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醫院中,最為兵荒馬亂、生死交關的地方,不用說,自然非急診室莫屬。
在急診室,每一個不同的科別被一小格一小格的分開,這裡和便利商店一樣二十四小時不打烊,只不過從沒人想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
「病人出血不止,亟需縫合,快聯絡醫生!」一張病患的床自他們面前匆匆推過,汪予睫和楊嶺迅即閃到一邊不妨礙通行,儘管和平日一樣人來人往,可今天的急診室似乎飄蕩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氛。
說真的,汪予睫並不喜歡急診室。這裡的氣氛總是灰暗,來來去去的病人臉上儘是苦痛表情,她在Intern到R2(指實習到第二年住院醫師)的期間一直都在急診室工作,可她從不曾喜歡上這兒的氛圍。
今天救護車似乎出動得特別勤,剛剛才停過一輛,下一輛接著又來。然後一張病床被放下,傷者被推入急診室──「交通事故,第二名患者,是八歲的小男孩!」一個護理人員口中的小男孩躺在急救床上,腿部以奇怪的角度扭轉,他一身是血,像是極為痛苦的叫:「媽媽……媽媽……」哭個不停。
「這是開放性骨折。」楊嶺一眼瞧出問題狀況,他丟下汪予睫,上前問工作人員:「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這麼多急診的傷患?」
那人回答:「附近發生連環車禍,那裡的醫院容不下那麼多患者,所以要求轉到我們這兒來……不過我們的人手也快不夠了。」
才剛答畢,下一輛救護車又來。這一次的患者顯然傷勢嚴重許多。那是一個頗為年輕的少婦,她失去意識,嘴上戴著氧氣罩,渾身是傷的被人推入。正接受緊急處置的小男孩看見了,哭著喊:「媽媽!媽媽……」
「患者失去意識了!醫生呢?有聯絡到嗎?」
「醫生在路上,但現在交通一片混亂,可能趕不過來!」
天!汪予睫望著這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再望向那名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婦人,知道眼下的狀況不容她有任何遲疑,她推開楊嶺,直接上前問:「血壓呢?」
「血壓……測不出來!」
測不出血壓……她看向婦人肚腹上汩汩流出的血,瞬間煞白了臉。「應該是腹內動脈大出血,她需要緊急手術,我來動刀,幫我聯絡急診室的醫生,我需要簽名!」
「喔……好好。」回神的護理人員馬上遞上在救護車上所做的記錄,汪予睫細細閱讀著,問:「還有空的開刀房嗎?」她問向急診室的護士。
「急診室的開刀房都……滿了!」
她當機立斷作出指令:「好,送到第二手術室去!」第二手術室是一般外科所屬,其中也有她專用的開刀房。
只見汪予睫頭也沒轉,完全把楊嶺撇在一旁。不過楊嶺一點也不介意,他單手插口袋,摸了摸唇,轉向一個護理人員問:「請問第二手術室在哪裡?」
患者的狀況緊急,在楊嶺趕到第二手術室內汪予睫所屬的開刀房時,汪予睫已完成開腹的動作了。
他抱臂,好整以暇的隔著一大片玻璃觀察眼前這一切。汪予睫整個人被包裹在綠色的手術袍之下,只露出一雙丹鳳眼。那雙眼顯然沒注意他的到來,只是一逕專註的直視著她眼下的患者,沒有任何遲疑。
不否認,楊嶺喜歡她這樣的眼神。
患者的肝臟被一片血水所淹沒,汪予睫不為所動。「肝損傷,受損的地方有兩個。」她指出方位,開始下達指令:「出血已經止住,進入修補縫合損傷階段。」
開刀房內除了器械相碰的聲音和儀器運轉的聲音外,可以說是一片寂靜。她細密的縫合著傷口,約莫三十分鐘后,兩個傷口都已縫合完成。「還有其它傷口嗎?」她問向第一助手。
該醫生搖搖頭。「不,沒了。」
汪予睫看向血壓器,畫面呈80/60的狀態,她略感不對勁;下一秒,病人的血壓開始下降,她愣住,一旁的人員大喊:「等一下!病人的狀況不對勁,血壓沒有回升,40/20!出血……還沒止住!」
她厲目瞪向那名助手。「這是怎麼回事?!」狀況顯示一定還有傷口未縫合,而他卻輕率的說已沒有其它傷口!
那名助手顯然也被嚇到,他有些結巴的:「可可可……可是,我、我看過沒、沒有其它傷口啊……」
該死!「你給我抓好,我來找!」她不掩怒氣,直接伸手翻動病人臟器,頭上汗珠泌出,她忙叫護士擦去。在哪裡在哪裡究竟在哪裡……
整個開刀房內滿溢著不安,有人叫出:「血壓越來越低……病人快撐不住了!」
「追加輸血!」汪予睫幾乎要咬斷牙,剛剛那小男孩忍住疼痛哭喊著媽媽的畫面在她腦中浮現,她要救她,她一定要救她,她非要救她不可──
就在這時,一陣鈴聲響起,所有人皆愣了一下,那是外部聯絡的聲音。一名在外圍的護士連忙跑過去接,她聽著,然後有些困惑的向汪予睫道:「汪醫師……有一個楊先生他……他叫你用Pringle方法。」
楊先生……楊嶺?!汪予睫猛然抬頭,看見楊嶺不知何時出現在窗外關注著這一場手術。他表情認真而嚴肅,汪予睫從未見過他這般表情。使用Pringle方法……她愣著,然眼下的狀況分秒必爭,她無暇遲疑──「好,就用Pringle方法!」
基本上,進入肝臟的血管有肝動脈和肝門靜脈,在解剖學上和膽管連在一起形成肝門三元體,一般為節省時間採用將肝門三元體一起夾住稱之為Prinele方法,而使用這個方法可以暫時止住流向肝臟的血流,以爭取到更多的手術時間。
於是在一片血水中,她終於找到了那汩汩冒出血液的傷口──「給我吸液管!」收到指令,護理人員連忙動作,一旁經驗豐富的護士早已準備好縫合器械,汪予睫說:「現在開始縫合。」
這一瞬,在場所有人皆鬆了一口氣。一般Pringle方法多用在切除肝臟病變處,是以汪予睫來不及想到也可以用在眼下這般狀況,但是……楊嶺想到了。
病人的狀況已穩定下來,汪予睫得以卸下一身緊繃的神經望向楊嶺所在處──然而,他人卻已經不在那裡。
這一刻,汪予睫的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莫名的……她有一些遺憾。
她脫下手術袍,走出手術室,卻見楊嶺坐在手術室外的等候區上,一派閑適的看著電視。
看到她出來,他說:「恭喜。」
恭喜什麼?手術成功嗎?汪予睫柳眉一抬,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可她知道,她是真的欠這個男人一句。
所以經過他時,她說:「謝謝。」
她說得很小聲,可楊嶺聽到、也看到了──她的耳根簡直比兔子的眼睛還紅。
於是他淺淺笑出,汪予睫聽到他笑,很不悅的。「笑什麼?!」
這一下楊嶺的笑更是止不住,可人在醫院,他痛苦的捂住嘴巴。「我、我在笑……」天!這個女人怎會這樣可愛啊。
這樣的想法一旦自腦海冒出,便似泡泡一般一顆接一顆的抵擋不住。汪予睫氣苦,以為他在嘲笑她,氣得轉身便走,楊嶺連忙止住她。「抱歉抱歉,我不是在笑你……不對,我是在笑你,但我笑的是……你好可愛。」
啊?這一下汪予睫的表情由氣憤變成了不可思議,甚至連害羞的餘裕也沒有了,她直問:「你……要不要到精神科掛一下號?」她一派認真,是真的懷疑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畢竟自小到大,形容她的字句她也聽過不少,其中有好也有壞,但絕對沒有「可愛」這兩個字在她的人生中出現過。
她困窘的吐一口氣。「我……醫院現在很忙,應該不能陪你參觀了。」
她撥了撥頭髮,楊嶺望著,一陣玫瑰的馨香在這個充滿了消毒水味的空間中那樣不容分說的佔據了他的呼息。這是她的香氣,他天天嗅聞,應當早已習慣,可不曾有個時候像現在這般,那樣的佔領著他的一切感官。
他怔忡,望著這個女人秀麗卻不坦率的臉,內心一陣騷動。眼下的感覺太直接又不容否認,糟了……他捂住嘴,臉上一陣熱潮莫名湧上,天啊,不會吧?!
汪予睫奇怪的瞥他一眼。「楊嶺?」
被她柔軟的聲音喚住,楊嶺這一下更是心跳百分百。他忙抬手。「呃,沒關係,你去忙吧。反正……我已經看到我最想看的東西了。」他想看她動刀──這是他一開始便有的打算。
而她動刀的姿態也一如他所預料,那樣的直接、認真而專註,她的目光純粹,沒有其它雜質,有的只是對生命的追求以及熱忱。這樣的目光極度吸引著他,只是他萬萬沒想到……
「是嗎?」汪予睫淡淡抬眉,態度倒是很不為意的。「那我走了。」走了幾步,她又轉過身來。「你確定你不用去看一下精神科?」
不用!楊嶺受不了,他沒病沒痛,生龍活虎,現在問題只在……
天,他該不是……對她有感覺了吧?!
楊嶺不在家。
很好。確認了這一點之後,汪予睫從房間中走出,準確無誤的邁向屋內唯一一台電視機所在處──客廳──前進。
「喵。」中間有障礙物出現,汪予睫跳開一步,捏著鼻子,作出閃開的手勢。「噓噓,閃遠一點。」可惜這一隻可惡的畜生似乎自那一天之後就認定她是它救命恩人,對她的親近可謂與日俱增。
可惜她一點也不高興。
在把貓兒趕下沙發之後,她拿起遙控器,左右確認沒有那個傢伙突然冒出來的可能,接著打開了電視。
晚上十點,下集的節目剛巧開始。
節目中的主持人一男一女,其中一個男主持問道:「你在擔任無國界醫生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事是讓你印象深刻的?」
畫面隨即轉向受訪者──也就是令汪予睫這個視電視為無物的人,難得地按起遙控器來的始作俑者──楊嶺──身上。只見他摸摸唇,思索了一會,聲音清朗的道:「嗯,真要說來還真是太多了,一時講不完……」
汪予睫半是驚愕的望著電視,節目中的楊嶺難得的作了造型,頭髮乾淨又精神,身上一件白POLO配上深藍色牛仔褲,充分顯現出他俐落颯爽的性格,一反他平日邋遢模樣。
只能說,和平常那一副打扮隨便的楊嶺比較起來,她欣賞電視上這個多一點。
汪予睫本打算了不起看個十分鐘,反正知道他葫蘆里賣著什麼葯就好了,想不到一看便是近一個鐘頭的痴迷。她聽他說著一個又一個故事,廣告歇一口氣喝口水,可電視仍沒關,節目開始,她又控制不住的乖乖坐了回去。
電視上的楊嶺比生活上的他看來認真嚴肅許多,侃侃而談自己專業的模樣更是引人入勝。她望著,這樣的楊嶺……她似乎不討厭。
其中一則故事,就是有關照片上那個「斷指」小男孩的──
「這個小男孩的名字叫Wulu。」畫面上放出一張張有關那個小男孩的照片,包含來求診之時潰爛生蟲的雙手。「他是長子,有一個弟弟三個妹妹,有一天他雙手潰爛的被送到我們醫院來,我一給他檢查,才知道他的手指沒有一根是完好的。」
楊嶺開始敘述那個孩子的故事。他們一家生活的小鎮連年乾旱,大多數的人活不下去了,去找別的地方生存,可他們一家貧苦,爸爸又是肢體殘缺,所以到最後什麼吃的也不剩的時候,他掰下自己手指的前段,只求能繼續生存下去……
「在那樣的地方這樣的事並不少見,相較之下Wulu仍算是幸運的例子,至少……他還活著。」
她見到楊嶺在節目中露出苦笑,那樣的笑彷彿在苦痛的述說著自身的無能為力──畢竟,他是那個在第一線工作的人。
若連他也感到無可奈何,那又有誰能來診救他們?
「後來我救回了他的手,可是救不回他失去的十個指節,結果他反而笑著告訴我,他玩剪刀石頭布沒問題。」
「……咦?」楊嶺的聲音在這一刻一分為二,一個在電視上,另一個……在現實中、她的身後。汪予睫瞠目結舌,手上遙控器因驚訝而掉到地上,按到了關機鍵,電視訊號倏然不見,眼前楊嶺合而為一。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汪予睫的聲音幾乎從牙縫中擠出來。該死,她完全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響!
「就在剛剛,我以為你睡了。」楊嶺拇指比向大門,沒有錯過她臉上那一抹顯而易見的作賊心虛。「怎樣?節目錄得還不錯吧?」
「我……我只是剛好轉到。」見楊嶺大剌剌的坐在她身旁,她渾身一震,想移開,可楊嶺在這一瞬握住她皓腕,炯然眼眸比電視上還要認真的緊盯著她。「幹嘛,不是才看到一半?」
「我說了我沒在看。」
可楊嶺早已看透了她死要面子的偽裝,他手沒放開,咧嘴一笑,配合得霹靂快。「好,你沒在看,那陪我看一下怎樣?我需要有個第三者來告訴我拍出來的效果如何。」
……「哪個『效』?」笑話的笑嗎?
聽出了汪予睫的弦外之音,楊嶺一翻白眼。「都有OK?」他打開電視,剛剛消失的畫面又回來,電視上的楊嶺仍在侃侃而談。
他指著電視中的自己道:「嘿,你知道嗎?那一天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還要我穿西裝打領帶咧……拜託,我穿起西裝來和黑社會老大差不多,他們怎不幹脆多準備一副墨鏡給我?」包準像得叫電視機前的小朋友哭都哭不出來。
「那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汪予睫放出冷箭,楊嶺中招,實在痛得哭爹喊娘。算了,要從她口中得到什麼良善的建議似乎是太奢求了,還好他早有心理準備。
「你上輩子一定是在戰場上做伏兵的,就是躲在敵軍背後射主將的那個……莫怪你這輩子箭術這麼了得。」楊嶺摸摸下巴,嘖嘖有聲:「說,金蛙王是不是被你給射的?」
「啊?」那是什麼東西來著?
見汪予睫當真露出一派不解的神情,這下楊嶺也訝異了。「『朱蒙』啊,最近流行的韓劇,你沒在看?」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愛韓劇,只是最近韓風盛行,他趁回台灣的這一個月閑來無事,著實看了不少。
只見汪予睫臉上黑線爬過,彷彿充滿了一肚子的無力與無奈。「我不看電視。」
真的假的?!「新聞咧?也不看?」點頭。「真的閑到不行的時候也不看?」還是點頭──只是這一次摻雜了不少的不耐煩。
現在的電視節目一點趣味都沒有,新聞二十四小時報來報去,還不是相同的東西。她很少有閑暇的時候,但若真的很閑,她寧可看書,或是去研究病人的病歷,也不願浪費在那毫無意義的映像管上。
「喔。」楊嶺煞有其事的喔了一聲,接著摸摸下巴,笑開成一抹……很不懷好意的弧度。他道:「那我真是榮幸啊,讓閑死也不肯看電視的汪醫師『剛好』轉到我上的節目。」呼呼呼呼,上當了吧?
這一下汪予睫的臉一陣青一陣紅,沒料到自己會這麼簡單就被人套出話來。
她一陣尷尬,也一陣不爽,想直接回房,再不理會這個老愛掀她底的男人。可這一次,楊嶺一樣眼明手快的止住了她。
「好好好,歹勢歹勢,汪醫師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介意小人的有口無心啊。」他搓手裝起佞臣語調,汪予睫只覺他在嘲笑她,心情沒好多少,這下更想走了。
感受到她是真的在抗拒,這下楊嶺再裝不了隨便,他力道不重,可握住她柔荑的手卻也未曾撼動分毫。「抱歉,我不鬧你了,你有興趣便留下來看吧,何必硬要裝得無動於衷?」
「我沒有裝。」
見她已有惱火的跡象,楊嶺摸摸頭。好吧,山不轉路轉,他換一個說法:「貝,你沒興趣,但我想說,所以請你忍耐一下聽我說好嗎?」
汪予睫白他一眼。「那你何不打電話給張老師?」
「張老師?誰啊?我認識嗎?我印象中並沒有什麼姓張的老師……喔,你說的該不會是解剖學的張老師吧?拜託,你要我找他?那個連出去吃個牛排都在找哪條紋路最適合下刀的張老師?饒了我吧……」
她才是那個想說饒了我吧的人好不好!這下汪予睫徹底無力了。「好,你說,我聽。」她再沒有任何放冷箭的力氣。
縱然她是放冷箭的絕世高手,但遇上這個銅牆鐵壁似的男人,她終究沒轍。
倘若短時間的犧牲可以換來接下來的安寧,她很願意犧牲,真的。
知道她肯聽,這一下楊嶺來勁了。「好,我想想從哪裡開始比較好……你知道MSF嗎?」
「……知道。」MSF,Médicins
基本上,世界各地相似的醫療團體不少,像美國的Mercy
而那個人還相當不可思議的和她同住了近一個月。
於是楊嶺同她講述起在擔任MSF期間所發生的種種見聞,其中當然有快樂的,也有不快樂的。他甚至拿出照片開始講解,其中包含了那間簡陋到教汪予睫極感不可思議的手術室。
不知不覺,汪予睫本有的不耐煩沒了,她開始認真傾聽楊嶺訴說的每字每句,那是一個她不曾見聞的世界,楊嶺生動的敘述,將那個世界的所見所聞帶到她面前。儘管嘴上和臉上表情死ㄍ一ㄥ著不承認,可她的目光卻早已透露出她真正的心情。
而注意到汪予睫這般的目光,楊嶺一笑,說得更是起勁,幾乎是欲罷不能了。
「有一次我在南斯拉夫期間,有個患者先前受到台灣紅十字會的援助,他知道我是台灣人,特地留了一包泡麵送來給我……我還記得那是康師傅的,紅燒牛肉麵口味。在我這輩子所吃過的泡麵中,就屬那一包味道最特別。」
就這樣,整間屋子內充滿了楊嶺滔滔不絕的聲音和偶爾附和的「嗯」一聲,還有一隻貓的喵喵叫。然後一個眨眼……不知何時,等到楊嶺意識到的時候天已大亮,換窗外的麻雀介面吱吱喳喳吵個不停,而他和汪予睫……竟然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在醒來的瞬間,楊嶺一整個傻到,他看向落地窗外,曙光燦爛,牆上的鐘不偏不倚指著清晨六點──就這樣睡著了?這……也未免太扯了吧?!
他搔了搔腦袋,渾身酸痛的自地板上爬起,不期然看見睡在沙發上的汪予睫,他一怔。貓兒很乖巧的蜷縮在他腳踝邊,楊嶺瞅著,初晨的日光微微照入,在她白皙而纖瘦的軀體上圍上了一層光膜。
他注視她臉上表情,是那樣的柔軟、那樣的無防備。在兩人同住的這一個月來,他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斯溫馴、如斯……可人的模樣。
「糟……」他喃喃,忍不住吞咽一口唾沫。
她白皙的臉龐隨著呼息而微微起伏著,在晨光下顯得異常光潤。細小的絨毛髮著光將她的輪廓兜圍著,彷彿誘引著他去觸碰……幾乎是難以克制的,楊嶺伸手探觸。那有些冰涼而柔軟的觸感令他有些震懾──像是上好的陶瓷那樣的光滑細緻。他發現自己不但移不開目光,甚至移不開自己輕薄的手。
明明一個月前那樣相看兩相厭的,現在的感覺卻已大不相同。
他知道,那個時候的他誤會了她。若他能及早看透她口是心非的柔軟與脆弱,那麼……他現在的心情又會是怎樣呢?
就這樣,各式各樣的思緒在他腦中來回翻轉著,最後化作一股抵擋不住的衝動,他俯首,悄悄親吻了她。
吻在唇瓣與臉頰邊,那不是一個太過深入的吻,可卻比楊嶺過去所經歷過的任何一次都還要引得他戰慄。
他唇瓣帶上一抹苦笑,粗糙的手指輕輕滑過她頰畔,不由得嘆息。「真是……糟糕了哪。」
他好像……真的喜歡上她了。
不喜歡則已,一喜歡上,那樣的情感彷彿要爆炸似的充斥在他胸口間,教他差點就要把持不住。再不離開,他還真怕自己會一個衝動干出什麼事來。
安睡的貓兒也像是被他的自言自語所吵醒,睜開小小的眼「喵」了一聲,楊嶺笑著向它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並眨了眨眼。「噓,下來吧,我弄東西給你吃。」
「喵。」貓兒高興的跳下沙發,尾隨楊嶺走至廚房。
無聲的客廳內,一人一貓輕快走開,睡在沙發上的女人輕吟一聲,淡淡睜開了眼。而手指……則輕輕碰在唇角邊,那個方才被一個男人親吻過的地方。
她清醒得毫無睡意的目光,在這一刻,微微泛起了一層迷濛。
恍如初秋的晨光般。
楊嶺吻了她。
實際上,那一天,汪予睫和楊嶺是差不多時候醒的。
因為自己竟然像個孩子般聽著楊嶺述說的故事而在沙發上睡著,她想到便覺得丟臉,加上楊嶺既然早一步醒來,她便不想和他打照面,索性裝睡,等他走開。
可楊嶺並未走開,而是以她完全無法想像的溫柔方式輕撫著她,最後……甚至是那樣貿然的留下了一個吻。
若換作平常,她肯定要賞那個登徒子一兩巴掌,狠一點,甚至找擔任律師的朋友發出律師函,告到他傾家蕩產。但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太意外,也許是措手不及,她完全沒有作出那些她以為會作的舉動來。
她不懂為什麼楊嶺會親吻她。
忖度間,「命運交響曲」的聲音響起,汪予睫一驚,天!工作中她在胡想什麼?!
她忙接起:「喂?有緊急狀況?好,我馬上去。」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希望藉此讓自己清醒一點。
患者是一個少年,在她趕到的時候,心臟已停止跳動,周邊人員施以電擊。「不行,回不來!」
汪予睫心驚,看著躺在病床上看似不過十五、十六歲的少年,她要求:「再加強電壓!」
人員再試一次,只見少年的身軀因電壓而激烈顫動,可儀器上的心跳指數卻一點也沒回升……汪予睫心頭開始發涼,才這麼小的孩子啊。
「汪醫師……」護理人員的目光不安,她臉上冷汗涔涔滴落,不,不行,一定還有什麼可以救回他的方法……一定有方法……一定還有什麼方法……這麼年輕的孩子,她要想辦法救他啊!
「不,還是不行……沒有反應。」所有人在這一刻陷入沉默,汪予睫竭盡腦汁,可醫生不是神,對一個已經失去生命跡象的人,她已無法可想。
她低下頭,瞅著那少年沉穩得彷彿熟睡的臉,再望向那一台不曾顯示過生命跡象的儀器,她面無表情的。「去……請這個孩子的家人過來。」
到最後……她仍沒有救回這個孩子。
「我們做了所有該做的處置,可是……他的心臟仍沒有恢復跳動。」身為這個孩子的主治醫師,汪予睫向傷心欲絕的家屬說明最後的狀況。孩子的母親十分美麗,可在這一刻,卻已痛哭到不成人形;孩子的父親更是,咬著牙,強忍眼淚,然最終他也忍不住的痛哭失聲。
瞅著這一幕,汪予睫臉上表情越發凝滯。
「你……你真的有好好救他嗎?他才十五歲、他才十五歲啊啊啊啊……」孩子的母親衝上前,父親趕緊上前制住。「親愛的……」
「他……他才十五歲啊……我才愛了他十五年而已……」
望著孩子的母親倒在地上痛哭失聲,那般狼狽的模樣,汪予睫杵著,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也許說一句「節哀順變」並不難,可她總覺得在真正傷心的人面前,說這樣的話也不過是旁人的風涼罷了。
那一種失去摯愛的痛……並不是旁人一句「節哀順變」便可輕易消散的。
所以她默默向心碎的家屬一鞠躬,不發一語的離去。現在,她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提供一個心傷的空間給他們罷了。
回到辦公室,在門口,她聽見裡面傳來一名醫師的聲音:「你們有沒有看到汪醫師的樣子啊?那麼小的孩子,她臉上卻一點傷心或是難過的表情都沒有……未免也太冷血了吧。」
另一人插口:「拜託,你們懂什麼,人家干醫生幹了多少年,看過多少生老病死,肯定已經免疫了啦。」
汪予睫開門動作停住,最後深呼吸,直接推開門走進去。
所有人這一刻全嚇住。「呃……汪醫師,你說明完了啊?」
汪予睫理都沒理,回到座位,自顧自地翻開借回來的病歷,開始埋首研究。
辦公室內氣氛尷尬無比,護士尿遁的尿遁、裝忙的裝忙,大伙兒作鳥獸散,只有剛才那名開口的醫師面子掛不住,在離開辦公室的時候碎念了一句:「擺什麼架子,到最後還不是沒有救回來……」
「碰!」辦公室的門被用力關上,不算大的空間內瞬時只剩下汪予睫一人。她吐一口氣,臉上表情仍是鎮定,可眼前病歷上的一字一句她卻完全看不進去。她的胸口,像是被人用利箭狠狠刺穿,好痛……好痛。
放下病歷,她纖白的手撐住額。對,是她的錯,是她沒有救回那個少年。再怎麼看病歷去研究問題出在哪,也救不回那個孩子失去的生命了。
她的胸口……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