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原來是妳!廚房還跟我抱怨最近耗子很多,原來是妳這隻大耗子!明明平常不會惹是生非,怎會一做就做出窩藏男人這種荒唐事啊?」
聽著馬總管連珠炮似的大吼,茱萸不禁慶幸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她以陪她去鄰村買葯的理由約馬總管出府,直至入了山才坦白告知實際目的地及緣由,震驚不已的馬總管氣到連敬稱都省略了。
「小姐這不是在為難我嗎?妳不怕老爺也就算了,幹麼拖我下水?這種大事我若膽敢知情不報,妳以為我這條老命保得住嗎?」騎在馬上的馬總管一扯韁繩,馬頭都還沒迴轉,韁繩就又被扯了回來。
「他不是壞人,等他傷好就離開了,求求您,幫我好不好?」知道面噁心善的馬總管只是嘴巴凶了點,茱萸努力想要說服他。「只要讓他問問一些事就好,就算事迹敗露,我也絕不會讓爹知道您到過這裡,拜託……」
難得聽到寡言的小姐說出這麼一長串的話,馬總管戚動到想哭,問題是……他現在比較想為項上人頭不保的自己痛泣啊!
「要我怎麼幫妳嘛?若是被老爺知道,妳自身都難保了,更不可能護我啊,妳呀!真是……哎喲、哎喲──」被那雙盈滿懇求的無辜大眼直視到無法招架,進退兩難的馬總管倏地抱頭哀號。
「那您……還是決定要告訴爹嗎?」茱萸低聲問道,聲音聽起來很沮喪。
馬總管抬頭,那難過低頭的模樣讓他心疼極了。為什麼老天爺要給他這樣的磨練啊?他哀怨地長嘆口氣,只好把命都豁出去了。
「算了算了,快帶我去。」與其僵持著,倒不如快點把事情了結,在這山道待越久越容易被人發現。
原本還頹然低垂的螓首倏地抬起,揚起了開懷的笑。〞這裡。」茱萸縱馬賓士,領頭迅捷地往林間小道穿去。
他……是不是中計了啊?馬總管錯愕地眨了眨眼,開始有點後悔自己答應得太快,但人都去得遠了,也只能嘆口氣,認分地跟上去。
小姐單純好騙。閱人無數的他可沒那麼容易打發,就別讓他發現那個混小子別有居心,更別想從他這兒採得任何有關村子的機密。
馬總管打定主意,準備一看到人就先來個下馬威,沒想到──
「抱歉麻煩老丈走這一趟,晚輩有傷在身無法下山,請您見諒。晚輩此行是為主找尋故友,若您知道線索,盼能不吝告知,好讓他們完成相聚的心愿──」
在馬總管一踏進山洞,霍戎就已判斷出他的個性,將無用的男性魅力斂下,轉以令人感動的緣由及謙沖有禮的態度,將對方的心收服。
結果準備來找碴的馬總管不但連一句鄙夷都沒哼,還主動追問各項細節,幫忙從腦海里努力過濾任何符合條件的人。
想當然,霍戎只透露了關於許姓男子的線索,對於玉鎖片及龐琤的存在完全迴避不提,那技巧之高超,絲毫沒讓馬總管起疑。
「我們這村子真的沒你說的這號人物,鄰村的貧富差距較大,要不要我去幫你探探?」馬總管想不出來了,但對霍戎的賞識讓他極為熱心。
一直靜默在旁的茱萸聞言欣喜揚笑,有了馬總管的掩護及幫忙,那他就更可以安心在這裡養傷了……然而心念才剛閃過,他的回答就讓她的笑僵在唇畔──
「不,老丈的幫忙已經夠多了,晚輩會自己想辦法,等到我能下山,就會離開這個村子,不會為你們帶來麻煩。」
霍戎刻意不看向她,因為他不想再在她臉上看到那抹會讓他心擰的表情,但她微微僵直的動作仍清楚地告知了她所受到的打擊。
胸口一股窒塞的抽痛,讓他突然惱怒了起來。
可惡,她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她本來就只是他用來探知消息的管道罷了,現在他的體力已大致恢復,他要找的人又確定不在這個村子里,他根本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
霍戎很堅定地告訴自己,那抹痛楚卻揮之不去。
「那也好。」雖然馬總管很想幫忙,但對方都這麼說了,再堅持下去反而變成多事,他點點頭,轉向茱萸說道:「小姐,之後霍公子所需的食物和用品我會派可以信任的人送來,您別再到這兒了,免得被老爺發現。」
並不是他覺得這年輕人有什麼讓人懷疑之處,但為了他的老命著想。還是別讓小姐再靠近這裡比較妥當。
「沒關係。」茱萸連忙搖頭。她隱瞞了那麼久都沒被發現,再讓她照顧最後的這段時間又有什麼關係?他都要離開了……難過急涌而上,她的唇倏地抿緊。
「姑娘家摸黑走山路總是太過危險,在下覺得端木姑娘還是聽從馬總管的意見比較好。」沒想到連他也附和馬總管。
茱萸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卻只看到掛著有禮微笑的客套表情,那雙黑眸變得深幽無底,溫煦的笑意沒了,會惹她發笑的輕鬆語調也沒了,疏遠有禮的稱呼在彼此之間劃下鴻溝,彷彿他們只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是啊是啊,就這麼說定了,我們還得去鄰村買葯掩人耳目,也該離開了。」欣喜霍戎的通情達理,馬總管只顧著放心,並未留意到茱萸的不對勁。「小姐,走吧。」他率先走出,想趕快讓事情順順利利地結束。
茱萸並未即刻跟上,躊躇地逗留原地。他是因為馬總管在場才會故意用那種態度對她吧?她靜靜地等著,等著他輕聲揚笑、等著他再跟她說些話,盈滿期待的水眸一直緊鎖著他。
沉默無聲催促著他,霍戎抬頭。
「謝謝端木姑娘這段時間的照顧,再會。」疏遠未變,客套未變,唇邊淡揚的笑反而比冷漠更加傷人。
霍戎強迫自己迎視她的目光,看著她眼中的期待被困惑不解完全擊碎,他暗自握緊了拳,不讓漫然湧上的不舍影響他的冷硬。
茱萸愣住,她想說話,腦子裡卻空蕩蕩的,心裡也空空的,她卻不曉得這是為了什麼。在他冷淡眸光的注視下,她只做得到輕聲重複那兩個字──
「再會。」
自山洞離開后,茱萸鎮日陷入了怔仲,不曉得自己的異樣全被爹爹看在眼裡,也不曉得爹爹和弟弟交換了眼神,她的心思全旋繞在霍戎那令人費解的轉變。
是因為馬總管的關係嗎?是不是馬總管離山洞不夠遠,所以他才不用兩人獨處的態度對她?
翻騰的思緒一直困擾著她,這一夜,雖然他已叫她別去,她仍借著月色出了村莊,直至人了山,才點起燈籠快步急奔。
她第一次有那麼強烈的衝動想問為什麼,促使她亟欲在最短的時間見到他,即使都快喘不過氣,也不肯暫歇腳步。
然而,當她奔至了山洞,裡頭空無一人的情景震得她全身冰冷,幾乎連手中的燈籠都拿不住。
不僅人不見了,就連所有存在過的痕迹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一項不屬於此的物事置於地上,讓人無法忽視。
她走近拿起,發現那是一個小布包,她從沈甸的觸感得知裡頭包的是銀兩,頓時像被人狠狠擰碎了她的心,她愣站原地,一步也移動不了。
她不要他的感激,不要他這種回報,她只是想……只是想再跟他聊聊天,把握所余不多的時間再多聊一些,就這樣而已……
「報上名來──咦?」快步衝進的人影越過她,直接張臂擋在她前方,卻狐疑頓住,又迅速回頭望向她。「人呢?」
茱萸怔怔地看著突然冒出的小煦,水眸不曾稍瞬,人是映入了眼,卻像是完全沒將他看進眼裡。
她應該被嚇到,但她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就算此時是父親出現也不會讓她感到驚訝。她的神魂彷彿被取走了一部分,就像這個被清空的山洞一樣,整個人虛虛浮浮的,所有的情緒反應都離她好遠。
昨晚茱萸因為預計帶馬總管前來,難得空了一晚沒過來這裡,害得想找出她為何睡眠不足的小煦苦守一夜,卻一無所獲。
今天她失神的模樣和父親的暗示,引得小煦又守在她的房前,在逮到她暗夜離家的詭異行徑時,甚至還能沈住氣跟到這兒,結果還是什麼也沒發現。
得不到回答,小煦不死心地在山洞裡四處尋找蛛絲馬跡,越找越氣。
「沒有人啊,妳這麼晚來這種鬼地方做什麼?」啥證據也找不到,他又跳回她面前逼問。
他還以為山洞裡躲了什麼人要和小草私會,一衝進來就想先發制人,卻反而弄得對著山洞大喊的自己像個傻子似的。
是啊,他都不告而別了,她還來這裡做什麼……隱於袖下的手緊握著那袋銀子,茱萸神情恍惚地離開了山洞。
小煦看得心驚,氣也不生了,趕緊一路追喊。
「小草,怎麼了?妳別不說話……妳不會還是睡著的吧?我聽過有人會在睡夢中無意識到處走,別跟我說妳染上了這種怪病哦……如果醒著的話就應我一下,小草?小草──」
「吳公子,這邊請。」
某個城鎮的街道一角,富紳模樣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頭,領著一名身著華服的年輕男人走進一間鋪子,裡頭的櫃檯、桌椅都蒙著一層薄灰,從擺置約略看得出這兒以前是間飯館。
「您眼光獨到,曉得挑上我這間鋪子,這裡人來人往,開什麼賺什麼。只要您滿意,我開出來的價格也會讓您滿意。」明明來了半晌也沒見有人從門前走過,富紳還是說得口沫橫飛,一點也不心虛。
年輕男人從進了門就不停朝外張望,猥瑣膽小的樣貌和那身華服一點也不配,倒像是硬生生套上去的。
一心想把鋪子賣出去的富紳雖覺得怪,仍熱絡地直推薦。「您要不要到裡頭瞧瞧……」
「許牛,你終於出現了。」一道徐沈嗓音突然響起,讓富紳當場跳離地面三尺。
「誰……」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頎長身形,富紳更是嚇白了臉。「我不姓許,也不叫什麼牛啊豬的,你認錯人了。」他急急否認,閃身就要衝出鋪了,卻被一把拉住。
對方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地握住他的臂膀,卻不論富紳怎麼掙都掙不開,讓跟著富紳進來的年輕男人看傻了眼。
「你可以走了。」另一隻空置的手還能輕鬆彈指,划弧飛出的銀兩不偏不倚地落在年輕男人面前,他伸出手剛好接住。「順便將門帶上。」
有錢最大,管他們是什麼關係!年輕男人立刻捧著銀兩喜孜孜地離開,門一關上,窗戶都緊閉的店鋪頓時暗了許多。
富紳這才明白自己中了計,憤怒咆哮:「你設了陷阱把我誘出來?卑……」卻在對上那雙冷列眸子時,最後一個字硬生生地吞下肚,憶起面臨的危機,心裡叫苦不迭。
他現在可不敢再小覷這人了,都怪這男人長得一臉俊逸,第一次見面時,自個兒瞎了眼將他當成好欺負的書生,結果眼睛都還來不及眨,胳臂就差點被他扭斷,幸好有人經過,讓他幸運逃回家。
他躲了好多天不敢出府,這人都沒再出現,他還以為風頭過了,沒想到……
知道他心裡想著什麼,霍戎輕輕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
「若不這樣,怎麼能讓你離開家門?只要你老實回答我的問題,我保證你平安無事,反之──」他停了口,握住對方的力道象徵性地緊了一緊。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對付方式,許牛這些年來享盡奢華,早已成了貪生怕死之人,些許的威嚇及疼痛遠比利誘、苦勸來得有效。
感覺到握在手中的臂膀正拚命發抖,霍戎滿意地勾揚唇角。
找到許牛,代表他的任務已到尾聲,回去向王爺稟報結果后,他就可以將經歷過的一切拋到腦後,包括她……突然脫羈的思緒讓他眸色一暗,迅速再凝聚意志力,強硬地將那張清麗面容自腦海抹去。
他很絕情。
在確定那個村莊沒有他所要找的線索,立下決定離開,甚至沒有正式的道別,只有似是而非的一句再會,這就是他給救命恩人的回報方式。
她那時水眸圓瞠的受傷表情,總在他心神失防時佔領他的思緒,譴責他的自私,他必須用更多的冷硬去鞏固自己,才能將那抹情緒壓下。
幸好這個難找的許牛轉移了他不少心思,在他們的鄰村問到有人在十數年前突然離鄉,聽聞後來在另一個省城以租售房產發跡,剛好也姓許,各項符合的條件讓他追到了這裡。
隱姓埋名的許牛讓他又費了番功夫尋找,好不容易將這個城鎮以租售店鋪牟利的財主篩選得只剩下他。而當他出現在他面前,那聽到「許牛」二字大驚失色的反應騙不了人,更讓霍戎確定自己押對了寶,於是他故意等,好幾天都沒再出現,等到對方鬆懈了心防,他才從街上找了個地痞,給了賞錢和華服要他假扮買主引許牛自動送上門。
「你到底想怎樣?」許牛的聲音聽起來都快哭了。
「想問你當初置產的本錢哪裡來──那五百兩。」霍戎斂回心神專註逼問,不再讓紛雜的念頭困擾他。
許牛瞠目結舌,好半晌才說得出話。「你……你怎麼知道?」就算知道他發了橫財,也不可能知道確實的數目啊!
「我還知道,那筆錢是用一塊玉鎖片換來的。」霍戎冷笑,陡然厲聲斥暍:「快說!你怎麼會有那塊玉鎖片?!」
許牛嚇得軟跪在地,眼淚開始奔流。「你是老天派來罰我的吧?我就知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可是、可是……我沒害死人啊,這些年我也過得很不安,放我一條生路吧……」他索性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這人和命案有關?霍戎一把將他提起,眼神森冷地逼視他。「是誰指使你的?人呢?你把帶走的人藏哪兒去了?你殺了她是不是?!」
「我沒殺人、我沒殺人──」許牛先是嚇傻了,而後迭聲驚喊。「我只是取走玉鎖片,最多只是見死不救而已,我根本沒動手,而且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人沒死,我沒殺她啊!」
越聽疑點越多,但許牛驚慌的神情並不似偽裝,為了問出詳情,霍戎只好暫先斂下氣勢。
「把話說清楚,我再決定要不要殺你,若被我發現你有摻雜半句虛假,我保證會讓你比死還難受,懂了嗎?」他一字一字緩緩輕吐,讓許牛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恐嚇。
許牛僵直了身子,神色慘白地點點頭,咽了口口水,這才開口說道──
「那個嬰兒是我在山上發現的,她被一隻狼叼著跑,還是我拿柴丟狼才把她從狼口救下來的……她身上又濕又臟,看起來像是活不了了,我又沒錢治她,只好把她丟在山上。」
狼?霍戎驚訝不已。許牛的故鄉離京城數百里路,而龐琤的襁褓遺落在京城近郊的山澗,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是她被兇手丟下河,不知足何原因不但沒淹死,反而隨波逐流,然後又被野獸叼走才會到了那麼遠的地方。
若真是如此,歷經這一切還能活著真算她命大。
「別拿沒錢當借口,知道要拿走玉瑣片就代表你明白價值,拿來當她的醫藥費綽綽有餘,你卻選擇了見財起意。」雖然暗自思忖,霍戎的注意力仍系在許牛身上,駁斥他為自己脫罪的說詞。
「我以為是假的嘛……」許牛羞愧地脹紅了臉。「我後來有再回去,結果她已經不見了,這不能怪我。」
「那你又怎麼知道她還活著?」說到後來又成了謎團,霍戎勉強按捺怒意問。
「我離鄉之後有再回去過一趟,那時候聽到村裡有個老太婆從山裡撿回一個小女嬰,我就知道是她了,隔了幾年,又聽說她被有錢人收養,現在過得比我還好,所以說我當初沒帶她走是對的,不然……」說到後來,許牛忍不住幫自己講點好話。
「那個孩子現在到底在哪裡?」霍戎冷聲打斷他。
許牛的行為雖然讓人鄙夷,但也不能說全是他錯,自私之心人人皆有,他後續仍會留意龐琤的狀況,代表他還是有些良心。既然許牛與兇案無關,當年的遺棄他也懶得追究,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龐琤,將她帶回去交差。
「我有點忘記那個姓了,滿少見的複姓……」許牛苦思,書念得少,不常見的姓氏就記不怎麼牢。「那一戶是我們鄰村的有錢人,那女孩本來叫小草,後來改了個怪名字,也是什麼草的……」
霍戎心一凜,那些話凝聚心頭成了個漩渦,轉得他腦中一片空白。
他曾聽她提過小名叫小草,她住的村子就在許牛故鄉的鄰村,家裡也是有錢人,茱萸更是草木的一種……
別那麼巧,千萬別那麼巧。他在心中不住默禱,背脊冒出冷汗。
「端木……茱萸嗎?」他從不知道要從口中吐出這個名字有這麼困難。
他的祈禱無效,許牛的拍手喜喊粉碎了他的冀望。
「是啦,就是這個怪名字──端木茱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