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楚謀以為離他休完婚假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好好地陪著她,結果突如其來的詔令讓他不得不離開。

「吐谷渾受封招降,聖上授命我前去伏俟城宣揚聖威,這一去,可能要半個月才回得來。」今天被聖上叫進御書房,得到消息后,他便立刻過來「莫愁宮」告知此事。

李潼震驚地望著他,一直迴避不和他對視言談的她禁不住脫口而出:「可是……吐谷渾不是滅了嗎?」為什麼還要他去邊疆?這太危險了!

「就是因為對方降服了,所以才要收為領地。」忍下要和她分離的不舍,楚謀微笑安慰。「只是一趟車馬奔波而已,不是要去打仗,妳別擔心。」

但李潼還是抹不去眼中的擔慮。吐谷渾之前常常興起戰事,要是他們詐降怎麼辦?而且路途又那麼遠,要是他在路上出了意外怎麼辦?

「可以不要去嗎?我去求父皇……」

「矜貴的公主不該涎著臉祈求別人的施捨,」一旁的秦嬤嬤不悅地開口。「別學那些不象話的公主們。」

楚謀原本就想勸阻她,但被秦嬤嬤搶先開口,那嚴厲的語氣讓他不禁惱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秦嬤嬤對他不假辭色也就算了,對她過分的約束是最讓他看不慣的地方。

他正要反駁回去,卻被李潼的舉止分了神。

「沒關係,我去求父皇。」被嬤嬤一念,李潼心頭掙扎不已,最後想護他的慾望戰勝了一切,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在嬤嬤的教誨下,她不曾撒過嬌,不曾主動要求過什麼,但為了他,就算要她尊顏盡失地跪地哀求她也願意。

「潼兒——」楚謀及時在門前將她阻下,他現在還不敢碰觸她,只能用身形擋住她的去路。「那是我的職責,別因為這點小事擅用妳的權勢,妳的權勢該用來幫人,而不是為了我。」

李潼臉色一變,嚴重的自責與失措完全掩不住。

「對不起……」嬤嬤剛剛還提醒她的,她卻依然一意孤行,她又做了錯事……「妳沒錯。」楚謀的心整個揪痛,他把那抹情緒忍下,勉強對她揚起笑,努力拉住她的心,不讓她繼續往谷底墜。「我喜歡妳這樣護著我,妳的心意讓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

他的真誠望進了她的眼,把她的慌亂拂開,讓她開始覺得自己或許沒有那麼差勁。相公很高興,他喜歡她這樣做……她咬住唇,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楚謀被她緩緩綻放的容顏完全融化,他好想擁緊她。天!給她多一點驕縱吧,給她多一點任性吧,她毫不保留的付出讓他根本沒臉面對。

「我只要妳這份心意就夠了,我們可以把能力拿來幫助更需要幫助的人。」怕自己反而造成她濫用寵溺,楚謀解釋。「所以我必須去做我該做的事,而妳就是快快樂樂地在『莫愁宮』等我回來,好嗎?」

「好。」她點頭,眼神轉為堅定。如果相公希望她這麼做,就算再擔心、再害怕,她也可以忍得住。

「既然身負賜封重責,奴婢想,駙馬應該沒時間在這裡多做停留吧?」秦嬤嬤殺風景的聲音又涼涼傳了過來。

楚謀氣她的出現,但她說的也是事實。大隊再過五日就要出發,這段期間為了處理細節,他確實會忙到沒有時間像前一段日子整天待在「莫愁宮」里。

「我該走了,我會盡量抽空過來看看妳。」楚謀不理秦嬤嬤,只專註望進那雙水眸,將心裡的感情及呵護傳達給她。

直到她羞怯地點點頭,他才收回目光,大步離開。

「駙……」剛出走廊,就遇到兩名宮婢迎面而來,一見到他,她們立刻要福身下跪。

「免禮。」早有經驗的楚謀及時阻止,心裡暗嘆口氣。

每次進來和離開時都是讓他最感痛苦的時候,因為像骨牌一路跪倒的宮婢讓他「免禮」這兩個字喊得應接不暇。這些繁文縟節到底是誰規定的?麻煩透了!

兩名宮婢起身,其中一個太緊張,不小心往旁邊拐去,她的同伴趕緊拉住她。「沒事吧……」

楚謀見狀莞爾,正要離開,這個畫面卻喚起不曾挂念的一件小事。那天在他面前差點摔倒的宮婢,好像很久都沒見過了……「等一下,我有事問妳們。」楚謀把她們喚了回來。「之前有個婢女把酸梅湯潑到公主身上,她人呢?」

兩個宮婢互視一眼,都是面有難色,其中一個突然跪了下來。「她已經被打到下不了榻了,求駙馬爺放過她吧!」

「什麼意思?」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回答,楚謀蹙起了眉。

「她手腳不利落,冒犯到公主,活該被罰,但二十大板就夠了,您別再罰她了……」覺得駙馬應該會比公主好說話,宮婢大著膽子求情。

「是——」楚謀直覺要問,又突然頓住。不對,她不可能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他心頭倏然雪明,轉為改口問道:「誰下的令?」

「是公主……」宮婢還沒說完,就被他截斷。

「想清楚了,妳們是聽到公主親自開口,還是由人傳達?那個人是誰?」雖然他心裡已大概有底,依然希望能藉由她們的口得到確定。

「是秦嬤嬤,但公主都是透過秦嬤嬤下令的。」宮婢不懂這之間有什麼不同。

所有的事情串起來,他總算明白為何會有壞公主的傳言出現了。楚謀握拳,洶湧的怒意襲上心頭。那老太婆不僅縛綁她的心智,更在她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陷她於萬世臭名的罪惡中!

「去把秦嬤嬤叫來,別讓公主知道。」見宮婢躊躇不前,他故意板起臉。「還不快去?」

原本懼於坏公主及秦嬤嬤的威嚴,但那不見笑容的面容更是嚇人,兩名宮婢忙不迭跑去。

楚謀刻意走下院子,盡量遠離寢房,不想讓接下來的對話被她聽見。

「駙馬爺還沒走?找奴婢有什麼事?」過了一會兒,秦嬤嬤帶著輕蔑的語調傳來,聽得出要她移駕過來讓她感到很不滿。

「不準妳再把任何過錯嫁禍到她身上!」一等她走近,楚謀沈聲低道,毫不掩飾的怒氣排山倒海地朝她撲去。「罰人的是妳,兇殘的也是妳,結果妳卻讓世人誤認是她所為!」

「你懂什麼?」秦嬤嬤先是怔了一下,隨即惡狠狠地反駁回去,連該尊敬稱呼的本分都忘了。「後宮有多險惡你根本就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用這種方式建立公主的威嚴,在這群勢利的奴才和其它嬪妃的欺壓下,公主會受多少苦?我這是在保護她,全都是為了她好!」

她的冥頑不靈讓楚謀氣極。

「妳就沒有想過她要是知道這些事之後,會有多難過?妳知不知道外頭是怎麼說她的?冷血殘酷、驕縱妄為,就因為妳所謂的保護,她遭到天下人的誤解與唾罵,善良單純的她竟被妳陷害成人人口中的壞公主!」

想到自己也因此而心存偏見,甚至做出那些殘忍的事,他就痛徹心肺。他有過機會,是他自己選擇視而不見,他絕不會把原因全都歸咎到秦嬤嬤身上,但他不允許她再繼續這樣對潼兒。

「誰敢這麼說?把那些人叫出來,我要聖上砍了他們的頭!」聽到有人敢辱罵她最尊貴的公主,秦嬤嬤怒不可遏,指向站在廊上候傳的宮婢們咆哮。「是妳們嗎?是不是?妳們好大的膽子!」

不曾見過她如此瘋狂的樣子,宮婢們都嚇呆了,加上楚謀所說的話,她們終於恍然大悟。難怪公主回來后都不曾罰過人,而秦嬤嬤病一好,挨罰的人就不斷增加,原來壞的是秦嬤嬤,並不是外表冷淡的公主。

「妳只要動任何一個人,我發誓,妳絕對會成為她們的陪葬品。」楚謀語音不曾微揚,冷冽的語氣卻輕易地壓過了秦嬤嬤的大喊。

秦嬤嬤頓口,震驚回頭,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這麼恐嚇她。

「在宮中的這段期間,我會讓妳繼續留在公主身邊,但若是妳敢再假借她的名義下令,或是再用那些該死的規矩壓她,妳將會知道,當鞭長莫及時,有其它更迅速有效的方法是妳窮盡此生都無法想象。」

他不冀望她能改過自新,她眼中的執著及毫無悔意已表露了一切,他也不會讓潼兒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因為這對善良的她只會是個重創,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潼兒不再受到她的傷害。

被他瞬升的狠凜氣勢所壓制,秦嬤嬤完全說不出話來。那雙毫不留情的銳眸說明了這段時間他全是在隱忍,而非她以為的窩囊無用,要是她敢抗令,他真的下得了手……秦嬤嬤只剩下點頭的力氣,身子抖得像狂風中的落葉,讓周遭的宮婢們看得大快人心,心裡暗暗叫好。

「『莫愁宮』里的事我都會知道,別想瞞著我私下做些小動作。樂平公主是我的人,妳的責任已了,從今以後,妳別想再用自以為是的保護去拘限她!」

五日後,楚謀帶著浩蕩大隊離開了。

再過數日,李潼已被難耐的思念折磨得寢食難安。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突然面臨那麼長一段時間的分離,她調適不過來,一顆心恍惚浮沈,鎮日都處於惶然的狀況。

她好想他好想他,明明知道他沒那麼快回來,仍是一點點風吹草動就往外企盼,在發覺不是他時,又忍不住失望。

「公主……」看到她坐立不安的樣子,秦嬤嬤忍不住開口,隨即一驚,把原先要說的話吞進了肚子里,吐出口的是無關緊要的話。「您……要喝茶嗎?」

她還以為駙馬離開後會是她反攻的好機會,結果她只不過罰了個宮婢一巴掌、將心神不寧的公主喝了聲而已,當晚回房立刻看到一封信簡放在桌上。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即使已過了這麼多日,她還是不敢造次。

她卻不曉得,楚謀早料到她沒那麼快就被馴服,已事先寫好幾封信放在比較大膽的宮婢那裡,吩咐她們只要秦嬤嬤一有什麼動作就把信送去嚇嚇她,製造了他無所不在、神通廣大的假相。

「不,我不渴。」李潼搖搖頭,不想再坐在房裡發獃,起身往外走去。「我想去蓮池。」

她離開寢房,秦嬤嬤立刻陪在身後跟上,忙著拿軟墊和茶水果子的宮婢忙成一團,趕緊準備妥當。

遠遠看到清靈的蓮花和圓綠的葉子盈滿池塘的情景,李潼不禁想起他第一次進「莫愁宮」來找她的畫面。

那時,她恨不得將污穢的自己藏進池水裡,而現在,她卻好想看到他,想再聽到他溫柔地說著他的童年往事,讓她深深刻刻地了解他。

妳只要依妳高興、依妳想要的方式去做就好。她想起他曾對她說過的話。可以嗎?她還是可以喜歡他嗎?她有這個資格嗎?

蝕心的相思讓她拘不住自己的心,原想遠離他,如今又湧起了渴望,想試著再多做些努力。如果她有不好的地方,她可以改,但能不能還是讓她陪在他身邊?

再給她一個機會,她會努力成為一個好妻子的。

秦嬤嬤見此時宮婢離她們有一段距離,機會難得,她壓低音量開口——「公主,趁駙馬不在長安的時候,咱們找個時間去跟皇上說說吧,請他管管駙馬,不然他可能會對您越來越無禮。」

「為什麼要這麼做?相公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李潼黛眉輕顰,腳步緩了下來。

「還說沒有?看看您嫁過去不到半個月變成了什麼樣子?」不敢說自己受到威脅,秦嬤嬤只能就其它狀況做批判。「駙馬虧待您,他自己又不認錯,不請皇上出面怎麼成?」

公主的憔悴就連皇上也看出來了,但公主卻對在將軍府的生活絕口不提,只說駙馬待她很好,還好她那時受了風寒,才能乘機將公主留在宮中那麼久。

想起在家時他對她的冷言冷語,李潼心裡倏然一緊,但憶起他溫柔的笑靨,這些日子感受到的體貼頓時暖暖地漫滿了胸臆。

把我之前對妳說過的話都忘掉,那全是假的……錯的是我,我不該放任自己的心眼被蒙蔽了……她不懂這些話的涵義,但她願意忘掉,她只想記住這段時間所感受到的幸福。

「他待我很好。」她不覺得這是在替他辯解,而是打從心裡如此深信。

「公主……」秦嬤嬤還要再說,卻被李潼輕輕制止了。

「嬤嬤,我不希望您說他的壞話。」

雖然不是斥責,也不是威嚇,只是輕輕柔柔的一句,但對從不曾被反抗過的嬤嬤而言,卻是比任何忤逆言語都來得震撼。

這一刻,秦嬤嬤終於認清了事實,她從小悉心拉拔照顧的公主已不再是她的了,再怎麼不甘、再怎麼不願放手,她還是成為別人的了……夜色中,一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長廊上悄無聲息地疾掠而過,速度快到連皎潔的月光都差點留不下他的影子。

長滿下顎的鬍髭幾乎掩去了他的俊容,風塵僕僕的楚謀滿臉疲憊,然而那雙眼,卻因期待而閃閃發亮,支撐著已快筋疲力竭的他,讓他至今仍未倒下。

這些日子,他第一次感受到相思欲狂的滋味。

他必須費盡所有的心力,才能強迫自己留在伏俟城,完成招降歸順的任務。一結束,將人馬帶離對方的城邦后,他立刻把領隊回京的責任交給副將接手,而他則騎上快馬脫隊而行。

直至那時他才明白,他對錶妹的情感,是家人、是感謝,但不是愛情,他不曾思念她到想丟下這些弟兄飛奔回去的地步,也不曾因為思念她而夜不成眠。

看到荒野,他想到潼兒,看到馬匹,他想到潼兒,不管看到任何事物,他腦海里縈繞的全是潼兒的身影。

他恨不得能插翅立刻飛回長安,但他沒有翅膀,只能換過一匹又一匹的快馬,不眠不休,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來。

進城時,已然深夜,他不禁慶幸自己是駙馬爺,可以讓門禁森嚴的守衛為他放行,讓他趕回她的身邊。

來到她的寢房前,裡面的黑暗讓他卻步了。他這身狼狽的模樣會嚇到她吧?但抑不住的衝動又讓他無法轉身離去。只要看她一眼就好,他不會吵醒她,只要靜靜地看著她就好……他放輕了動作,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悄步地來到她的榻前。他看到她了,讓他朝思暮想的她,如今正躺在榻上。

墨黑的發在枕上散開,襯著她白皙小巧的面容,她是那麼地美,環繞著她的氛圍是那麼溫柔。

潼兒……潼兒……楚謀情不自禁的蹲跪下來,在心裡喃喃默喚,緊緊羈住想伸手擁她的慾望,只敢讓深戀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不去。

彷彿感受到他的呼喚,那垂覆的羽睫輕輕顫動了下,然後望進了他的眼裡。

他不敢呼吸,怕只要稍一動作就會嚇到她,她卻伸出手,撫上他長著鬍髭的臉。

掌心微微的刺癢感清楚地告訴她這不是夢境,喜悅的淚湧上了眼眶,李潼無法挪開視線。真的嗎?相公真的回到她身邊了?

看到她泛紅的眼,楚謀懊悔又自責。他真的嚇到她了,半夜醒來卻發現有個邋遢又滿臉鬍鬚的漢子站在面前,就算是男人也會害怕。

「我、我明天再來。」他起身要退開,卻有雙柔荑自后一把抱住他的腰際。

「相公別走……」她埋在他背上哽咽。她不要再躲了,她好想他,好想他……狂喜的激動讓他繃緊了背。這是自那一晚后,她第一次主動碰他。她已經平復了嗎?她不怕他了嗎?

「我身上都是沙塵,很臟……」他啞聲道。要是她看清楚了,喜好整潔的她會受不了他這猶如難民一般的模樣。

「沒關係。」她抱得更緊,像是害怕一鬆手他就會不見。「不要走……」

「我不走。」那聲喃求把他的自慚形穢全都擊毀,他柔聲低語,上榻將她環進懷裡,這種失而復得的美好感覺讓他想深深喟嘆。

李潼依偎在他懷裡,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輕柔撫過她髮絲的舉止,更是讓她泣不成聲。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哭,彷彿心裡有什麼崩塌了,只有淚水的洗滌才能把一切都沖刷乾淨。

楚謀一直靜靜地擁著她,讓她盡情哭泣,他閉眼忍住漫然而起的熱潮,讓感動和喜悅將他全然淹沒。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覺得停下來時,她的眼睛已經酸澀得快睜不開。昏沈間,她感覺下顎被人溫柔挑起,然後有一抹暖軟吻住了她。

那動作很輕、很柔,卻讓她的心都顫了。相公沒這樣碰過她的唇,這種感覺比任何碰觸都還要讓她無法思考,她喜歡他這樣對她,好喜歡、好喜歡……她想對他說,但已哭累的她在來不及說出任何感受前就睡著了,不過唇畔那抹幸福的笑已代她說明了一切。

楚謀微笑,起身脫去臟污的外袍,又躺回榻上,自后環住她,讓她軟馥的身子舒適地偎在他的胸膛,然後才放任已許久不曾合過眼的自己,安然地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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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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