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黎映雪抵達大廳,幾位管事正神色凝重的等候他。
「出了什麼事?」他有不好的預感。
「在後山的林子里,發現了龍將軍,他……他傷勢頗為嚴重。」
黎映雪聞言,有些訝異。
「龍騰飛輸了?」他記得這個倔強的表兄武功比他還高強,而且有一副打死不肯認輸的性子,現在居然被人弄得身負重傷,丟在山林里?
世間真是無奇不有……
「你們把他帶回來了嗎?」
「回教主,屬下們已送龍將軍到客房,也請了大夫為他療傷,不過,龍將軍還在昏迷當中。」
黎映雪很想去觀賞表哥凄慘的模樣,但他也有顆難以擺平的燙手山芋等著他處理。
若不解決了他的困擾,他實在沒心情去看別人的笑話。只是,那個將龍騰飛折騰得如此狼狽的女人,究竟是誰?
馮夕照與那個女人又有什麼關聯?
「教主,關於夕照夫人的情況也都調查清楚了。」
耳邊飄過一位管事的回稟聲,陷入沉思的黎映雪驚醒似的盯住說話的人,讓那人在他銳利的目光中噤若寒蟬。
「夫人?」黎映雪念著這兩個字眼,陰冷的面孔隱藏不了內心的衝突與震動。
管事遞上一本冊子,裡面記錄了關於馮夕照的過去,擎天教的手下所能調查的一切詳情盡在其中。
黎映雪取來一看,鳳眼閃過各種難以描述的情緒。
一切一切,關於馮夕照的過去,種種他也參與進去的往事,冉冉浮現於腦海之中,令他陰冷的容顏一陣青一陣白。
旁觀的眾人見狀,面面相覷,氣也不敢喘一聲。
馮夕照,出身青樓,是許多年前,瑞王送給黎映雪的一件禮物。
微不足道的禮物。
曾經……她是他的侍妾。
那個女人竟是屬於他的,在過去……
突如其來的衝擊讓黎映雪感到暈眩。
他簡直無法相信屬下調查出來的情報是真的,當年那個陰險的女人,不惜陷害他所寵愛的侍妾,事迹敗露后被他驅逐出門,那個卑劣之人——竟是她。
馮夕照……黎映雪把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內心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如今的她與過去,完全判若兩人。
若非證據確鑿,黎映雪實在難以接受事實。一個他想都想不起來卻記得她惡行累累的侍妾,事隔多年居然回來對付他,還把他的魂都勾走了,讓他從此擺脫不掉她的陰影,一想到沒有她在身邊就寢食難安。
假如她是來報復他當初的捨棄,那麼她成功了。
黎映雪沉聲笑了。
這一仗,他輸得太慘,被耍得團團轉,並且迷戀上了一個在過去根本不屑一顧的女人。
馮夕照曾提起過自身的遭遇,當時他沒有想到她說的那些,全都是與他有關的往事。
他不僅沒想起她的身分,還以為她不清不白,不知有過多少男人?
如今,他敢肯定,在她的生命中,只有他這一個男人,就像他現在心心念念只有她一樣,這麼多年裡,想必她心中也只惦記著他吧?
黎映雪清了清喉嚨,吩咐手下們加派人手,調查鳳翩翩的底細。
他想不出鳳翩翩和馮夕照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個個武藝強得不像人,馮夕照付出的代價是折壽……她們有多少人為了獲得力量,做出同樣的犧牲?
一思及馮夕照情況越來越糟的身體,黎映雪一顆心立刻被憂悒所籠罩。
他必須儘早趕回京城,進宮請瑞王提供名貴藥材,再讓御醫為她調理傷病,也許……她還有救。
黎映雪輕聲一嘆,不知將來他會不會後悔,居然為了一個丟棄的女人費心費力不可自拔?
可此時此刻,他只知道他不能讓她死,他想把她留在身邊,不像當初強娶尹若悠那般只為了征服一個女人,他要馮夕照……是為了奪回被她搶走的心。
即使她曾經那麼惡毒,即使她曾經侮辱了他,即使她真的人盡可夫放蕩無恥,但,他就是放不開她。
如果這一生,他的心都遺失在她身上要不回來了,那麼她必須負責到底!
「出事了!出事了!」一名護衛急急忙忙的跑進廳堂。
旁邊的管事立刻發問:「怎麼了?慌慌張張的,沒瞧見教主在這兒嗎?」
「稟告教主,那個、那個女人回來、把、把人帶走了!」
護衛的話,說得支離破碎讓人聽得一頭霧水。
「哪個女人?」
「誰把誰帶走了?說清楚啊!」
眾人爭相追問。
「就是……就是……」護衛戰戰兢兢的看了冷漠不語的黎映雪一眼。
黎映雪雖不明白這個護衛吞吞吐吐的在說啥,但有一種奇妙的直覺令他陷入不安。
他不假思索的飛身離開大廳,在手下們的驚呼聲中,趕回寢房。
果如他所料,馮夕照出事了。
寢室內凌亂無比,伺候馮夕照的丫鬟不見蹤影,守在外面的下人大都負傷,而馮夕照也消失了。
黎映雪心慌意亂,俊秀的容顏更加陰冷。
她去了哪裡,被誰帶走的?
黎映雪回頭,問著門外滿院子倒地不起的下人:「發生了什麼事?」
幾個還有意識的下人,斷斷續續的告訴黎映雪,前夜的莊園內大鬧一場的鳳翩翩又來了,不僅打倒了所有人,並且將馮夕照帶走。
「那個女人還留了口信給教主。」
黎映雪一聽,急問:「說了什麼?」
「她說,說在教主床上留了封信,請教主看……」
下人的話還沒說完,黎映雪已趕到床邊,見枕頭上放著一封信,他馬上拆開來看。
沒想到,這竟是一封無理至極的勒索信。
信上寫著,他必須獨自一人帶著「飛火彈」的製作秘方,在今天黃昏之時,到山頂去換取馮夕照。
「荒謬……」黎映雪將信捏成一團丟到遠處。
馮夕照怎麼看都和鳳翩翩是一個陣營的,憑什麼要挾他拿「飛火彈」的製作秘方去換她回來,這簡直是在戲弄他,或者說是——吃定他在乎馮夕照。
黎映雪分不清楚這封信是誰寫的,馮夕照的字跡他也從沒見過,說不定那兩個女人是在連手戲弄他。
忍住了掀床砸櫃的衝動,他握緊雙拳,怒極反笑。也許他總是讓馮夕照為所欲為,但那不代表他會容忍另一個女人來攪和。
思索了半晌,黎映雪心事重重的朝客房的方向走去。
龍騰飛正在房中休息。
黎映雪屏退下人,走進門,他一身收斂不了的冰冷氣息迅速撲向龍騰飛。
「你來做什麼?」龍騰飛張開眼睛,不悅的問他。
黎映雪看著表哥臉上的傷口,「那個女人又來了。」
龍騰飛一聽,腦海里出現了鳳翩翩惡毒的笑容,他立即坐起身,「在哪?」
「那個女人約了我黃昏時分在後山見,我來問你,跟我去嗎?」
以龍騰飛的傷勢來說,實在不宜輕舉妄動,但黎映雪覺得他還有利用的價值。
「她是我的獵物。」龍騰飛盯著他,提出要求。
「當然,你的獵物你對付,我的目標——由我來處理。」
夕陽落入山邊,天際被橙黃的餘輝染得柔美至極。
鳳翩翩依照留給黎映雪的信上指明的地點,來到後山頂,在山崖前、樹林邊,等待那個男人的到來。
「他未必會來。」馮夕照在鳳翩翩身旁,迎風佇立。
她安然無恙,神態優閑。
黎映雪必定曉得她與鳳翩翩關係匪淺,拿她勒索他,意圖換取擎天教最重要的財富,恐怕只會招他恥笑,不當一回事吧?
如今的她,一個半死不活的女人,神秘的經歷,放蕩的舉止,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不會為她著迷。
雖然,黎映雪還是對她動了心,但馮夕照弄不清楚,在他心裡她的重要性有多少?
明知他不太可能出現,她還是答應鳳翩翩演這一場戲,也許她心裡是期望他出現的,期望他看重她……
馮夕照低頭苦笑,自己竟如此不爭氣,不管如何放蕩玩世不恭,她仍然期盼著被黎映雪所愛。
這些日子裡,與他玩鬧,和他鬥嘴,跟他同床共枕……種種親密的行為,實現了過去的她求之不得的願望。
為此,她也陷下去了。
看著黎映雪慢慢的為她改變,陰冷的視線有了溫度,說話的語調漸漸柔軟,對她的態度不再淡漠,她怎麼能不淪陷?
「他來了。」鳳翩翩忽然開口,眺望前方的眼眸閃過一絲喜色。
馮夕照驚訝的抬頭凝望。
黎映雪逆風漫步而來,沒帶兵器和屬下,黑色的衣袍包裹住他高大的身軀,就算距離遙遠,她也能感覺到他擁有暖意的鳳眼正凝視著她。
他面無表情,走到鳳翩翩面前,要笑不笑的說:「姑娘好本事,把我表哥折磨得連我這個親人都快認不出來了。」
鳳翩翩聞言,燦爛的笑著,「這種事我經常做,不需要你來誇獎,如果你需要我把你也折磨得讓令堂都認不出來你的地步,我很願意效勞。」
「那不是你我此刻見面的目的。」黎映雪沒有受她挑釁所影響,兀自抽出一副捲軸,遞給她。
雖然眼前的女人比馮夕照還美、還要神秘,但他就是不感興趣。
鳳翩翩打開捲軸看了看,確定是擎天教製造火藥的獨門秘方,她滿意的笑。「黎教主真有風度,我最喜歡和你這種乾脆的人交易。」
黎映雪指著默不作聲的馮夕照,問:「她是你們的人,我把你們要的東西交出去,她就屬於我,你在信上說的還算數嗎?」
「當然算數。」鳳翩翩露出合作的愉快的表情,拉了馮夕照一把,將她推到黎映雪的懷裡。
馮夕照毫無防備,瞬間被黎映雪的氣息覆蓋住了。她錯愕的看向鳳翩翩,聽見對方銀鈴似的甜美笑聲。
「你就跟著他,不必回去了。」
「什麼?」馮夕照有些站不穩,握著黎映雪的手臂,一時間沒勇氣面對他。
「我把你的情況都告訴主子了,她認為你回到這個男人身邊……也許能找到你最需要的東西。」
「不。」馮夕照搖頭,腰卻被黎映雪緊擁住。
鳳翩翩搖了搖捲軸,告訴她:「交易已完成,沒你的事了。」
「以後別來找她。」黎映雪把懷裡掙扎不已的馮夕照抱到一旁。
「當然。」鳳翩翩心情大好,向兩人揮揮手,大步走進樹林。
她沒發現身後的黎映雪,正對著她的背影一陣冷笑。
平靜的天空,突然風起雲湧。
濃雲掩蓋了夕陽最後的餘輝,天色漸暗。
鳳翩翩走在林子中央,恬靜的笑臉逐漸變化。
目光在四周俳徊不定,感受到身邊若陷若現的殺氣,她嘆息道:「看來黎大教主還是做了手腳啊……」
「不是他。」一道冰冷的嗓音,從前方的樹蔭處傳來,接著,一個男人從陰暗中走出。「你的對手是我。」
「哇啊!」鳳翩翩故作驚訝的張了張嘴,「都這樣子了,你還站得起來,真不愧是我們戰無不勝的護國將軍。」
名揚天下的龍騰飛,帶著一身傷勢,走到鳳翩翩面前,「上一回是我大意,這次我不會再讓你得逞。」
最後一絲陽光被灰暗的天空吞沒。
馮夕照被黎映雪緊緊抱著。他要帶她走,她不肯跟隨。
兩人僵持在懸崖邊,進退不得。
沉默了許久,她忍不住問:「你知不知道,我可以選擇回到你身邊不離開,不幫她要挾你的?」
「知道。」
「你根本沒必拿任何東西來交換我!」而且還是那麼貴重的機密……馮夕陽感慨萬千。
原來,她在黎映雪心裡已經如此重要,她不知該悲傷還是歡喜?
「只要我想,我會自己去找你,誰也不能勉強我,你知道嗎?」
「我知道。」不用重複的提醒他有多愚蠢!
「其實從一開始,我找上你的目的就是要奪取你製造火器的秘方。」
「你保密的功夫相當好。」他苦笑,原本他還以為她的目標只有他,不帶多餘的企圖。
「因為我壓根不記得我還有這麼重要的任務。」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只有黎映雪這個人而已。
她只想在死之前讓他牢牢記住她,除此這外,再重要的任務,見到他之後也立即變薄弱了。
「你是在向我表白嗎?」
「不,我是在提醒你,你根本不了解我。」
馮夕照奮力的掙脫出他的懷抱,隱瞞著內心的挫折不想讓他知曉,但黎映雪還是感覺得到,感覺得到她對他仍有情意在……
「我已經了解了。」
「你知道什麼?」她嘲笑的問。
「我知道經過這麼多年,你還記得我。」
「什麼?」聽了他的話,馮夕照慌亂的抬頭,看見他俊秀的臉只有溫和,找不到絲毫的厭惡冷漠。
「你想瞞我到什麼時候?」他問。
她面露迷惑之色,他在說什麼?他……想起了什麼?
「你知道了?」
「是……」
馮夕照嬌媚的容顏開始扭曲,最不想被他發現的往事,終於還是揭露了,他曉得了她的過去,但為什麼他還能對她如此的和顏悅色?
「你還記得我是怎樣的人嗎?」
「我早就忘了你。」黎映雪撫摸她的臉,手指畫過她的眉毛與眼角。
「是嗎?」馮夕照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整個人虛弱得站不住。
「你變了。」察覺她搖搖欲墜,他伸手要扶她,卻被她一掌拍開。
「如果不是被你趕出門,也許我永遠都不會改變。」馮夕照吃力的後退幾步與他保持距離。
「過去的事就當沒發生過,跟我回去。」他不計前嫌,步步走近她。
馮夕照不斷後退,終於退到懸崖邊緣。
「回去做什麼?」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挽留她做什麼?「你難道不明白,我快死了嗎?」
「我會想辦法。」
「沒有辦法的,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無可救藥了!」她再也沒有機會與喜歡的人白頭偕老。
「沒試過,誰能擔保?」
「誰也擔保不了的,根本不用嘗試,我自己清楚我活不了幾天了。為了變強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我付出了一切,這就是代價……」
「這些事情回去再說。」
馮夕照搖搖頭,山風越來越大,吹得她越來越冷。
她微微瑟縮,遲疑了一會兒,決然道:「不,我們該了斷了。」
黎映雪蹙眉,「你已經屬於我,誰也不能插手,我不同意你了斷,你就不能擅作主張!」
「是啊,我是你換來的,可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要換取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曾經被你趕出門,隔了多年回來羞辱你,這樣的人,你為什麼肯犧牲利益換取呢?」
黎映雪被她逼問得有些惱怒。這個狠心的女人,非要他承認自己有多麼在乎一個被他丟棄過,結果又跑來欺壓他的女人嗎?
雖然為了這個女人,他已經不要原則了,但起碼她得給他留些尊嚴吧!
「你不是知道答案了!」他可以把要挾的信丟到角落,卻無法把對她的在意棄置不顧,他也不想這麼窩囊!
「我知道,所以這一次,該讓你解脫了。」馮夕照滿足的笑著,了解到他有多麼重視她,那是她從前願意付出一切去換取的夢想。
只是夢想實現得太晚了,現在,她忽然不希望黎映雪記住她……
天邊,半個月亮浮上雲層間,灑落柔和的光芒。
馮夕照逆光的身影有些模糊,黎映雪又感到不安了,有種她隨時會消失不見的錯覺。
「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嗎?」她沒由來的問。
「夕照。」
她又笑了,低聲道:「不是的,那個人早就死了。」接著,她轉過身,背對著他,語調低啞,「我只是亡魂,今天過後,忘了吧。」
「不——」
黎映雪難以置信,她把話說完的同時,竟毫不猶豫的跳下懸崖。
危機關頭,黎映雪失去了思考能力,奮不顧身的隨她跳下去,千鈞一髮之際抓住她的手。
「不要動!」另一手抓著懸崖石壁,他使勁的拉提起馮夕照,試圖將她丟回懸崖上。
哪料,他剛一用力,竟因為用力過猛而捏碎了山石,失去攀附的手掌倏地抓空,身體直接往下墜!
馮夕照沒想到他會來救她,甚至跟她一起跳下懸崖……感覺到狂風狠厲的往他們身上拍打,她為了連累黎映雪而心慌。
她拚命的叫他別管她,放開她,讓她死,他自己設法逃生就好。
以他的能力,應該能抓住一線生機。
可不知是風聲太大了掩蓋住她的喊叫,還是下墜得太急他顧不得聽,她只知道他始終緊抱著她,絲毫不肯鬆手。
兩人找不到任何可抓住的東西,順勢掉入看不見的深淵——
馮夕照不由得想著,若能和他一起死,也算是一種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