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姓胡的聽到這麼一句完全沒頭沒腦、莫測高深的話,雙腳一軟,癱了下去。

「哇!殺人不用刀、光憑一張嘴,我今天是真正領教了。」容禺玄追在齊磊身後笑道,伸手搭住他肩膀。

「論體格,我可打不過他,更何況我才不想髒了手。」齊磊撇撇嘴,然後看向掛在自個兒肩膀上的那隻手。「還有,我跟你有很好嗎?你幹麼把手掛在本少爺身上、勾肩搭背的?」

「唉,別這麼無情嘛!齊公子磊少爺,看你在留春樓好像待了很久,怎麼一點溫柔也沒有學會啊?」容禺玄皮厚賽城牆,當然不會把齊磊的威脅放在心上,反正他很喜歡齊磊這種彆扭的個性。

「少噁心了。」齊磊僵硬地道,這容禺玄是有毛病嗎?

「對了,你真的會要你爹中止宏聞軒與同樂堂的計劃?」見齊磊臉色很難看,容禺玄於是自動岔開話題。

「唬他罷了。」齊磊低哼一聲。「我又還沒正式繼承家業,那些事兒輪不到我插手,不過……」

「不過什麼?」

「我相信我爹絕對有辦法以最低的價錢盤到同樂堂,否則他怎配稱為業界的翹楚?」齊磊冷笑道:「到時就讓那姓胡的以為一切都是本少爺暗中運籌帷幄,由他四處去宣傳,誰還敢再以為宏聞軒的繼承人不過是只病貓?」

「哇!」容禺玄這下可是完全的心服口服了。「你心機還真重啊!」

「隨你高興怎麼編派。」齊磊走到了樓梯下頭,眼神投向樓上,他的心思已不在此處,而是飄往了元碧紗所在的地方。

說來也巧,蕊仙在這時打開房門,盈盈步了下來,齊磊還沒說話,她便先開口了。

「怎麼,架吵完了?」

「她怎麼樣?」齊磊根本不想再拉東扯西的。

蕊仙卻不答話,眼神倒是掠過齊磊,緩緩地瞟了瞟四周,這才說道:「說來這事泰半因你而起,咱們留春樓里的損失可不小,是不是啊,磊少爺?」

「我賠。」齊磊眉頭緊蹙,撂下簡短二字。

蕊仙這才露出笑容。「好,爽快!」她轉向老鴇的方向,朗聲喊道:「媽媽,你可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聽清楚了!齊公子果然乾脆啊!」被冷在一邊好久沒發話的老鴇,聞言笑逐顏開,涎著笑臉連連點頭。

「現在可以告訴我情況了吧?」齊磊的聲音自蕊仙背後響起。

蕊仙回過身來,神色一斂。

「我讓人打了熱水來,讓她擦了擦臉和身子,可她大概是被嚇壞了,一直嚶嚶的哭,什麼話也不肯多說,好一會兒才停下來,但也還抽抽噎噎的,我這才出來探一下,沒想到你們這邊倒已經完事了。」說著她一攤雙手。「對付男人我是很有一套啦,可對象要是個小姑娘,我可也就無用武之地嘍!」

「我去看看她。」齊磊越過蕊仙身邊,伸出手來,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謝謝。」

那句謝的聲量十分輕微,蕊仙卻聽得十分清楚,能聽到一向心高氣傲、把別人的給予視為理所當然的齊磊說謝謝,她也覺得值得了。

齊磊輕輕推開房門,一眼就瞧見獃滯地坐在椅子上的元碧紗,她雙目依舊赤紅,肩膀微微顫抖,看到他進來,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碧紗……」他第一次,如此輕柔地喚她的名。

元碧紗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這是……齊磊……在叫她嗎?為……為什麼?

「你沒事吧?」齊磊靠近她,伸出手來想碰觸她的臉,然而元碧紗卻恍如驚弓之鳥,登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踉蹌地退後了好幾步。

「不……不要……」

「碧紗?」正當齊磊以為她是驚嚇過度而拒絕別人碰觸時,她卻開口了。

「為……為什麼?」

「……」齊磊無言地看著她,等她把話接續下去。

「為……為什麼我非得遭受這種對待不可?」她抓緊胸口,壓抑的情緒似乎全都在看見齊磊的那一刻爆炸了。

從她進入齊家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告知要以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責任,永遠陪在他身邊,無論遇到什麼事情……

三更就要起床,煮飯、洗衣服、受主子的氣,稍有不順就要被斥責,暗地裡還要受人欺負……這些她都可以甘之如飴,默不作聲,然而……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是誰啊?一個下人罷了,下人沒有資格要求什麼,可……可我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兒……」她也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啊,她安分守己、循規蹈矩,為何上天還要懲罰她?她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她掩面而泣,齊磊慟極。

她在自責,為了自己竟覺得不公平、為了自己不該有的不滿情緒而自責,但這種憤怒本來就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她卻因為自己的身分而硬是要扼殺它的存在,只是生理上卻極端排斥這樣委曲求全的自己,所以眼淚無論如何止不住、顫抖無論如何停不了……

這一切,他或許該負上全責吧……

從前年紀幼小的他,對凡事順從的她感到不耐煩,因為不懂得如何化解兩人間明顯的階級差距,逃、逃、逃成了習慣,等到年歲漸長,鴻溝已深時,元碧紗的自卑心態早已根深柢固了,系著兩人之間的那紙婚約,也彷佛是套住他倆的枷鎖,將他倆隔在一個碰觸不著,卻又近在咫尺的兩岸。

聚不著,卻也分不開,怎麼辦?

還要繼續這個狀態多久,還要怎麼僵持下去?他多想讓她明白,她哭泣的模樣多麼使他心痛。

要怎樣才能安慰她受創的心?要怎樣才能?

「是我不好。」他聲音輕輕的。

元碧紗哭泣未止,掩在雙掌中的表情卻是怔愣了一下。

她聽錯了嗎?齊磊居然會承認自己的錯誤?

「我從前錯待了你……」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其實……我心底,一直都是喜歡你的。」

他的聲嗓持平而不激越,像在說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然而,這對元碧紗而言,卻宛如石破天驚。

這……這怎麼可能呢?共同生活了十數年,她以為自己該是最受他輕蔑的人了,因為,他從來都表現得那麼冷淡、那麼疏離啊……

「小時候,我說過討厭你。」齊磊道。「你一定還記得吧?」

元碧紗完全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只是獃獃地看著他。

「那是因為你總是對我娘唯命是從,可我的話你老不聽,還老是在我面前說你事事都會服從我……」說到這裡,齊磊微微撇起了嘴角。「那總歸是一個孩子,無聊的比較……然而長大了之後,我卻漸漸明白,我這人從小到大一個破藥罐兒,這身體狀況想與你舉案齊眉、白首偕老,恐怕只是糟蹋你的青春。是以我對你的態度並未改變,為的,就是希望娘早日死心,把你另外發嫁,不過事到臨頭,我還是嫉妒得不得了……」他想起了碧紗曾經說過只要他有心娶別人,她甘願無條件退讓的話,那些對談至今想起還是令他不悅,他至今也才明白,原來喜歡並不會因為距離或刻意的冷淡而減少,反而只會讓他更加渴求。

「可……可你是磊少爺,宏、宏聞軒將來的主子……還是譽滿京城的畫家……我……我算什麼……」

「就算我是磊少爺、宏聞軒將來的主子、譽滿京城的大畫家,假如我今天就死了,除了我的畫更值錢以外,還有些什麼?」齊磊苦笑。「我擁有的,跟我想要的,完全是兩回事,如果你只是因為我娘的關係才留在我身邊,那麼,我的驕傲也不能容許。」他想要的,是她的心,不是因為他母親的命令、不是因為同情,更不是因為主從之間那種永遠卑屈在下位的服從關係。

聽著他的一字一句、看著他面色凝重的神情,元碧紗知道,他不是在跟她開玩笑……

然而,這轉變對她來說太大了,昨天的齊磊還是一個冷淡又寡言的齊磊,然而為何此刻的他,那麼溫柔、那麼令她……迷惘呢?

方才當她不明究理的被胡大爺拖到房裡去的時候,她原想著自己真的完了,然而看到齊磊破門而入那一剎那,她卻宛如看到天神一般的立刻充滿了希望。

說是天神,對別人而言可能太誇張,然而對元碧紗來說,齊磊是她十幾年來生活中的唯一目標與中心,天神的比喻是絕不為過的。

正因她從來沒有冀望齊磊回饋些什麼,言情小說吧所以當他為了救她而出現在她眼前時,她心中更是莫名激動。

蕊仙把她帶到房裡休息,就在她神魂未定之際,說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話,她不太記得全部的內容,只記得蕊仙似乎想澄清自己和齊磊關係的那一部分……

「我知道你疑心我呢!趁此機會,我也就坦白跟你說吧,若是磊少爺真心喜歡我,那我可管不得什麼禮教還是閑言碎語,只要能跟心愛的人廝守,什麼苦也吃得,問題是我和磊少爺都明白,我倆的情分也就是這樣了,不過是露水鴛鴦、逢場作戲,他心有所屬、我也身不由己。話說回來,我第一次看見總是那麼冷靜的他,居然一碰到你就全變了……」

確實是變了……這樣的齊磊,她好陌生……

「我……」她張口,好像想說些什麼。

「什麼?」

「我不知道……」元碧紗艱難萬分地吐出這四個字。

「什麼叫『我不知道』?」齊磊不明白。

元碧紗的表情怔凝,她畢竟不習慣發表長篇大論,所以張口支離破碎。

「夫……夫人說,要把你當弟弟一樣愛護、當主子一樣尊敬,我……我我很努力在做……不……不想辜負她的期望……可……可是我真的不曉得,她還要我、我跟你圓房……」

「碧紗……」

「我知道自己不配,可……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拒絕,夫人是我的恩人,就算她叫我死,我也是絕無二話的,如……如果她叫我把你當成丈夫,那我也就只好接受了,不是嗎?」

第一次聽到她的心聲,齊磊啞然無語,他的心也沉重了。「所以……所以你對我……並沒有感情?」

孰料元碧紗聞言,卻急遽的搖起頭來。「不、不是的!」她十指頂著自個兒的額頭兩際,指尖深入發隙,似乎已然接近崩潰邊緣。「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你都不知道……有時候在你身邊,我真的要窒息了!天天天天盼著你好,不管是脾氣、還是身子,可轉個念頭,我又時常想,我是跟著你的人兒,如果你一旦真的好了,拿這當藉口不需要我了,那我又該如何自處可……可我怎麼能有這種想法?那好像在咒你永遠都好不起來……我……怎能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對他愛懼交織啊!元碧紗已然不知如何是好,與他相處的這些年,究竟是愛他多些、還是怕更多一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碧紗,碧紗。」齊磊的聲音將她自深沉的自艾中喚回。「我錯了、我錯了,始終都是我……我那該死的自尊和自以為是對你好的方式傷了你,甚至在剛剛,我只能抬出齊家的威勢來嚇阻人,根本沒能以自身的能力保護你……」

「少爺……」看他那麼自責,元碧紗又懵了。「我……我對你而言,有那麼重要嗎?」除卻他倆之間的主從關係,她元碧紗對齊磊而言,重、要、嗎?

「重要。」

沒有花俏的言語,她問什麼、他答什麼,他想對她誠實,從此不再鑽牛角尖……

問他為何改變得如此突然,其實自從吻過她的唇,跨過那條界線之後,他的內心就一直不曾平靜下來,翻來覆去想的,只有她,然後,他就突然畫不出來了……除了她的唇……

那是他記憶里唯一的色彩、唯一的暖意與甜美,所以他描繪得出……

如果要有人幫他把圖完成,那麼肯定只有一個人選,不會再有別人……

「碧紗,我想繼承宏聞軒。」

「呃?」元碧紗以為自己聽錯。

齊磊接著說道:「當然,畫畫我還是不可能放棄的,只是這次的事讓我體認到,自己要是沒有力量,就無法保護……」他頓了一下,輕撫上她淚痕未乾的臉頰。「重要的人。」沾起一顆淚,他含進唇中。

元碧紗渾身一顫,臉都紅了。

「無論如何,必須壯大自己才行。」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碧紗,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他的措辭非常含蓄,然而他眼中的渴望之情卻是昭然若揭……

元碧紗不是傻瓜,她明白他話中的涵義……

不做姊姊、不做奴婢,而是……做他的妻……

「可……可以嗎?」可能嗎?她低喃,雙頰卻已忍不住紅霞如緋。

「試了不就知道可不可以?」齊磊見狀,知道她心中已然首肯,臉上也不禁雲霽盡散,露出了微笑。

從前他埋首於繪畫,卻老覺得心中有個洞沒有被填滿,未來對他而言空虛又渺茫,然而現在不了……

事在人為,他的生命里,終於有了比畫畫更重要的目標,那就是努力比元碧紗活得更久,帶給她幸福。

伸出手握住她,那裡有他熟悉的心安,不曾改變的溫暖。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人間夫妻,也就是這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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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難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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