,但他真的喜歡上她了,她反而猶豫退縮。
為什麼不慢一點?慢慢走、慢慢醞釀,慢慢來的感情才不會教人神傷。
他的喜歡讓她感覺沉重,看著他的暢意,小也想轉身逃開。
「對他好一點,他的快樂始於遇見你之後。」賓賓說。
「別傷他的心,他胸中的痛因你而癒合。」小力說。
「你讓他的創作再度出現生命力,我們都感激你。」阿邦說。
倘使她是註定要傷他的女生呢?小也在心中問。
「老拓」還沒開始營業,老闆把鑰匙交給他們,讓他們在這裡為競天慶生。
小也做了提拉米蘇,煮了滿桌子菜,切切洗洗,團員們全來幫忙,人多好辦事,沒多久工夫,他們布置出一個熱熱鬧鬧的生日會場。
「你不是對他最好的女生,卻是他最喜歡的女生,希望你們一直走下去。」阿邦說。
一直走下去?不,她與他,只是一段,不會多於一段,從初識那天,她便明白。
「這種話,不必對小也說,所有女孩都樂於追求永恆,不樂意永恆的,通常是男生。」賓賓說的是經驗。
小也無奈地朝他拋去一眼。這個無心男人呵!
低頭看手錶,競天去接小秩,應該快到了吧!
「別擔心,依阿海開車的速度,他們五分鐘之內會到。」賓賓才說著,阿海白色的福特就出現在店門口。
小也、小力和阿邦忙拿起拉炮,迅速站到店門口列隊,等競天進門,給他來個措手不及的驚喜。
然,驚喜未送出去,小也先讓他臉上的傷和一身狼狽驚嚇。丟開拉炮,她衝到他身前,仰頭,審視他眉頭上乾涸的血跡。
「怎麼弄的?」
她的手碰觸他的傷口,他痛得皺眉頭,嘴還咧出大大的笑容,用笑臉告知她,半點都不痛。
「不太嚴重,你別擔心。」他抓下她的手,避重就輕。
「你的語言能力很差嗎?我問你怎麼弄的,不是問你嚴不嚴重。」
她在生氣,突如其來的脾氣讓所有人傻眼。
通常這時候,身為女朋友不是該溫溫柔柔地替男生清理傷口,用最溫婉的語氣安慰男人的情緒?
「小也?」
競天見她迅速翻紅的眼睛,忍不住擁她入懷。她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沒錯!小也猜對了,他和地下錢莊杠上。
競天和阿海約在小秩的補習班前面,當競天和小秩在等他的同時,地下錢莊的人出現,一出現就要帶走小秩,並撂下狠話,要小也在十個小時之內拿錢來贖人,否則就送她一雙手臂。競天怎能讓流氓帶走小秩,所以就變成了這樣。
「小也……」小秩拉拉她的衣服,和競天一樣抬高音量,假裝輕鬆說:「我們沒事,男子漢是不會害怕這種小事的,下次他們再來,我們一定讓他們挂彩。」
就知道,競天不能和她沾上邊,她的問題那麼多,怎能拖他下水?他的生活已經一團糟了,她怎能當他的累贅?
「我們真的沒事,哪個男生不打架?」競天詞窮,想不出好話來安慰她。
她推開競天,對著兩個「男子漢」吼叫:「不會說你們是全世界最窮的男人嗎?不會說要錢去找申也寧嗎?又打不贏人家,幹嘛和他們逞兇鬥狠?」
「你又沒有錢。」小秩訥訥說。
「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你該擔心是,要是受了傷,考不上醫學院,我會多難過絕望。永遠別忘記,賺錢還債是我的工作,和你半點關係都沒有!」她沖著小秩喊。
「你又要把自己賣掉了嗎?」小秩憂心忡忡望住姊姊。
上次,她拿一大筆錢回家,還了債還能請他和爸爸吃大餐,那頓飯吃得他和爸爸膽戰心驚。
又要把自己賣掉了?什麼意思?為還債,她不斷將自己賣出?心臟被突如其來的巨掌蹂躪,絞得競天呼吸窘迫。
「小也……」競天輕喚。
他知道不是她的錯,知道環境迫人,知道世道艱險,一個小小的女生無法承受這樣的重擔,可是……痛心疾首……
第一次,他想回家,想向母親妥協,要回那個高貴的地位身分。
「閉嘴!你憑什麼帶壞小秩?我那麼努力教他,碰到壞人就逃跑,不要和他們正面對上,你為什麼要做壞榜樣,教小秩和壞人對打?
你不知道小秩的短跑打敗天下無敵手嗎?你不知道他玩躲迷藏的能力贏過所有的黑道嗎?你不知道他頭腦靈活、反應靈敏,要躲掉幾個壞胚子,綽綽有餘嗎?」
小也破口大罵,一面罵一面哭,恨不得他身上的傷轉嫁到自己身上。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一定拉著小秩逃跑,再不和他們面對面幹上。」競天再也忍不住了,用力將她拉入懷中,用大大的懷抱,收納她重重的悲哀沉重。
不是她的錯,她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她也想平平安安,像所有十九歲女孩那樣過日子,只是,不被允許啊!
「小也,我保證,下次一定跑得比誰都快,你不要擔心。」成熟的小秩還在硬撐,淚水在眼眶裡繞圈圈。
「好了,不要哭,先替競天清理傷口再說吧!」阿海拉開小秩,好好的生日別弄成追悼會了,不過是欠地下錢莊錢,沒那麼難解決啦!
「對對對,弄完傷口快吃飯,吃飯皇帝大,小也烤的草莓提拉米蘇已經讓我流兩公升口水了,再不開動,我會因為脫水而亡。」賓賓誇張說。
「大家快餓死了,小力,你不是有衣服留在這裡?拿來讓競天換上,阿海去找醫藥箱,賓賓去裡面弄些冰塊幫他冰敷……」阿邦指揮若定。
看著一群男生匆匆忙忙,驅逐凝重氣氛,小也置身事外。
她更確定了,他們之間只能是一段,很小很小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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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秩第一次參加學校旅行,兩天一夜,賓賓大力鼓吹他去,說小學的戶外旅行是人生最珍貴的經驗,還說錯過這次,他將後悔一輩子。
早上,小也送走小秩,晚上自「老拓」離開,她就開始想念弟弟,難怪,小秩老說他們是生命共同體。
背起包包,她加快腳步。
父親捅的樓子解決了。之前,她想過再「預支薪水」的,但「那人」高高在上的威嚴,和不時流露的輕鄙,讓她實在不願意提出要求。
幸好,阿邦他們大力相助,硬湊出十二萬,讓她先去還債。而「老拓」的老闆也好心地取消蛋糕商合約,由她來供應店裡所需的蛋糕甜點,這讓她有更多收入,能儘快把欠下的債務還清。
摩托車聲自遠而近,那是她聽熟了的聲音,煞車響起,競天停在她身邊。
「你沒等我。」他埋怨。
「今天不行。」她搖頭,退後兩步,拒絕他遞過來的安全帽。
「什麼東西不行?」
「不行到我家過夜。」
上次事件之後,他天天賴到她家裡,接送她上下班、接送小秩上下課,他說自己很閑,她明白,他是擔心他們碰到危險。
「為什麼不行?」拒絕不接受,他下車,自行替她把安全帽戴上、扣緊環扣。
「小秩不在家,孤男寡女,太危險。」
現在是凌晨,她圓圓亮亮的眼睛硬是教人看見太陽。他喜歡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喜歡她再大的事扛上肩,也不忘記笑嘻嘻。
若不是那日情緒失控,他不曉得她的生活過得那麼壓抑,於是,對於她的拜金,他有了一點點認同。
「你是說自己危險,還是說我危險?」他笑問。
「當然是我,光看到你的大鬍子,女人就喪失胃口。」她吐吐舌頭,假裝不知道他有多麼帥。
「恭喜你,我對身材平板的女生,也不太有胃口。」
不准她反對,他綁架她的包包,背在自己胸前,把錢當命看的小也只能乖乖就範,坐到後座。
車子前行,他拉過她細瘦手臂圈住自己的腰圍。她真的很小,在他身邊,她成了小矮人。
他笑開,笑聲傳入她耳際。
「不準取笑我。」她的恐嚇缺乏震撼力。
「我哪有取笑你?你得了被害妄想症。」
「你以為我聽不出你的笑聲?」眉毛一高一低,她歪著嘴說。
幸好他眼睛盯住正前方,否則他又要取笑她顏面神經失調。
「就算我在笑,也不見得是在笑你。」
「你有三種笑,一種是苦笑,臉頰肉勉強扯兩下,沒有聲音,連牙齒也不外露。這種笑是拿來敷衍了事用的,常常,歌迷向你表達愛慕之情時,你就不自覺露出這種笑臉。」
真的嗎?他沒想過自己搪塞敷衍,讓人看得一清二楚。
「還有呢?」他問。
「一種是開懷大笑,先是旁若無人地哈哈哈大笑幾聲,然後收氣尾端變成咯咯咯,有點像得了氣喘病的老公雞。」
他大笑的次數不多,在海灘邊笑過、生日會上笑過,小秩打麵糰,不小心把麵糰砸到她臉部正中央時也笑過。
大笑時,他的大鬍子開朗了,雙唇打開,像阿里巴巴的芝麻開門,門打開,她看見無價寶藏。
「什麼?氣喘公雞?哈哈哈……咯咯咯……」
抓到實證,她說:「你看、你看,我沒騙你吧?氣喘公雞。」
「第三種笑呢?」
「第三種笑就是剛剛那種,先是悶悶地『嗯嗯』兩聲,氣從鼻孔透出來,接著喉頭抖動,聲音像生鏽的門卡住了,等氣快笑光,你才會拉開唇,呵呵,把最後的氣作個終結。這種笑法很像武俠片男主角,從山上掉到山谷里,好運沒死掉,又發現武林中消失多年的武功秘笈。」
「什麼叫作『從山上掉到山谷里,好運沒死掉,又發現武林中消失多年的武功秘笈』的笑法,可以簡略說明嗎?」他又發出第三種笑。
「就是想放聲大笑又不敢,怕笑得五腑六臟瞬間迸裂,可是看到武林秘笈,不笑一笑對不起自己的保留式笑法。這種笑最傷人,你以為拚命忍住,就沒人曉得你心裡正在嘲笑別人。」
她的觀察力太敏銳,敏銳得正在騎車的男人,不想顧慮安全問題,回過頭來,對她豎起大拇指,以示嘉獎。
「那你說說,我在取笑你什麼?」
他拉她的手環住自己時笑,她還需要太多聯想?
「取笑我迷路多年的胸部,到現在還找不到回家的路。」
簡單說就是沒胸部啦!別人買胸罩「A還有找」已經夠可憐,她根本是「負A」,用悲慘已不足以形容她的自卑。沒辦法,誰叫她是窮麻雀,喝不起木瓜四物飲。
「不是,我保證絕對不是取笑這個。」競天伸手向上帝發誓。
「那就是取笑我太矮,手短到幾乎環不起你粗壯雄厚的腰,你不敢明著笑,只敢暗暗來。」
「笑就笑了,為什麼要暗暗來?」他沒那麼ㄋㄠ啦!
「你害怕發生在阿邦身上的事,落到你身上。」
他悶笑。嗯嗯……哼哼哼……呵呵……
武林高手受重傷。
那天阿邦窮極無聊,拿小也的身高大作文章,他問她:「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你們這種矮種女性?」
她皮笑肉不笑,回答:「我們的原產地是爪哇。」
「那裡的土質還是水質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讓你們的身高受到大氣壓力的嚴重摧殘?」阿邦不放過她。
她把氣憋在肚子里,冷笑兩聲,別開頭,繼續做清潔工作。
沒多久,小力加入,要她去拿兩瓶罐裝啤酒。啤酒放的位置不管是調酒師或廚師,誰來拿都是剛剛好,可就是為難到小也這種小個子。
她當然是跳啊跳,跳老半天,又不甘心去搬來椅子,最後兩瓶啤酒匡匡,分兩聲摔在地面上。
阿邦笑著問:「想拿啤酒墊腳嗎?啤酒不夠高啦!以你的身高,至少要拿雲梯車,才構得到。」
她彎彎兩道眉,拿著啤酒和叉子走近阿邦說:「我們會長不高,是因為偏食啦!」
「偏食?」
「對,我們只愛吃啤酒人肉泡。」說著,她打開啤酒,從阿邦頭上倒下去,又拿起叉子,往阿邦的菊花肉叉去。
「好樣的,小也,做得好,以後他就不敢欺壓我們矮個子。」
我們矮個子?小也把頭轉過去,看著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賓賓,好……矮的個子!鼻孔噴火,她差點兒做了第二盤的「啤酒人肉泡」。
家到了,競天停好摩托車,拉著小也的手腕往上走。
她的家在頂樓,越往上,就越接近星空。小也常說,這是通往銀河系的階梯,每爬一層,就越接近銀河系。
她總有本事在苦悶的生活里,創造想像。
急促的電話鈴聲大響,小也加快腳步,跑上頂樓,打開門,接起電話,呼吸急促。
「喂,找誰?」
「申小姐,你記得我們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嗎?」
冷不防地,冰水迎頭潑下,小也來不及預作準備,渾身濕透。
時間快到了嗎?她以為還很久很久,沒想到才轉眼,時間就不多了。
競天站在門邊,為她的蒼白憂心。
她沒說話,他已明白她的恐懼?她未尋求支持,他已經為她伸展雙臂,建立起收容港灣?他這麼這麼好這麼好,怎麼……時間就快到了?
「是。」
「我希望一切按計畫進行,不要延宕。」語畢,對方掛上電話。
控制不住地,她起哆嗦,她聽見牙齒敲擊,心臟鼓噪。不是冬天啊!她怎麼冷得那麼厲害?是氣候大轉變,地球進入冰河期?
她錯了,她不要計畫、不要約定,她想把時間無限往後延伸。
「小也……」他憂鬱眼神望她。
她不想說話,投入他的懷抱里,緊扣住他的腰。她就要這樣,無限制地天長地久,無止盡地海枯石爛,她要一直一直這樣,即使望夫石太沉重,無反顧。
他抱住她,經過半個小時,什麼都沒做,只是抱住她,用體溫融去她的冰河期。
終於,他先開口:「小也,怎麼了?」
「為什麼我那麼倒楣?」遇上一個好男人,卻不能真心愛戀?
「你不倒楣啊!」他在,他會消弭她全數惡運。
「為什麼我那麼貧窮?」窮到出賣愛情,出賣可憐的靈魂?
「錯了,你很富有。」有一個聰明弟弟,一個真心愛她的男性,這種女人再說貧窮,走出大門,會讓人用亂棒打死。
「為什麼我那麼困頓?」她被囚禁了,進不得、退不得,連呼吸自由空氣都不由她。
「很困頓嗎?」他問。
「對,困頓,四面都是牆,我被鎖死了,哪裡都去不了。」
「是這樣啊……我知道了。」
他把她從胸口處推出去,坐到地板上,從包包里拿出原子筆和餐巾只,寫下日期、車次、座位,起點站是「困頓」,而終點站是「幸福」。
她看著車票,笑開。
「為什麼笑?別看不起它,這張車票很昂貴,花掉我全部收入,讓我連買泡麵的錢都沒有。」
「笨蛋!為一張不可能上車的車票換來貧窮,你的大腦需要看醫生。你要好好牢記,世界上最不能碰的東西就是貧窮。」她叮嚀。
他觸觸她的發,從愛上她那刻,他的大腦就需要醫生了,因為亂放的腦波嚴重干擾他的生活,他沒辦法不想她、不愛她。
「把車票收好,下次我們一起搭車,把困頓遠遠拋掉,一起走入幸福。」
他笑了,是第二號微笑,她看見他的「芝麻開門」,看見他的真摯誠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