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胡伯韜承認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工作狂,即使因為身體出現警訊而暫時放下工作來到普吉島度假,他仍學不會放鬆。

前天聖誕夜,當整個度假村的遊客以BBQ和高空煙火狂歡慶祝時,他卻獨自待在度假小屋裡察看助理寄來的那份新藥劑研究數據報告。而聖誕節當天,當所有人在沙灘聽著現場演唱會,盡情享受著溫暖聖誕時,他卻依舊埋首於那堆龐大的數據數據中,甚至萬分遺憾手邊沒有實驗器材可以讓他進行研究。

所以今天,十二月二十六日,連續兩天的工作疲憊令他賴床了。

即使海灘上那乍然而起、驚心動魄的尖叫聲不斷從外頭傳來也無法驅散他睡意分毫,他在半夢半醒間思考著,繼煙火秀和演唱會,度假村今天又舉辦了什麼活動,竟然一大早就這麼吵?

也許下一次,他不該再選在節日出國度假。

拉過棉被蓋上頭,胡伯韜有些埋怨地翻了個身,決定繼續沈睡,可沒多久后,一股強大的氣壓伴隨著鋪天蓋地的可怕水聲席捲而來,等不及睜開眼一探究竟,他整個人已被捲入水流之中,並被一股令人膽寒的力量狠狠推撞上牆壁——

先是額頭傳來了劇痛,接著是他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這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他頓時清醒。

他駭然睜開雙眼,誰知觸目所及卻是一片混濁狼藉,世界在水中扭曲變形,天地一片昏黃絕望,許多大大小小、無法辨識的物體自他身邊奔流而過,甚至無情地擦撞上他,而他的眼睛也被不斷湧來的粗礪物質沖刷得反射性緊閉,卻怎樣也止不住那被疼痛逼出的淚水往眼眶外溢流。

就在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捲入什麼天然災害后,腥鹹的海水宛如酷刑般不斷強灌進他的口鼻,幾乎灌炸他的氣管,甚至壓爆他的肺部,擠出他體內所剩無幾的氧氣,即便他已出於本能地閉了氣,卻依然覺得嗆痛窒悶。

但失去視覺的他,只能盲目地不斷划動四肢,試圖利用矯捷的蛙式浮出水面,然而每當他覺得自己似乎就快接近水面時,那在水中迴旋的強勁潮流就會將他再次拖往水底。

一次、二次、三次、四次、五次……

每一次的掙扎、努力都是徒勞,他不禁愈來愈絕望。

然而因為過度缺氧,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只能憑著求生意志,機械式地在水中持續划動,那強行灌入他口鼻的海水漸漸地摻雜了濃厚的血腥味,但他卻不知道那血是來自於自己還是其他人。

有好幾次他感覺自己撞到的是人,還有好幾次當他賣力往水面游時,竟有人在底下死命抓住他的腳踝,將他當成救命的浮板,一次次截斷他逃生的機會——

這簡直就是人間煉獄!

絕望、恐慌、憤怒、痛苦,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這些籠罩四周的負面情緒。

他想,他可能就快死了。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陷入黑暗,最後一絲力量也快從指尖流逝時,突然有一股力量,奮力地將他往上一拉——

滾滾海水依舊像死神的鐮刀不斷收割性命,他卻在生死交界處獲得了一線生機。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上半身被一波波浪濤頂上水面,渾身毛細孔在瞬間重新感受到空氣,可惜他的氣管早已灌滿海水無法呼吸,只能在瀕死前睜開最後一眼。

「抓住我!抓住我!」

一個女孩發瘋似的哭叫,聲音是那樣的稚氣又堅強,力量是那樣的微弱又強悍,讓他那縷早已被海嘯泥水蹂躪得千瘡百孔的靈魂,終於獲得一絲救贖。

他不自覺露出一抹安詳淺笑,在一片光影模糊中對上一雙與他同顏色的黑眸。

原來天使也是有黑眼睛的,能在死前看到天使,真好……真好。

「不!不要!」

眼看男子宛若步入死亡般緩緩閉上雙眼,萬雅不禁哭得更瘋狂也更絕望了。她不顧海中衝過的各種雜物划傷她的手臂,更不顧上半身已完全懸挂在屋頂外,身下殘破的度假小屋也在海嘯衝擊中搖搖欲墜,她只能緊緊地捉著眼前這男人。

就為了將她合力托上這度假小屋的屋頂,不久前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雙親被可怕的海嘯捲走,無論她怎麼伸長了雙手都捉不回父母遠去的身影,可幾秒后,這個男人卻似命中注定般被衝到她面前。

她無法見死不救,更無法放棄希望。

如果她捉住了這個男人,拯救了他的性命,她是不是也可以期待,前方將會有另外兩雙手以同樣的方式拯救她的父母?

因為這個期待,她無論如何都必須救活他!

萬雅拚盡吃奶的力氣將男人往自己的方向拉,許多漂流物急速沖刷而來,割破了她的手腕、手臂,可她即使雙手鮮血淋漓,也始終不肯放棄。

天地悲泣哀號,海嘯無情肆虐,兩、三分鐘后她終於戰勝流水的力量,將男人拉到身邊,而她所處的位置正好可以容納他們兩人,可此時男人早已陷入昏迷。

也許是歇斯底里過了頭,也許是力氣已幾乎用盡,這時她反倒顯得異常冷靜。

冷靜,卻也木然。

她瞬間停止了哭泣,板著一張傷痕纍纍的小臉跪到男人身邊,回想著不久之前護理老師才剛教過的急救步驟,開始替男人施行起CPR。

黃皮膚、黑頭髮,這男人跟她一樣是亞洲人,因為這個共同點,她下意識將男人當成了父母,虔誠且認真地不斷幫助他恢復呼吸心跳。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萬雅無法精確計時,只知道中途有好幾次她都差點因為力竭而支持不住,但渴盼奇迹的信念讓她堅持了下去,然後就像回饋她的付出,躺在她身邊的男人終於有了動靜。

「咳咳咳——」胡伯韜覺得自己一定是又死了一次,否則他怎麼會這麼痛苦?

如果上一次他是窒息而死的,那麼這次一定是嗆死的!

可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讓他顧不得氣管的疼痛,立刻翻身趴在地上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髒水,原本因為缺氧而受到擠壓萎縮的肺葉也開始鼓脹,貪婪地汲取空氣中的氧氣。

幾秒后,充盈的氧氣終於讓他的意識再度恢復清明,四肢也取回了些許力量,而此時一隻小手忽然撫上他的背脊,輕輕地替他拍背順氣。

他訝然轉頭,眨著因為細沙入侵而疼痛不堪的雙眼看向那隻小手的主人,卻對上一雙似曾相識的黑眸——

是剛剛救了他的那個黑眸天使!

即使視線有些模糊,但不妨礙他發現天使的情況有多狼狽。

原本該是柔順黑亮的秀髮,此刻卻濕淋淋、亂七八糟地披在女孩的肩背,沾黏在那滿布擦傷的臉龐上,因為髮絲、泥沙及血痕的覆蓋,他看不清女孩的相貌,卻能透過她纖弱的身形及稚嫩的氣韻,推斷出女孩恐怕是剛成年,甚至是未成年。

如此瘦弱嬌小的身軀,到底是哪來的力量將他拖出水面?

她那雙纖細的手鮮血淋漓,難道就是為了拯救他而付出的代價?

心,驀然鈍痛。

遠比剛剛沈浮於海嘯中,被硬物狠狠撞擊到胸口還要疼痛!

看著那雙**在殘破無袖小洋裝下傷痕纍纍、血跡斑斑的雙手,胡伯韜眼底蕩漾著一波波滾燙的淚光。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若非女孩仗義相助,他恐怕早已……

想起不久前那無窮無盡的恐慌與絕望,他不禁渾身顫抖,伸手撫上女孩鮮血蜿蜒的細嫩手臂,他哽咽著,又是心疼又是感激地向女孩道謝。

「謝……謝……」他的聲音粗啞殘破,像是被水刀刮磨過千百次,每說出一個字他的嗓子就感到火辣辣的撕疼,他卻堅持繼續道:「謝謝妳……救了我……」

萬雅沒說話,一臉木然地看著男人,眼前那張臉年輕又陌生,一點也不像父母那般慈祥成熟,但熟悉的標準中文卻讓她瞬間再次湧出淚水。

在異鄉度假卻遭逢天災,失去父母的此刻,熟悉的語言就像突然破天射下的一束曙光籠罩了她整顆心,帶給她難以言喻的強烈安全感。

一開始淚水只是一、兩滴,接著很快就形成了滂沱小雨,本能地自眼眶迅速傾泄心中沉重的無助與哀慟,就怕一顆幼小脆弱的心被絕望壓垮。

「別哭……」胡伯韜立刻出言安慰,但話才出口,眼角餘光便瞥見四周那一道又一道在泥流海嘯中掙扎浮沈的人影,天地儘是殘酷,遍地滿是哀鴻,他試著伸出顫抖且無力的雙手,卻是鞭長莫及。

他不禁想,即使他和女孩此刻安然無恙,但又有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

他們依舊身陷人間煉獄中,除了讓女孩痛哭宣洩,他又能做什麼呢?難道此刻他還要強迫她在恐懼之中故作堅強?

「哭吧!」於是他改口了,甚至反身將女孩抱進懷裡,試圖用自己的胸膛替她隔絕那宛若末日般的殘酷畫面,只希望這一切別在她純真的心靈上留下永遠無法抹滅的烙痕。

「哭吧,把妳心中的痛苦恐懼通通哭出來,我會一直在這裡陪著妳,別怕……」這輩子他從來沒這麼憎恨自己的弱小無能,面對災難,他只能向女孩說出世間最蒼白無力的安慰。

而萬雅依舊面無表情地落著淚,她就像個被抽去靈魂的洋娃娃般癱靠在他懷裡,只是睜著絕望而木然的雙眼,用一種淡漠至極的語氣,向他訴說心中的傷痛。

「爸爸、媽媽不見了,他們為了把我拋到屋頂,在我眼前被海嘯沖走了……」

天!

死命將淚水停在眼眶的胡伯韜終於還是忍不住落下熱淚。

世間父愛、母愛的偉大永遠令人動容,雖然明知道女孩的爸媽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他卻不得不以謊言來安慰女孩。

「別擔心,他們一定會逢凶化吉,他們一定會沒事的。」

「真的嗎?」懷裡的女孩劇烈地顫抖了下。

他心痛如絞,即使憎恨自己的虛偽,可他也只能繼續這無力的安慰。「對,等海水退了,我會幫妳找到他們,在那之前我也會一直保護妳。」

他的命是女孩撿回來的,如果女孩的父母真的不幸罹難,那麼他一定會照顧女孩一輩子,竭盡所能給她所想要的一切。

他用自己的生命發誓!

這一刻,胡伯韜向著依舊蔚藍的天空鄭重起誓,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命運竟又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他倆在獲救後分別被送往不同醫院,之後他因傷口嚴重感染而發燒,陷入昏迷,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他的家人已透過所有能夠拜託的管道找到他,並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送回台灣,而那個他承諾會一直陪在身邊保護她的女孩早已不知所終。

她失去了父母,只剩下他能依靠,而他竟然……竟然把她獨自一人遺留在那人間煉獄之中!

他沒能守住自己的承諾,更該死的是,直到分隔兩地,他才赫然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忘了詢問女孩的國籍和姓名。

如今已過了九年又六個月,胡伯韜面對這份巨大的痛與錯依舊無法釋懷,即使明白大海撈針就像傻子,這些年來他仍不曾間斷地派人四處尋找,只可惜始終打探不到女孩的下落。

他甚至……

無法確定女孩是否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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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別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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