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宋家父母的結合同樣是企業聯姻,宋母的娘家是南部的大地主,兩人會結婚,當然也是因為長輩們基於土地開發的利益。
宋母當年會離去是因為忍受不了丈夫的精神傷害,讓她躁鬱症纏身,甚至割腕以求解脫。但剩餘的理智告訴她,如果要活下去,或者不傷害自己,一定要離開宋遠達,所以她只好拋下當時在加拿大念書的女兒,隻身離去。
離家的她在南投山上和友人開了一間小小的民宿,因為環境清幽乾淨,餐點不錯,經營得有聲有色,還是網路民宿票選的前十名。
原本她無意再現身,只要遠遠地觀看,知道女兒結婚、很幸福就好。恬恬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不可能和她去南投吃苦,她也捨不得。只是,事情有了變化,女兒離婚,遠達去世,公司經營不善,她知道自己必須出面,做女兒最後的靠山。
於是,宋恬梨和王媽媽跟著宋母離開台北,前往南投,公司清算的事則全權委託會計師處理。至於官司的部分,厲害的嚴家律師團提出各種證據,證明宋恬梨並不知道聯勤土地標售案賄賂一事,全案終結,宋恬梨全身而退。
南投氣勢磅礴的山景和陽明山的秀氣大大不同,但四季分明的氣候,讓宋恬梨每天浸潤在南投的好山好水,嘗試遺忘所有的憂愁。
她很努力在生活,和母親學習民宿的經營和管理,每天都很忙碌。
「恬恬,妳會責怪媽媽當年不告而別嗎?」宋母總是這樣問她。現在的她盡心地付出,以彌補女兒這些年所失去的母愛。
「剛開始會,但後來想想,如果妳勉強留在爸爸的身邊,我想我會先失去妳。」宋恬梨依稀記得母親第一次割腕時,看到倒卧在血泊之中的媽媽,自己回蕩在宋家主屋的尖叫聲。
「我真的不會怪妳,妳是我媽媽。」
「謝謝妳,我的恬恬。」
母親加倍的關心與照顧,充分治療了宋恬梨的喪父之痛,只是午夜夢回,想到台北的一切,仍然讓她輾轉難眠。
但她會繼續努力,用忙碌和好風景來淡忘心中的不快樂。
而留在台北的傷心人──嚴仲允,正設法營救清算在即的「宋氏建設」,也是很忙碌。
評估告一段落,目前要進行的就是如何概括承受宋氏的一切。
但是,一想起宋恬梨那決絕的背影、劃清界線的要求……她會答應嗎?她會接受嗎?
也許他應該找個她信任的「人頭」來完成這件事。雖然,這種結局很諷刺,他嫉妒樋口和宋恬梨的關係,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和他搭上線,卻又必須為「宋氏建設」、為宋恬梨而製造聯絡的機會。
嚴仲允不願多想,只想把她失去的盡量找回來。他能做的只有這樣。
他主動聯絡樋口洋介。
「你有事找我談?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妹婿』。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可以嗎?」
找回摯愛的樋口洋介連語氣都明顯輕鬆、俏皮許多。
「妹婿?」嚴仲允皺起眉頭。
樋口洋介呵呵笑。他剛好帶著心愛的妻子從南投度假回來,宋媽媽的美味料理,至今還讓他回味無窮。
「恬梨是我妹妹,就算你們已經離婚,基於禮貌,嚴執行長還是得喊我一聲『大哥』,況且我年紀比你虛長几歲,稱一聲大哥並不為過。」
嚴仲允冷冷地回應:「我怎麼感覺你在報仇?」
樋口洋介很無辜。「有嗎?呵,你太會想象了。」
他們約在陽明山山頂的一家茶藝館。當嚴仲允的保時捷停妥時,樋口洋介已在門口等候。
嚴仲允下車。「久等了。」
「不會,我先帶你看些東西。」
樋口洋介引領著他進入茶藝館。他們走到一面牆前,牆上掛著許多裱框的照片,全都是同一個主題,和同一名女主角──「新娘」。
樋口洋介指指牆壁上的相片,揶揄地問:「不用我提醒這位新娘是何方神聖吧?」
嚴仲允渾身僵硬。他當然知道相片中的新娘是誰!那是他的妻子,她身上的白紗正是婚禮當天的新娘禮服。
拍照的人很專業,每張照片都將宋恬梨甜美又慵懶的氣質精準地呈現,她沐浴在春天紛飛的櫻花雨中,美麗渾然天成,就像幅畫。
「這間茶藝館怎麼會有她的相片?!」嚴仲允難掩欲爆發的怒火。
「茶藝館的店名就叫『新娘』,不是嗎?」他決定賣個關子,讓他著急,替受委屈的妹妹報仇。
「我只想知道店家為什麼會有這些相片?!」他吼。
「你對恬梨都是這麼吼的嗎?」
「我不可能吼她!」
「喔,那就好……那為什麼她要離開你?」樋口洋介無辜地問。
「因為她心裡有別人,可以了吧!」他怒瞪著他,目光殺氣騰騰。
樋口洋介壞心地挑挑眉,根本不理會嚴仲允的隱射。「我知道她有喜歡的人,你知道她是我『義妹』吧,義妹喜歡誰,當哥哥的我當然很清楚。」
他存心想氣死他,而且他成功了。
嚴仲允氣到快噴火。「我不予置評,我只是好奇,談事情有必要來這個深山小店嗎?」
樋口洋介冷笑。「當然有必要,不過你先說你找我要談什麼,我再告訴你,來這家小店的目的。」
如果由他先開口,這家小店可能會讓憤怒的丈夫和哥哥給剷平,所以還是先討論正事比較妥當。
嚴仲允的眼神好冷。面對心愛女人所仰慕的人,他的態度熱不起來。「我決定概括承受『宋氏建設』的一切。」
樋口洋介神色鎮靜地打量他,心中為他的舉動鼓掌。「我妹會感謝你伸出援手。」
嚴仲允扯了扯嘴角。「我不需要她的感謝,況且她肯定不會接受,所以我必須請你出面,以震天的名義收購宋氏,資金調度由我全權負責。」
樋口洋介嘆口氣。「唉,你真的愛慘恬梨了。」
嚴仲允不想再去碰觸自己的傷口,那令人萬念俱灰的愛情。他沒有正面回應這個問題,只說:「由你去收購,宋小姐會很開心。」
「由你去做,『宋小姐』會很開心!喂,離婚的夫妻只能以先生、小姐稱呼的嗎?」樋口洋介皺起眉頭。
嚴仲允苦笑,還是不回應他。
樋口洋介揮揮手。「好了,你的事情先緩緩,聽我說明一些事情真相之後,你再考慮以誰的名義去收購。」
他指指牆壁上一幅幅的照片,再指指茶藝館櫃檯後面,那個油里油氣的中年老闆。
「那些相片是他拍的,你們結婚那天,她來這裡看風景解悶。那天你粗魯地打斷我和恬梨討論土地投資的午餐,她也是來這裡散心。」
「你有來嗎?否則怎麼會知道恬恬來這裡散心?」嚴仲允又妒火中燒。
樋口洋介涼涼地說:「細心觀察、細心觀察,一直吃醋是沒用的!你看那些照片的左下角都有日期,婚紗照的日期是你們結婚當天,便服照的日期是你結婚的第二天,這兩天我都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但你看恬梨一臉鬱悶,想也知道是她心情不好,來山上看風景解悶。你應該知道她愛看山山水水吧?」
「我知道。」
「所以我的推理是正確的。好,在正式進入主題前,待我先活動一下筋骨。」
樋口洋介起身,甩手擺腰再入座,嚴仲允被他怪異的舉動搞得整顆心七上八下的。
「你一定在記恨當初震天借不到錢的事。」這是嚴仲允唯一能想到的理由。被情敵莫名其妙約到荒山僻野,又說些拐彎抹角的話,浪費他的時間。他提醒自己在離開前要向老闆拿回屬於恬恬的相片。
樋口洋介作勢地嘆了口氣。「哎,你不懂,我是在挽救你和恬梨的婚姻!」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醫療收據放在桌上。
「你要仔細看看這個東西。」
收據上的病別名稱印著四個大字:「子宮出血」,病患名字「宋恬梨」,日期是兩個月前,結帳時間是早上七點半。
他記得那天,恬恬和樋口見面的事上了報,他因公前往美國,宋總裁來家裡安撫父母的怒火,因情緒過於激動,導致心臟病複發……
嚴仲允皺起眉頭,怒氣衝天。「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恬恬會子宮出血?!」
樋口洋介心中的憤怒不會比他少,只是多了冷嘲熱諷。「報紙明明拍到她掛著點滴,你們沒有人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只會指責我和她關係匪淺、有曖昧。嚴執行長,拖了兩個月你才問她為什麼會子宮出血,會不會太晚了一點?」
嚴仲允霍然傾身,雙手扯住樋口洋介的衣領。「我要你告訴我,恬恬發生什麼事?!」
樋口洋介的目光好冷好冷。「好,我告訴你,你給我一個字、一個字聽清楚,恬梨會住院觀察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回家,是因為恬梨流產了!」
說完,他滿意地見到嚴仲允像是被鬼嚇到的樣子。
他繼續說:「至於流產的原因,根據送她去醫院的路人和事後恬梨告訴我的,是櫃檯那個禽獸看上你老婆,他在天母遇到出門散心的恬梨,竟伸出魔掌還打傷了她,導致她流產。至於路人為什麼會通知我,是因為她通話紀錄的最後一個號碼就是我的。嚴執行長,這樣你全懂了吧!」
樋口洋介憤怒的言語由牙縫中迸出。「我跟恬梨沒有曖昧,她愛的人是你,信不信隨你。我現在要去打那個老闆,你加不加入?」
樋口離開座位,目標是櫃檯后──
只是嚴仲允的速度比他快了三秒。只見他衝進櫃檯,把一臉天真無邪的老闆拖出來,渾身的暴戾之氣彷佛是由地底竄出的黑暗惡魔。
「客人有什麼事?」張老闆嚇到快尿褲子了。
嚴仲允怒氣衝天。「你竟敢打她?!」
「我打誰啊……」張老闆快嚇死了。
「我老婆!」他怒吼,揮出了憤怒的第一拳,而後是更多的拳頭。
他的妻子、他未出世的孩子,都是因為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他重重的拳頭,一拳一拳打在張老闆身上。他唉唉叫,客人皆被這駭人的場景嚇傻了,無人敢動,更別提報警了。
他指著牆上的相片。「那個新娘子是我老婆!你竟敢欺負她!」
嚴仲允瘋狂了,他的委屈、他的思念,他失去孩子的悲慟全借著拳頭髮泄在抱頭哀號的禽獸身上。
「救命啊、救命啊──」
樋口洋介拉高襯衫的袖子。
加入戰局嗎?當然不是,他是去救人,阻止妹婿變成殺人犯,免得茶藝館變成兇案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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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宋母將女兒帶往南投的第一時間,經由律師的協助,他就接到她離開台北的訊息。他認為這是好事,有母親從旁照顧,對恬恬而言是最好的選擇。經過這一陣子的風風雨雨,她是應該出去走走。
只不過,誰會想到她前陣子的蒼白和虛弱,是因為流產的關係?他們的孩子,他們緣淺的孩子……恬恬一個人是如何承受的?
離開陽明山之後,嚴仲允所造成的混亂全交由新「大哥」處理,警察當然也來了,嚴家厲害的律師團更不能少,或許可趁這個機會,將那個人面獸心的老闆送進監牢里蹲個幾年。
他驅車南下,以最快的速度飛車前往南投廬山。
他手上有樋口提供的地址,一想到那傢伙竟然把這麼重大的秘密隱藏這麼久,嚴仲允就一肚子的怒火。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恬梨?」這是樋口洋介的說詞。
嚴仲允用力一踩油門,將怒火和急切全化成在高速公路狂飆的車速。
三個小時后,他抵達廬山,並順利找到「丈母娘」和朋友合夥經營的民宿──「看淡」。
「看淡」是由三幢洋房所連結的民宿,民宿周圍種植大量的吉野櫻,櫻花舞春風的季節,是這一帶最美麗的風景。
在門口種花的宋母注意到他。「聯信金控」是本土規模最大的金融控股公司,嚴仲允更常常出現在商業雜誌或新聞上,她當然認識他。
宋母從地上跳了起來,完全沒想到嚴家公子會來找恬恬。王媽媽將嚴家大大小小成員形容得很可惡,雖然這多多少少有些加油添醋。
如今人來了,他的表情和他的憔悴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和女兒一樣正承受著劇烈的思念之苦。懂得愛人的人不會可惡到哪裡去,王媽媽果然是誇大了。
她走到他面前,母女相似的長相,讓嚴仲允立刻明白面前這位婦人是自己的岳母大人。
「媽,我是嚴仲允。」他禮貌地自我介紹。
宋母掛著淡淡的笑容。「來廬山玩嗎?」
「來找恬恬。」
「找恬恬有什麼事?」
「求婚。」
宋母失笑。「你們才離婚沒多久。」
「是我的錯,我希望能夠彌補這個錯誤。」
「也不盡然,愛情這玩意兒本來就很小氣,因為在乎,你才會更加在意恬恬心中喜歡的人是誰。」
她停頓,打趣地失笑。「問題是很少人像你這樣,自己嫉妒自己。恬恬喜歡人的是你,你卻硬要說她喜歡洋介。」
宋母的話,讓許久未曾開懷大笑的嚴仲允,綻開了釋懷的笑容。
「我的錯,我會盡一切辦法彌補。」
宋母笑了。她拍拍女婿的肩膀。「恬恬在後院看山嵐。廬山黃昏的山嵐很美,你可以去瞧瞧。」
「謝謝媽。」
「留下來吃晚飯吧,女婿。」
「好,沒問題!」
「看淡」的後院是一處懸崖,黃昏濕氣變重,天上下降的水蒸氣,谷里上升的水氣,在懸崖邊凝聚了一層厚厚的雲朵。
宋恬梨披著毛披肩站在崖邊。她每天的例行工作,就是來感受這天地間奧妙的變化。
「老婆。」
她一震,緩慢地回頭。「是你?」
嚴仲允走近她,溫柔的笑容掛在臉上。「我找到妳了。」
「你……來度假嗎?」
「來求婚。」
宋恬梨馬上聯想到的是嚴家父母找到合適的人選。南部有許多土財主、大戶人家。「真的啊……恭喜……」
嚴仲允見不得她委屈悲傷,他輕輕一攬,將她納進懷裡。
「我,嚴仲允,願遵照教會的規定,接受宋恬梨成為我合法的妻子,從今以後環境無論是好、是壞,是富貴、是貧窮,是健康、是疾病,是成功、是失敗,我要支持妳,愛護妳。與妳同甘共苦,攜手共建美滿家庭,一直到我離世的那一天。我現在向天主宣誓,向妳保證,我要始終對妳忠實。」
他復頌著天主教結婚的證詞。
久違了的懷抱……直到接觸到他溫熱的胸膛,她才明白自己愛他的心,是不會隨著時間、際遇而改變,也不是眼前變化萬千的山嵐,或如畫的景緻可以取代的……
「你記性真好。」她含著淚說。
嚴仲允溫柔地拭去妻子臉上的潮濕。「因為我們還要結第二次婚,所以剛剛在車上,我努力複習了一次,車上有上回留下來的草稿,妳要的話,我可以借妳。」
她淚眼婆娑。「結第二次婚?」
嚴仲允緊緊擁抱住她。「我愛妳,沒有妳,我真的活不下去,我只是個會動的機器人而已。」
他的大掌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寶寶的離去,不是只有媽媽可以哀悼,爸爸也應該有哀傷的權利。妳不該隱瞞的,全世界只有我可以跟妳一起感受失去孩子的哀傷。」
宋恬梨的淚浸濕了他的胸膛。「你知道了?」
嚴仲允不認同地聳聳肩。「我們大哥告訴我的。」
「大哥很多嘴。」
「大哥很辛苦,不知筆錄做得怎樣了?」
宋恬梨嚇一大跳。「你們到底……」
「我們去了一趟陽明山,找到欺負妳的人,痛快地揍了他一頓,感覺很不錯。」他輕鬆地說,彷佛揍人是很稀鬆平常的事。
宋恬梨注意到他幫忙拭淚的指關節真的紅腫起來,還沾著點點血跡,她哇哇大叫:「你真的跟人家打架?!」
嚴仲允嗅著她發上的馨香。「不是打架,只有我單方面出拳頭,這樣其實很累的。」
宋恬梨漾開了笑容。「那大哥不就更累,還要善後。」
他作勢地皺起眉頭。「心疼嗎?就算是哥哥也不準。」俯下身,他封吻住她的唇。「妳只能心疼我一人。」
「霸道。」她說,偎在他懷裡。
「我想妳,真的好想好想。」
拾起她的手,嚴仲允憐愛地吻著她每根手指,她在他身邊,他要的只是一輩子的相知相守,沒別的了。
「我愛妳。」他說。
她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我也愛你。」
「找個機會,把我們跑去遛達玩耍的寶寶找回來。」
「好。」
「我們結婚去。」
「好。」
「把『宋氏建設』救回來如何?」
她不可置信。「真的?」
「我有什麼事做不到?」他看來很驕傲。
「說的也是。」她漾開一抹笑。
愛情雖然帶給她許多傷痛,讓她遍體鱗傷,但是在磨難中,也給了她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
我離妳很近,就在妳背後,只要妳回頭,一定能夠看得到我。
他一直都在她身後,從以前到現在,其實他沒有離開過。
而她現在,終於轉過身,偎回他的懷裡,這個她最眷戀、最溫暖的地方──她的天地。
【全書完】
編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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