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杜司爵離開以後,杜樂茵申請了一張陪伴證,被問到和病人是什麼關係的時候,她怔忡了一下,感覺好像回到兩人交往之前,阿銀師傅也曾這般問過她。
當時,她是如何回答的?
「朋友。」如今,她最多只能回答到這個程度。
還是喜歡,很喜歡,喜歡到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下咒了?
最少在一起的那年,他很寵她,不論出於何種理由、不論是不是她盼求的方式,那都不是假的,她無意抹滅。
杜樂茵嘆氣,躺在硬邦邦的折迭床上,透過窗外薄薄的燈光看望簡礎洋模糊身影,咬唇道:「我才不要再給你一次機會……」
她喃聲,恍若自言自語,抑或是一種自我說服。
而一旁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好似在黑暗裡睜開了眼,復又斂去。
簡礎洋醒來的時候,淡薄的曙光已滲透窗帘,照進病房。
他眨了眨眼,四周一片灰白,摸著身上的被毯,直覺自己現在應該是在醫院裡。
頭部隱隱作疼,就連張嘴動舌都令他痛得眉毛一皺,忍不住「唔」了一聲。
他想喝水,只得忍痛翻身,不料竟被躺在對面的人影狠狠嚇到。他心房一緊,幾乎以為這是他腦袋遭受重擊所產生的幻覺……
樂樂……他動了動嘴,卻沒喊出聲。
杜樂茵靜靜躺在醫院提供給看護用的折迭床上,那張床很窄,單人躺上去不能翻身,她嬌小的身軀縮成一團,烏髮微亂,在頰邊伴隨她靜穩的呼吸一陣飄動。早晨熹微的光自窗口擺盪進來,映照在她身上,彷彿熨上了一層淡淡金箔。
簡礎洋震撼了,這份莊嚴靜美,竟使他愣在那兒,有股衝動想屈膝跪地,虔誠膜拜,可他不敢。
他怕自己一旦輕舉妄動,就會破壞了這一刻的寧靜。這半年,她從沒如此貼近,即便是在職場上,她毫不掩飾的防備態度總令他灰心。
簡礎洋忍住渾身的痛,坐在床沿,貪戀地瞅望她沉睡姿態,那麼近,又那麼遠。
這般物是人非,很難不感傷。
不知道過了多久,杜樂茵醒了。
她迷糊睜眼,像是感受到病房裡的氣氛變化,還不及掙脫惺忪,便對上了他濃黑如墨的眼及深邃注視,她頓時傻住。「你醒了?」
「……嗯。」
「感……感覺怎麼樣?會不會頭暈想吐?你怎麼不叫醫生過來看看?」問完最後一句,她從男人深沉愛憐的顧盼里得到答案,不禁有些生氣,氣他連在這種時候都不顧慮身體,搞什麼深情凝望!
「那裡有救護鈴。」她提醒,卻見他沒動作,視線像凝結在自己臉上、身上,久久不移,她被看得發燙起來,想起自己剛睡醒,樣子肯定很糟……
她下意識整理頭髮,隨即一頓——不對啊,以前又不是沒見過!
「快點!」她暗惱自己這般在乎的反應,在傷員面前又不好發作,只得邊催促邊起身,走往病房裡設置的廁所,整個人無力地背靠門板,輕聲嘆息。「到底想怎樣嘛……」
她不喜歡現在這種糾扯不清的情況。
偏偏又無力改變。
為了調適心情,她花了比平常還久的時間梳洗,磨蹭好出來,醫生的複查也差不多告了一段落。杜樂茵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探問。該吧?畢竟打傷他的,是她的親人……
「請問……還好嗎?」
年輕醫師一愣,看向簡礎洋,只見後者點了點頭,那醫生才道:「外傷沒什麼問題,但簡先生頭部曾遭受碰撞,詳細的情況可能要等斷層掃描的結果出來才好定奪。」
杜樂茵小嘴張大,臉色略白。這……這麼嚴重?
「啊,還有簡先生目前口腔破裂,不太能說話,進食時也得多注意,假如其他地方沒異狀,就可以準備出院了。」
「喔……」杜樂茵瞥他一眼,也難怪從她醒來以後就沒聽見他開口。自家弟弟身手如何,她很清楚,吁了口氣,向醫生理解般地點了點頭。事到如今,她沒辦法扔下他不管。這是她作為一個人的基本道德。
「你……要去廁所?」醫生一走,杜樂茵便看見他從床上站起,不禁一問。
「嗯。」簡礎洋點頭。「還要……喪……班。」他說話有點大舌頭,不知是因懊惱還是疼,他下顎繃緊,不再開口。
上班?杜樂茵見他進了廁所,只好先收拾病房裡的東西,直到他盥洗完畢,才堅定地上前說道:「你這樣不能去上班。」
簡礎洋睇著她。「很多事……沒交代。」
她沉默,要換作以前,她肯定無法理解男人對於工作的執念竟能深到不顧身體,連重病受傷都不得休息的地步。但這半個月來,朝夕相處,她親眼見識到這個人在公事上肅冷果斷、認真嚴謹的一面,知曉他是如何儘力做到最好,深受上司下屬信賴,彷彿「棠人」一沒了他,就會垮掉那樣。
而他不論過去到現在,從沒為此喊過一聲累。
杜樂茵嘆息,不禁深深地憐惜這個從不懂表達自己的男人。
這段日子他說要送她回家,都不是真正地結束工作,而是特意抽出空來。他的方式始終都很笨拙,不過問她的真切需要,實在令她哭笑不得。
但又教人捨不得責備。
於是她緩了表情,柔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今天沒有什麼非你不可的事的話,能不能好好休息一天?我……我會照顧你。」說著,她擔心自己說服力不夠,又附加一句。「拜託你。」
簡礎洋睜大了眼,若不是身上的痛太過強烈,他肯定以為自己在作夢。
杜樂茵依舊是那般淡淡柔柔的樣子,問他。「好嗎?」
好似時光倒流,回到了他們尚未在一起之前,她也是眨著黑澄澄的眼,軟聲問他:好不好?好不好?
怎可能不好?「好。」
杜樂茵聞言鬆了口氣,又聽他道:「計算機……在車上……」
「嗯,我去拿。」昨晚杜司爵是開他的車過來的,車鑰匙自然留在她身上。
杜樂茵走出病房。簡礎洋沉默地目送她背影,握了握拳,懷想起昨日擁她入懷的滋味,心情萬般複雜。
他遵從母親的話,不屬於自己的從不強求,唯獨她。她是令他心靈平靜的一帖良藥,作用不單單隻是止痛劑那般簡單,不管她和另一個男人是什麼關係,他都放不了手,自私一點說,他受不了她去別的男人那裡;卑微一點說,他不能沒有她。
他感覺自己像極了末期的吸毒病患,快沒了自我和理智,只要這唯一的人能留在他懷裡,即便遭人狠狠撻伐、唾罵,全無所謂。
敲門聲響起,剛才那位年輕醫師探頭進來瞧了一眼,確定杜樂茵不在以後,笑得很戲譫。「喲,不準備出院了?」
簡礎洋懶得理他,兩人是大學同學,在一次酒會上見面,對方前些日子表達想轉來德安工作的意願,簡礎洋無不可地替他斡旋了一把,畢竟有個自己人在醫院裡,行事總是方便許多。
「兄弟,我昨天半夜可是一接到急診室的通知就來醫院了,你居然給我一臉醬菜般的表情……嗚嗚,好傷心啊。」
「我是……病患……」簡礎洋眼神如刀,聲音更冷。
「是是是,你是病患,沒什麼大不了的病患。嘖,若不是你在唐家高層,昨晚搽個葯就會趕你回去了,不過一些跌打損傷,痛一痛就沒事了,虧他們緊張得要死,還做什麼斷層掃描……哈!」
「……」
「唉喲,好啦,跟你說正經的,片子已經出來嘍,放射科的正在看,你希望我怎麼講?」
簡礎洋沉默,陷入思考。
年輕醫師又乘機表達了一下自己對於權貴的酸葡萄心理,換作一般人,就算是急診件,等正式報告出來至少都要兩、三天呢!
「總之你想一下,我要回去工作了。」
「等等。」他……該不該真的用這樣的方式,強逼她留在自己身邊?
簡礎洋天人交戰,看她今早的情狀,想必在他傷好之前不會撇下他不管,可先前硬調她過來內部,他已做錯一次,錯得堪稱刻骨銘心,若非發生眼前這般「意外」,他能保證……兩人之間肯定無望了。
思及此,他嘆了口氣。「不了。」
「嗄?」
「該……怎麼來,就怎麼來。我明天……出院。」簡礎洋撇過頭。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自認不是什麼善類,生意場上,凡是可以利用的,欺騙拐賣、製造於己有利的消息,哪一樣缺德陰損的事他沒幹過?偏偏對她,他是真的沒辦法了,軟的她不吃,硬的捨不得。想一想罷了,他不想在毀了她的信仰以後,再把她對人存有的信賴破壞殆盡。
畢竟天下沒有完美的謊言。
年輕醫師愣了一會兒,聳肩道:「OK,你想好就好。」
難為有人打算吃素走不殺生路線,他自然樂於配合。說罷他轉身要走,這才注意到地上好似多了個東西。「這什麼……電腦袋?」
他撿起來。「喂,礎洋,這是不是——喔!」他被撞開,還不及回神就見簡礎洋從病房裡疾奔出去,直教身為醫務人員的他當場傻眼。「嘖嘖,我看馬上就可以出院了嘛……」
簡礎洋幾乎聽見了自己體內血液逆流的聲音。
他不顧身上傷口裂開,拚命地追了出去,完全沒敢停歇。
好在醫院的正常出入口只有一個,他往那方向追,終於在醫院大廳門口看見她停佇的身影。
他沒鬆口氣,因為她眼神不對,那雙沉靜幽深的眸,正憂傷地望著自己。
「你果然沒那麼嚴重。」她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簡礎洋聽了這話,呆立當場,渾身是撕心裂肺般的疼。
這是她第一次試探他,等在這兒看他能不能追上,藉此確認他情況無礙——最少,能跑能跳,四肢沒廢。杜樂茵說不清自己眼下究竟是什麼心情,失望?不可能沒有,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無力。
「我回去了,住院的費用……我會支付的。」
簡礎洋立在那兒,瞬間露出了好似被主人遺棄的狗般,那種很疼很傷很茫然的樣子,他眸底一片虛無的空洞,薄薄的水光籠罩,教人又哀又憐……又生氣。
到底誰才是那個傻傻被騙的人?
杜樂茵雙手握拳,氣得腦袋發昏,就快忍無可忍。她這輩子從沒這麼氣,氣得很想乾脆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只求和這男人再無瓜葛。
她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她表情毅然堅決,像要徹底和他斷了,簡礎洋胸口涼涼的,血液都快停止流動了,他不曉得她聽到了哪裡,但……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的確有打算以欺瞞的方式留下她,這是第二次,他想,她不會原諒他了,而這一切,全是他的自以為是造成的。
他企圖妄想人心可以操控,事實不然。「樂樂……」
杜樂茵悲涼地瞥了他一眼,不想再任由這個人的聲音樣貌牽動自己,她轉身,他瞪大眼,直覺這一次,他是徹徹底底,一點餘地都沒有地失去了……
咚的一聲在杜樂茵身後響盪,伴隨而來的是路人倒抽一口氣及各種議論的聲音。
她轉過頭,只瞧了一眼,就快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