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國興國滅,朝代遞嬗,人死人生,如同潮汐。
歲月匆匆,光陰荏苒,千百年過。
高拔的門楣兩側懸著一對紅燈籠,通透映人、光彩奪目,那隱隱滲出來的光暈,宛如涼霄外的玉蟾。
這座新建的兵部尚書府邸,此刻無處不是張燈結綵,一派喜氣。彷彿正炫耀著府邸主人平步青雲、少年得志。
門檻前雜沓跫音絡繹不絕,載著大小賀禮的馬車也是一輛緊接一輛到來,尚書府前的白玉石階被踏得灰白。
幾個在外頭迎接賓客的小廝忙著招呼,今日是主子二十五歲的生辰,冠蓋雲集、聲勢浩大,令人咋舌。
「趙太尉,到!」
一聲洪亮的吆喝聲,管事領著賓客走進府中,後頭跟著一群捧著賀禮的小廝,魚貫入內。
廳堂中,艷紅色的帷幄隨風飄動,夾雜著人們交談寒暄之聲,為今夜增添一股過分喧騰的氣息。夜宴,就此展開;暗潮,因此洶湧。
坐在主位之上,男子星目劍眉、挺鼻薄唇,樣貌生得相當俊朗,風采傲視全場,令人心折。
「大人,賓客已經到齊,廚房隨時聽候差遣。」老管事從容地走至主子身側,小聲稟告。
「你拿捏便作數。」他一向相信福管事的能力。
「大人,小的還要提醒您,今日趙太尉給了一隻玉佩,說要當成賀禮交給您,只怕另有玄機。」
福管事將錦盒打開,一塊質地通透的玉飾美得令人讚歎。
「不過一塊玉,還能生怎樣的波瀾?」
邦彥順手將玉佩收進手中,才定睛一瞧,心裡便一陣強烈撞擊,咽喉彷彿被千萬隻手給勒住,無法喘息。
他渾身盜汗,俊顏禁不住扭曲,按著心口方能確定自己還真真切切地活著。
「大人,您怎麼了?」見邦彥面色慘白,失去平日的風采,福管事不禁擔憂。
「你擋在我身前,別讓其他人看出來。」就連邦彥自己也說不上來。那疼來自體內深處,像是已經潛藏多時,終在今日覺醒過來。
「大人,要不要讓小的請大夫來?」
福管事不敢輕忽,但邦彥只是擺手示意不必,再次看著手中的玉佩。
這塊玉的質地溫潤通透,系璧上頭的巧沁色如蒸栗,雙面谷紋排列整齊,兩側透雕刀工細膩,上頭一對鳳凰交頸相纏,栩栩如生,彷彿真要飛向天際。
彷彿在很久遠以前,他的掌心也曾經觸碰過它。邦彥意外感到熟悉。
「這玵黃色,真美……」他低語,發自內心的讚歎。
「那型制,看來不像是前朝或是現今,說不定年代還要更久遠些。」福管事如此說道。「大人,您喜歡?」
「難得趙太尉手中也有這樣的上品。」趙勤在官場上與自己立場總是相左,兩人雖說並非形同水火,但彼此總是王不見王。
「小的就怕事情沒大人想的簡單。」一塊甚不起眼,頂多做工細膩的雙鳳谷紋玉佩,竟是堂堂太尉的贈禮,怎麼想都不對勁兒。
「我倒要看看他能耍什麼花樣。」前些日他基於禮節,送拜帖至太尉府,為的就是不想落人話柄,所以對方出招,他自要接下。
收下玉佩,邦彥按著心口站起身,疼痛感已經舒緩了些,但還是隱隱作痛。
「大人,您別逞強啊……」
「福管事,開宴!」
歌舞昇平、樂音齊奏,夜裡的府邸,有別以往的清幽,沸騰至極。數道穿梭在歌台上的倩影,婀娜多姿、風采翩翩,教人目不暇給。
舞伎們手持方巾、色彩艷麗,整齊劃一的舞步,加上嫵媚的笑靨,配合一旁歌者悠揚的嗓音,今日夜宴達到高潮之處。
邦彥賞著歌舞,平日拘謹嚴肅的他,難得露出淡淡的笑容。鮮少大肆鋪張的他,被福管事說服,將生辰宴會設得比往常熱絡些。
畢竟他是兵部尚書,生日宴的排場不足,總是不合時宜。就連這歌舞還得特意挑選過,怕的就是讓人說閑話。
「邦彥,你別顧著看舞。」嬌羞輕軟的嗓音夾雜著一絲抱怨。
回過頭來,他看著身側那清秀得宛若出水芙蓉的女人。「瑾湘,這舞好看,平日是見不著的。」他笑著,口氣沒平日的冷硬。
「那些女人,難道有我好看?」杜瑾湘擺起千金小姐的架子,脾氣今晚忒大。
邦彥失笑。「是沒你漂亮,可你又不會跳舞。」偶爾逗弄著她,已是自小養成的習慣。
「我要跟我爹娘告狀,說你欺侮我!」嘟著嘴,杜瑾湘的驕縱,也是邦彥一手寵溺出來的。
「你別耍性子,這『公莫舞』可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專心點。」攬住杜瑾湘的肩頭,邦彥輕聲的說著。
杜瑾湘頷首,輕輕倚在他的臂彎中。「邦彥,你要永遠記住我的好,要永遠都像這樣疼惜我。」
拍拍她的肩,邦彥沒有多說什麼。比起承諾,他寧可以行動表示。他對於杜瑾湘,除了感情,還有一份責任。
她自小身體就不好,長大后病痛也不見少,她是杜家的掌上明珠,他自然得更保護些,甚至把她當成了瓷娃娃供著,深怕她一不小心便碎掉。
邦彥對杜瑾湘的關愛,是全心全意的,而他也明白,這輩子她定是要依附著他了。假若有一天,他放開這雙纖弱的手,她可能便無法獨活。
看著眼前舞伎們華麗的舞姿,邦彥看得出神。袖口擱著那塊方才福管事遞來的玉佩,他的心隱隱躁動,好似有什麼事即將發生。
直到一曲已畢,舞伎們全都退下,悠揚的樂曲驟變,取而代之的是一首音調哀戚,極為蒼涼悲愴的歌曲。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邦彥再抬眼,見到一身素白、戴著面具的舞者們,蜷曲著身子半跪在地,配合著樂音緩緩擺動姿態,其間一女跪坐著,低首唱出百般愁悵的歌詞。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邦彥直勾勾地望向對方,按著心口。這壓抑著千萬愁緒的嘶啞嗓音,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曾耳聞過。這雖不是他聽過最婉轉、最了亮的歌聲,可是卻足以穿透人心。
他已經記不起曾在哪聽過,只是胸臆里翻騰的滿腔熱烈,快要衝出胸膛。這首歌,怎能讓他的心跳如此無法剋制?
舞者們隨著歌曲擺動身軀,緩慢得如被撥弄的琴弦,隱隱顫抖,奸似泣訴著曲中那女人的無奈。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邦彥攤開掌,左手掌心那道狀似火焰的胎記,此刻隱隱灼燒著。
他很想要見見那個藏在面具后的容貌,是否也同樣像歌聲般,撼動人心。
他的想望很快便得以實現,歌伎拿下面具,一雙深邃的翦水明眸直闖他的心間。四目相對,流光瞬息,那一刻彷彿已經靜止。
歌女一逕地唱著歌,似是被哀怨的曲調意境所感染,竟潸然淚下。
她的淚水,湛亮得吸引住他的目光,純粹得像是被悴煉過的。邦彥震懾在她的眼淚之中。他不曾想過有人連淚流,都像文人詩中的一幅圖畫。
邦彥張口,卻發不出任何一個音律,他以為自己可以喚她的名,熟稔得像是早與她相逢過,但卻喚不出口。
「邦彥?」杜瑾湘見他專註得失神,簡直就是走火入魔。
旋即,樂音戛然而止,邦彥攤開掌心,似火的印記像是一朵被灼燒的花兒,透著火光。邦彥,定睛再細瞧,哪裡還有什麼火花?
「邦大人。」
那聲透露笑意的喊聲,讓邦彥回過神來。只見一身藍袍綢衣,已有大把歲數的福態男人,正笑得志得意滿,將跪坐在地的歌女狠狠地扯在手裡。
「趙太尉,您這是做什麼?」邦彥起身,語氣平板得沒有起伏,俊逸的面容上,連半點情緒都沒有。
全場一陣嘩然,席間人人交頭接耳。
朝野問向來流傳趙太尉與兵部尚書兩人不和的傳言,所以趙勤出席今晚的宴席,的確讓不少人驚異,但雙方的互動來看並無生硬之處,倒是如同平日般相敬如賓,實是讓人看不出頭緒。
「邦大人,我可是特意來祝壽的。」趙勤笑得賊,那司馬昭之心,眾人皆知。
「邦某在此謝過太尉大駕光臨,實在是蓬摹生輝。」
粗魯的趙勤,扯得歌女臉色發白,毫無半點憐香惜玉,這模樣真是教人笑話。邦彥心裡不快,可神情波瀾不興。
「是否粗茶淡飯太尉吃不慣,要不怎離席了?」他笑著問,眼中沒有溫度。
「邦大人,福管事可有將塊玉佩給您?」趙勤肥手一扯,將歌女拉得更上前一步。
邦彥神色一凜,透有幾分寒意。「是。」
「那雙鳳鳥谷紋玉佩,邦大人還滿意嗎?」
「趙太尉,您但說無妨。」掏出玉佩,邦彥懸在趙勤眼前,並不逃避。「恕邦某不夠靈巧,不知太尉的用意。」
「那麼這壽禮,看來大人是收下了。」趙勤將歌女推下歌台,粗暴的行徑教人咋舌。
「趙太尉!」邦彥微微動怒,上前將女人攙扶起來。「您究竟意指如何?」不過一塊玉佩,犯得著這般野蠻?
趙勤走下來,在邦彥耳邊低語。「這小小歌女,就隨那玉佩附上,還盼望能討大人歡心。」
「你!」邦彥神色丕變。「趙太尉,這份厚禮邦某承受不起。」
拍拍邦彥的肩,趙動搖頭。「賀禮既入尚書府,豈有退回的道理?」
「你到底將人命當成什麼了?」
趙勤睞歌女一眼。「邦大人還真是菩薩心腸。」畢竟這世道,賤民的買賣倒也是見怪不怪的事兒。「既然邦大人不甚滿意,那我只好把這歌女送進伎館里了。」
女人一聽自己將要被送入妓院,嚇得連忙叩頭求饒。「大人!求您別讓太尉將我送進伎館去……君今定會做牛做馬來報答大人的恩澤。」
她不斷地叩首,驚慌失措,渾身發顫,像只落水的小貓。「君今求大人了!這般求您了!」
「姑娘……」邦彥擰眉,沒料到場面竟會演變成這般。「起來說話吧。」
「邦大人,我求求您……」柳君今哽咽,秀麗的臉上布滿淚痕。
趙勤冷冷地看著柳君今屈跪在地的身影,再看看面帶猶豫的邦彥,嘴角泛起微微冷笑。英雄終究難過美人關!
杜瑾湘默不作聲地看著跪在地上不斷叩首的女人,燦美的眼眸沒有半點溫暖。對方的來歷他們一無所知,尚書府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由得她說來就來,要留就留?
邦彥無奈地看著不願起來的柳君今,心裡有幾分的戒備。她畢竟是趙勤帶來的人,再巧立名目送至他身邊,而且毫無規避之意。
他是太看得起這名歌女,還是將他邦彥看得太過輕易?
一場夜宴、四種心機,各自有計謀。
風雲,瞬時湧起;情愛,糾葛未休。
一個盹,令邦彥分了心神,在午後時分里。
仲夏炎熱,偶有暖風拂過,他坐在亭子內,本想要閉目沉下心緒,卻在不留神之際,跌進夢裡。
那場夢,曾經闖入他成長的歲月中,沒有幾回,卻令他印象深刻。直到後來,他做了兵部尚書後,便很長一段日子沒再夢過。
夢中,他是亂世中隨波逐流的烽火兒女,年年戰火不停,終年飽受災禍之苦。某一日,他因緣際會的遇見她,扭轉了所有命運。
最後,他以為可以得到她,卻也早先一步棄她而去……邦彥心裡一揪,不由自主地發悶著。
他就像是主宰一切的神只,俯視著夢中那對男女,見她擁著冰冷的屍首投入江河中,一去再也不復返。
直到那時,他哽住一息,探出手來,沒及時挽回她的性命。邦彥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死前咽下最後一氣的遺憾,那樣悲得說不出話,也怨得無從宣洩。
攤開掌心,那三道如火焰的印記,讓邦彥以為跌入夢裡。要不怎會艷得赤紅,猶如染滿熱血呢?
他仍舊昏沉沉地,未從夢中抽離,他試圖努力想起那女人的面容,卻徒勞無功。他曾清楚地面對她,也認為她應該是絕麗萬千,但一覺醒來記憶總是煙消雲散。
瑾湘笑說夢裡女子是不是自己?所以才會時不時的夢著,卻又在醒來故意忘懷她。
邦彥很清楚,那絕對不是瑾湘,是一個他很想見見,卻至今還未碰見的女人。若是他遇見了,說不定會喚得出她的名……
他還在努力拚揍那張容顏,那夢太逼真、太完整,也太過凄美,讓他偶爾想起還會因此神傷。
倚在欄杆旁,底下錦鯉悠然游過,盛開的一池芙蕖香氣迎滿大地,暖暖的日照自樹杪的縫隙迤涎一地,蔓延在碎石道的盡頭。
他身在盛世之中,不似夢裡兵荒馬亂的生活,邦彥甚至是想,那樣的日子,才是屬於自己的天地。
身為武將,他手握天下軍機,卻在朝廷與人鉤心鬥角,沒能上陣殺敵,一身功夫,全耗在險惡的爭鬥之中,未替天下百姓謀福。要是在亂世,他應當還有一番作為才是。就像在夢裡,他馳騁在沙場上,感到適意且自在,一心一意向前衝去,奮不顧身。
亭內散落幾本兵書,在他睡著時被翻倒在地,邦彥無心拾起,閉上雙目,他企圖還想要將那張面容拼得更仔細些。
他甚至還記得女人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清新得教人感到安定,馨香得不似人間的氣息,超凡脫俗。依稀還記得,那好聞的氣味,隱隱飄散在鼻尖,宛若是……
突地睜開眼,邦彥怔了半晌,盈滿亭內的幽香,彷彿穿越夢境來到現實,直到他努力回過神來,一張映在眼瞳的容貌,讓他啞了聲息,有口說不出。
這是夢!這一定是他的夢影!邦彥雙唇一張一合,喉頭似乎遭人掐住,就如同初見她時那般,他喚不出她的名。
但,他是知道她,但偏偏就是喊不出她夢裡擁有的名字。縱然他努力,可……徒勞無功。
邦彥見她款步挪來,踏過的路子彷彿在腳旁生出一朵朵盛開的芙蕖,夾雜著醉人的幽香,教人心曠神怡,不自覺地沉迷。
她俯身拾起地上的兵書,頭微微一抬、淺淺一笑,蹲在他的身前,就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經這樣面對過他。
「你……」邦彥很想用力說出夢中那個屬於她的名,但卻怎麼也說不出。
「邦大人。」她起身,將兵書遞在他面前。「君今臉上可有什麼污痕?讓大人瞧得那樣怪異?」
攏緊眉,邦彥收起自己泄漏太多的情緒。「你真要留在尚書府?」
三日前,在他的生辰上,趙勤將她當成賀禮送來,讓他怒不可抑,卻無法在人前不留半點情面,將好好的眾宴給打亂。
因此,他忍著一口氣直到宴散,便一逕火得離開府邸,先回到尚書部里降降火氣,以繁忙的公務為主,不願想這樣惱人的事。
「君今無處可去,盼大人發發善心,收留我在府中。君今可替大人解悶,會唱唱小曲兒,撫琴舞戲……絕對不讓大人生悶。」她話聲輕柔。
邦彥揚高眉,這音潤嗓細,但話實在太不得體。「趙勤將你送來,是要毀我心志,縱情於玩樂享受之中嗎?」
柳君今聞言,隨即驚得跪下賠罪。「君今沒有這意思,請大人息怒。」她怕得連話都隱約顫抖。
若不是她太大驚小怪,便是他反應太不尋常。邦彥看著她跪地叩首,那卑微的模樣,如同曾被人嚴厲的管教,才會慌得六神無主。
「你不必戒慎恐懼,我沒有其他的意思。」
「謝大人,謝大人!」柳君今忙謝恩,連頭都不敢抬。
邦彥覺得啼笑皆非,她膽敢擅闖至他面前,擾了他的寧靜,卻在此時顯得戰戰兢兢,未免也太過度反應。
「你,到底在怕什麼?」方才,她不也和他有應有答,沒現在的氣弱。
柳君今低首,仍跪在地上。「我……我怕大人將君今趕出府邸……只要能留在尚書府中,要我做什麼都好!」
「抬頭。」她說話總悶著頭瞧著石板,未免也太不尊敬人。
她小心翼翼地遵從他的話,眼底藏著些許恐懼。邦彥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麼葯,莫非真要使弄所謂的美人計?
他嘆息,將她拉了起來。「留在尚書府中,你能做怎樣的事?我這裡沒有職缺。」再說她來路不明,貿然安置在此地,又是趙勤帶來的人,恐怕不過是養虎為患。
「我可以從頭學過,鴇嬤嬤說我頗有領悟力,習什麼事都快。」她出身也不是大戶人家,雜事從前也做過,只要吩咐幾句,她能應付得來。
「府里的粗活都是男人乾的,我這裡若真有缺,倒是缺個護院,你能做嗎?」並非他嘲弄她的柔弱,而是這裡確實沒有適合她的職位。
「大人真要君今離開?」柳君今抿著唇,她要是被趕出尚書府,那倒不如別賴活著了。「那好,我求大人發發善心,賜君今一杯毒酒。」
「你瘋了嗎?」她的要求,誰會應允?
「若出尚書府邸,我只能被遣送回伎館。」要回到從前倚門賣笑的日子,她寧可一死逃離,也不願踏入。
「我替你從樂戶中除籍,還你安定的生活。」對他而言,這並不太難,又能將她請走,一勞永逸。
「君今只想找個可以討個平靜日子過的地方,大人可能不清楚,像我這樣的女子,一旦除名也同樣會惹來風波。」那些曾經聽過她唱曲兒的狎客,可不會放她過清幽的生活。「幸運些,可以到茶館走唱討點銀兩糊口飯吃;倒楣點,或許會因為沒攢錢的地方,又回到伎館里。」
邦彥擰眉,她說的話倒也很實在。府里多她一口飯吃並不會有任何負擔,但誰能料得准她是否將引來風波?
「言下之意,你真要賴在尚書府不走?」
「君今自幼雙親皆亡,城內里舉目無親,若有人可以接濟,君今也不會落得如此田地。」
邦彥深深地看她一眼,心裡一方是希望她離開尚書府,而另一頭卻因為方才的夢,而無法狠下心來。
「你……」他揮揮手,頗為無奈。「以後你出入的地方有限,若沒我允許,不可擅闖府里任何一處。」
「君今明白,下人該有下人的模樣,往後會多加註意的。」
「別說什麼下不下人,你只須謹言慎行,這樣便行。」邦彥話說完,擱下兵書在桌上,打算請福管事為她安排日後在府內的住處。
不過想必福管事也應當早有準備才是,要不她這三日,睡在何處?
「大人……」見他要走,柳君今迭不忙地喊道。「瑾湘小姐是您的未婚妻?」
邦彥轉過身,看了她一眼。「你的消息真靈通。」他淡淡地笑,頗有嘲諷的意味。
柳君今苦澀地彎起嘴角。「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以後我的事,你無須知道。」不知怎地,他聽了心頭不甚舒爽,降了語調,口氣帶有幾分冷冽。
「是。」
見他自亭內離開的身影,柳君今失落地嘆息,按著手裡那道印記,也不明白為何自己見到他,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彷彿在很早之前,他們便已經認識,那年歲或許,久遠得讓人感到古老……
而他心裡,會有這樣的悸動嗎?
「你真讓她留下?」一聲嬌斥,響在尚書府中的書齋里。
「她舉目無親,離開這裡后,只能回到伎館里。」邦彥擱下筆,平靜地說。
杜瑾湘跺著腳,氣惱不已。「那就讓她回去!反正她生來就是討皮肉錢的!」
「瑾湘,她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況且,她也是靠自個兒本事討日子過,不偷也不搶,安分守己。」邦彥明白,這世上有千百種人,不是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的過日子。
「她一身狐媚的樣子,我看了就不高興!」
「皮囊是天生自然,也同樣由不得人選擇。」他知道她從小嬌生慣養,脾氣也直,有什麼就說什麼,直來直往慣了。
「你怎為她處處說話?」杜瑾湘一氣,抄起桌案旁的藍皮書冊,便要朝不遠處的他扔去。
「放下!」邦彥不等她動作,先出聲制止。「別胡鬧,還像個丫頭似的。」
她摔著書冊,鬧著性子,孩子性子極重。「我不要她留下,這可是尚書府!她是趙勤送來的人,鐵定有鬼!」
「我知道。」他清楚瑾湘在為他擔心啥,她雖脾氣拗,但心思也是細膩。「但如果留她,咱們或許也可以看看趙勤想玩啥把戲?」
「你別自信過了頭,陰溝裡翻船!」他滿不在乎的態度,讓杜瑾湘不悅,再想到柳君今那女人一臉嬌滴滴的樣子,滿身妖媚的氣味,就讓人不快。
「你當真希望我翻船?」逗著她,邦彥覺得真是好玩。她太過直脾氣,每回總是在他意料內反應。不像柳君今,她前一刻還頗為鎮定,下一刻就緊張兮兮,讓人摸不著頭緒。
「你真的很討人厭!」他明知道她和他是處在同條船上,他翻了她能開心嗎?
邦彥走向她身前,攬著她。「你啊,是怕柳君今搶走你的風采,還是怕她真是趙勤派來的姦細?」
「那樣的女人,憑什麼讓我怕她?」
「終於說出心聲了?」邦彥挑眉。
「你還逗我?」杜瑾湘捶著他心窩。「回頭我和我爹說去。」
「又要告狀?果然是個丫頭!」拍拍她的頭,邦彥待她體貼,其實更像是兄妹之情。
「邦彥,別讓那樣的女人,留在你的身邊,好嗎?」她要是沒有邦彥,怎能活下去?「就算是定我心神也好。送走她,送到哪裡都好!」
「瑾湘,這是尚書府,一切我作主。」她要是再干涉,就過分了。拍拍她的頭,邦彥帶著她離開書齋。「夜深了,你該回府去,別讓杜伯掛記著。」
杜瑾湘拉著他的衣袖,嬌態盡現。「明日我可再來找你嗎?」
「多陪陪杜家兩老,前些時候我聽伯娘說起,要去城外的大佛寺沐浴齋戒,求家裡出入平安,你就陪她上佛寺。」
「但齋戒要一旬的時日。」她就是待不住,沒見他會發愁。「我不要。」
「你去,當作修身養性,定定自己的玩心。求菩薩多保佑你,遠離大小病痛,永保你平安健康。」牽著她的手,他領著她穿過別院。
「你真是迷信,我現在倒也是挺好的。」
「心誠則靈,多往好處想,你的眼界就會開闊許多。」她太不定性,邦彥認為磨練些沒什麼不好。「一旬之後,我去接你和伯娘下山。」
聽他這麼說,杜瑾湘開心了。「一言為定。」她勾著他的手臂,清脆的笑聲散在風裡。「那我也求菩薩多多關照你。」
「別說胡鬧話,褻瀆神明。」
離開書齋、穿過別院,他倆走過長廊時,經過庭園之際,邦彥敏銳地察覺到亭子里存有兩人之外的一股規律氣息,他機警地握住杜瑾湘的手,豎耳傾聽,風中夾雜一聲淡淡的嘆息聲,令邦彥意外想起府里還有個他不甚熟悉的人——柳君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