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面色一沉，黑毓順她的意應聲。「原來你知道。」既然如此，就不該做出那樣的事。

秋甄望著他越漸幽黑的眼眸，感覺到他心緒略微陰沉，抿抿唇，她無法剋制自己說出企圖激怒他的話：「就因為我欠你的還沒還完嗎？就因為沒還完，所以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能擁有。」

黑毓走進她的氣息之中，緊貼的距離，讓她清楚感受到他向來冷漠的氣息，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儘管抖著牙，她依舊傲骨地揚著脖子，不肯臣服在他的強勢之下。

「沒錯。」

緊握拳頭，黑暗仍無法掩飾此刻秋甄一臉的蒼白。

他很會傷害人，尤其是她。

每字每句，都像刀割般無情地傷害她的心，讓她一夕之間長大，讓她純潔的愛情變了調，讓她徹底了解，原來最可悲的，是當一個人連愛人的資格都沒有。

她沒有資格愛他。

這個殘酷的事實，是他親口對她說的……

秋甄，以前的你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為什麼好端端的，會在一夕之間改變？

人會長大的。

你這不是長大，而是叛逆。為什麼會這樣，你能不能告訴我？

嚴凱說的話，她的回答，猶言在耳，只是沒有人知道造成她行為狂野、放蕩的真正原因……是因為黑毓。

那個一手栽培她成為首屆一指的模特兒，一手推捧她成為女王，嚴密保護她一切，讓外人看起來他對她呵護備至、極其關愛，卻偏偏不讓她靠近，對愛情冷漠的男人。

這五年來，有很多次，她都快被這樣的情緒搞瘋了，黑毓對她而言，就像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像磁鐵一般，對於相反磁極的他，一心想緊緊相吸。

所有人都說他可怕，都說女人可以在心裡崇拜他、尊敬他、仰慕他，就是不能開口說愛他。

但她就像是中了他的毒，崇拜過、仰慕過，然後徹底愛上了，就無法再掩飾那樣的心情。

那時候，太坦白又太單純，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人，總以為愛情就應該透明又純凈，所以將滿腔的熱情毫無保留的對他訴說……

直到傷痕纍纍，心痛不已，她才明白，愛上他，到底是件多危險的事。

一開始，他們只是各取所需，見面的機會很少，龐大的工作量幾乎佔據了她的生活，她知道自己欠了他很多，所以儘可能的接工作打響知名度，就為了達成他的期待和要求。

可是不知道從幾何時，對他的心思，走偏了。不知曾幾何時，她已經不再只把他當老闆看待。

總是在短短几次的見面當中，尋找他的身影，即便只是看著他的背影，都難以轉移視線。

工作上表現傑出，不再只是為了單純的達到水準，而暈為了令他驚艷，希望就算一次也好，可以讓他的目光，離不開她，就算……

她不是真的，她是假的。

她的這張臉是假的……

合約的內容，之所以會令當時的她如此震驚，就是因為……為了生活，為了跳脫那樣貧困的生活、不公平的現實社會，她必須以自己的容顏和過去的一切，交換。

很可笑對吧？

一張驚世容顏，值得黑毓以千萬的高價作為交易。

無情的交換。

只要是和金錢扯上關係的，都是冷漠的。

當年她父母在嘴邊感嘆的那句話，她已經一年比一年深刻地感受到了。

雙方簽妥了合約，包含保密條款，從此以後她的臉和有關於她的一切，都歸「TERSOR」所有，而她的過去身份、背景都必須被抹滅，就像按下刪除鍵一樣，被消除得一乾二淨，只剩下白紙一張。

從全臉整形到校正儀姿，花了她半年時間。

半年，她像只生活無虞的金絲雀，活在金碧輝煌的籠子里，終於不用苒擔心生計，卻也不再有自由可言。

「TERSOR」對她極為保護，那期間看過她、接觸過她的人少得可憐，所有得以近身接近她的人，都必須簽下有法律效益的保密條款，一旦觸犯，集團旗下的律師團隊，絕對有本事將泄密者告到傾家蕩產。

半年過後，她光鮮亮麗的以代言「TERSOR」旗下香水企業所研發的新品「SecretAngle」出現在眾人面前，驚天動地的在模特兒界投下了一顆震撼彈。

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更不知道她從何而來，她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什麼人都不是。

黑毓成功了，「TERSOR」成功了，砸重金打造出的她，非常吸金。短短几年，公司對她的投資報酬率以數十倍翻增看漲。

但她感到疲倦了。

這些年來，他對她的期許始終如一，但她對於事業的衝勁，卻漸漸改變了。

從一開始的償還，到後來深受他吸引、愛上他。她一切的所作所為，都不再單純，她的努力、她的敬業，她屢次創下的紀錄，所有的一切，都只為了搏得他的注目與重視。

然而他對她的嚴密保護、對她的寬闊包容，令她忘了，真的真的忘了……

他之所以會待她與眾不同，只因為她是他創造出來的產品，可能特別了點、獨一無二了點，但有誰？有誰會愛上自己創造出來的怪物？

她甚至根本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屬於她生活的紀錄，只剩下這張絕美的面容，屬於她過去的照片和記錄，全都被銷毀了。

是她親手決定，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怪物，卻仍然怨恨他的冷漠無情，怨恨永遠都不可能愛上一項「商品」的他……

黑毓淡漠的臉龐，藏著對她細膩的觀察。

她靜默不語，但表情卻說了很多，然而那千變萬化的神情中，沒有一樣屬於開心。

她在往死胡同里鑽，越鑽越深，這些年來，從沒變過。

最後，都會停在怨恨……

對他的怨恨。

畢竟，他是真的傷她太深……

這因他而起的傷痕，他並不打算為她治癒，不打算給她任何希望，因為當初，就是這道傷痕，讓她越磨越亮，益發美麗。

「我恨你。」憤怒、怨恨與不平，讓秋甄美麗的雙眸變得深如潭水不再明亮動人。

「我知道。」黑毓低應，那淺默的視線與她在空中交會，迸發出激烈的火花，將他們同時推進記憶的河流里……

那是秋甄第一次接戲。

黑毓要嚴凱時時跟在她身邊為她打點一切，並隨時回公司報備狀況。

他希望秋甄能成為聰穎、有思想內涵，具有全方位發展性的模特兒，因此首度接戲，即便只是配角，他也要求她能表現優異。

但她還是數他失望了。

每回到片場拍戲，嚴凱向公司報告拍攝狀況和導演對秋甄的評價，千篇一律都是演技生澀僵硬、表情空洞，感情不夠融入缺乏磨練。

即便因為她的美麗而讓導演和劇組人員們釋出難得的好耐性，但記者媒體們卻沒放過她，沒多久，以「空有美貌的花瓶」為標題的一則聳動娛樂新聞便登上頭版。

所有娛樂傳媒僅報導了一次，就讓「TERSOR"的內部高層將這場插曲處理掉了。

對旗下藝人要求甚嚴的黑毓，當然不可能讓相同的事情發生第二次，馬上派人為秋甄安排一連串的演技課程，日夜訓練。

如同點石成金一般，秋甄很快地就學會了如何去掌握演戲技巧，後續的拍攝非常順利，直到一場僵持了三天之久的吻戲，讓她的美麗首度失去作用，耐性極高的導演，也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到底會不會演戲啊？只是叫你親個人，又不是叫你去死？有這麼難嗎？像根木頭一樣，難道你沒接過吻啊！」

她是真的沒接過吻。

對她極為了解的嚴凱暗自嘆氣，舉步上前安撫導演的情緒。

在片場的劇組人員雖然也耐性盡失，但瞧見秋甄自責難為的模樣也不忍再罵，只是好言相勸，嘮叨幾句。

「你就當作在吻你愛的人不就好了？一定要這樣嗎？一場吻戲拍三天了還沒搞定，已經嚴重影響後續的拍攝進度了啊！」

「是啊，你看，因為你把氣氛都搞僵了。」

「拍戲本來就是這樣嘛，你就別太在意了，好嗎？」

嫉妒秋甄擁有絕艷面容的女主角則涼涼地在一旁看戲，訕訕開口：「裝什麼清高啊？又不是叫你吻醜男人，季風這麼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吻他都沒機會呢！嘖嘖嘖，要是被季風的粉絲們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說？」擺明的漏風點火、落井下石。

對於秋甄的拒吻，飾演男主角的季風感覺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雙手環胸憤憤不平，揚言要罷演，覺得秋甄根本就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原本怒氣難平的導演，在嚴凱的安撫下緩和了許多，決定休息半個小時后再重拍。

秋甄一臉抱歉地垂首跟在嚴凱身後，不敢與任何人有目光交集，才進到專屬化妝室內，堅強的城牆就崩塌了一角，掉出無聲淚水。

回身將她壓進化妝椅內，嚴凱不解地輕聲問：「你到底怎麼了？」

抿直了唇，秋甄不肯說一句。

「你不說事情無法解決。」盯著她搖頭的淚容，他若有所思。

「如果你不肯說，那就代表你哭完后就能走入工作狀態，將這場耽擱了三天的吻戲拍完。」

「我……」

「嗯？」嚴凱沒逼她，等著她開口。

但這一等，十分漫長。

「秋甄，我們沒有時間了。」

她抬眸，望著嚴凱，眼底的訊息是那樣的透徹。

「說吧，你藏不住心事。」簡直太明顯了，他根本無法忽略。

「我愛……」

沒等她話說完，嚴凱已經從她的眼裡，看出她所隱藏的心事，先制止了她。「這件事情，我沒有辦法處理。」

秋甄愛上了一個人。

身為資深經紀人且日夜跟在她身邊看顧，他不可能察覺不出來她的反常，更不可能不知道她心裡的那個人是誰。否則，以她的敬業，不可能僵持那麼久。

「嚴凱哥……」這是秋甄第一次看到處變不驚的嚴凱皺眉。

她其實很清楚自己不該愛上那個男人，但她沒辦法，真的完全沒了辦法。

從懷間拿出手機撥回公司，秋甄聽見嚴凱以很嚴肅的聲音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請黑總裁接電話。」

接著，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黑毓有沒有接電話，他們談了些什麼、談了多久，她完全不曉得，一逕的沉浸在自我的思緒里。直到從不為任何藝人出面的黑毓，來到拍片現場。

中場休息從半個小時變成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在導演拍攝其他演員的戲分期間支開了所有人，唯獨黑毓和秋甄兩人待在化妝室內。

無言以對。

黑毓沒有問她的反常，而她也知道，自己什麼都無法對他訴說。

宛如一個世紀般過後，黑毓站起身走向她，彎下身兩手搭上椅背，將她圈在近距離的範圍里不得動彈。

「我……」

什麼話都還沒有說，也什麼都還來不及說，黑毓就吻了她。

並非淺嘗即止的吻，而是深濃地將她的唇吞沒，探出了舌強制竄進她的芳檀搗弄、霸佔，吞噬她的氣息，她的純真與透澈。

他冷靜的將她變得無法冷靜，讓她輕喘、顫抖，情緒激動得無法自拔，卻殘忍地在她要全心投入時退開。

秋甄抬手輕撫被吻腫的唇，一臉的眷戀被疑惑掩沒。

「初吻？」

沒有回答，就是默認了，黑毓對於她的沉默聳肩一笑。

「這樣可以了嗎？」不等她自茫霧中清醒，他犀利的問話像一根針，穿透薄霧筆直射入她的心扉。

「什麼意思？」

「如果不是初吻的話，就不需要那麼在意了吧？」

他的口氣，像在嘲笑情竇初開的小妹妹，對於初吻有著莫名其妙的堅持。

「你為什麼要吻我？」

「將初吻給了心愛的人，應該就夠了吧？」黑毓鬆開對她的圈制，站贏身低睨她，眸中沒有一絲溫度。

「我不懂。」

「現在，你沒有任何理由拍不好那場吻戲了。」

意思就是……他已經達成了她的心愿，所以無須再繼續那樣無謂的堅持，是嗎？

好過分……

他不僅不接受任何人的愛，更不容許任何人愛他。

只要愛上他的人，都會受傷，而且是遍體麟傷，以最狼狽的方式……

望著他，她的眼中充滿心碎。「你根本就不懂愛。」

「你本來就不該愛上我。」這是他從很久以前就已經警告過的，就算他沒有，其他人一定也會好言相勸。

「為什麼？為什麼不可以？」就算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話，就算等待她的是傷心，為什麼不可以？

愛一個人的心，是自由的不是嗎？

「因為我不稀罕。」冷漠的回視，傷透了她的心。「我不稀罕任何女人給的愛情。」他不想愛，更不會愛。

「就算你不稀罕，但我……」

「這只是一場交易。」望著她眼底的期盼，他無情的又說：「我們只是各取所需，難劍你忘了嗎？」

「我沒忘。」

他將她帶離貧困的世界，而她成為他需要的一項商品。

「既然如此，你今天就不該這樣。」

「但你來了，為了我而來，不是嗎？」

不知為何，原本淡漠的眼，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充斥了尖銳的刺，疏離而無情。

「你以為我有多少時間浪費？」

「黑毓……」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父母的夢想已經不再是你的生活重心？」

「我父母的夢想，依然是我的目標。」

「既然如此，你就該無心去想其他。」

「不要……」從他的眼神，她知道他將說出對她而言無比殘忍的話。

但他絲毫不理會她眼中的乞求，冷漠無情地抨擊：「我不希望你因此變得毫無價值。」

他還是說了，不留顏面地踐踏她的心。

「被愛情蒙蔽了雙眼的商品，對我而言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

「不要再說了！」

「你認為，我有可能愛上你嗎？愛上你這個，我親手創造出來的商品？」

「夠了！」他帶有譏諷的神情和語調，讓她感到徹底難堪。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傷害她？難道愛上他，是罪大惡極的事嗎？

「你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你認為你有什麼資格追求愛情？你欠我的，永遠都還不了。」

縱使金錢還得了，但他們之間，畢竟糾纏了太多無法償還的東西。

「我不想聽……」

「對我而言，你只是商品，而身為商品的你，最沒資格愛的就是我。」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破碎的眼淚，扭曲了秋甄美麗虛幻的容顏。

她的雙眼黯淡無光，幽暗的視線，緩緩落在他即將離去的背影。

然後，她壓抑著低喃出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應該是各取所需的關係，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情不自禁的追隨著你的背影，無法自拔的渴望打聽你的消息，也許是因為，我曾經把無情的人當成了拯救我脫離窮困的王子。」擦乾眼淚，她的臉上露出了自嘲諷刺的淺笑。「但我真是太愚蠢了，明明看盡了現實的冷酷，卻還是傻傻地犯了錯，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王子的……是啊，我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資格愛你啊……」

然而，世界上最不受控制的就是愛情，一旦付出了真愛，就像覆水一樣，無法隨意收回。

「你對我的特別，只因為現在的我對你而言，是最有利用價值的商品嗎？」那些溫柔，當她手足無措時在身旁給予指引，保護她保護得滴水不漏，甚至在她生病時拋下其他公事前來探望，這種種的一切，都是虛情假意嗎？明明心中不該再有所盼望了，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問這最後一次。

「對。」他毫不留情地給了答案，澆熄了她心中最後的一分希望。

淚水再也無法抑制的自她眼角滑落，秋甄告訴自己，就放肆地哭這麼一次吧，未來，她都不要再哭了。

「你知道嗎？雖然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生活無虞都是你給的，但對我如此殘忍的你，讓我好恨。」

「是嗎？」黑毓沒有回頭，只給了這麼一句無所謂的應答。

「我真的好恨你……」她好恨他，恨中帶著酸楚與心痛的淚，還有那被踐踏的心。

「很好，記住我給你的傷痛，從此以後，不要再對我存有任何幻想了。」

化妝室的門開了又關，黑毓離去，留下秋甄一個人。

愛的熱情、愛的純真、愛的溫柔、愛的幸福，所有關於愛的快樂，她都還不曾體會，就被愛潑了一身冷水，寒冷絕望。

是黑毓的無情，讓她變了。

是他的無情，讓她褪去了渴望愛的天真，對未來美好的期盼。

戴上面具，那一天起，她放棄了許多原則和堅持，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女人，懂得迂迴、懂得不要太認真的看待事情，懂得在這真真假假的環境里保護自己，同時阻絕所有人對她的傷害，往後的多年，她一心只想著如何賺進大把的錢，從此學會了和他一樣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