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按摩中心的布置很寬敞,該有的設備用色低調,逸散著柔和的原木色澤,教人心潤神沛,偏偏他很浮躁,嗅到杯子里一股養生茶的氣息,厭惡顰眉,老天,他從來不喝那個。

相較於他捧著水杯,故作鎮定的樣子,杜樂茵倒是很入境隨俗地換上一套白色裝扮,同師傅走到簡礎洋麵前。

「就是他?」

杜樂茵點頭。「嗯。」

師傅擰眉,睿眸將坐在那兒的簡礎洋從頭睞到腳。

不是沒遭遇過他人打量,但這種好似把他當成實驗標本的方式實在是……簡礎洋問:「有什麼問題嗎?」

老者笑得森然。「問題可多了,今天沒空,幫你捏捏腳就好。」

簡礎洋莫名其妙,同時一陣頭皮發麻,打死他都不會承認這是青蛙被蛇給盯上的感覺——他看向杜樂茵,只見她甚是配合地拿了一套居家衣褲出來。敢情這一老一小早就套好了?

杜樂茵小臉上依舊是甜柔的笑。「阿銀師傅技巧很好的喔,只是平日散漫了點,神經粗了很多點,記憶力差了一點,偶爾目中無人了一點……」

「你這妮子!」阿銀吹鬍子瞪眼,偏拿她沒轍,只得摩拳擦掌幼稚地準備把這股氣撒到素昧平生的簡礎洋身上——哼,誰叫他是她帶來的?「快換吧!你一分鐘幾十萬上下,我一分鐘也是有個好幾萬在那裡的……」

「錯了。」

「嗄?」

「不是幾十萬,是幾百萬。」簡礎洋一臉正色地回敬這句挖苦,隨後走進更衣間換了衣服。

一時沒話可回的阿銀師傅瞪大了眼。好啊,行,有錢是吧?管你比爾蓋茲還是股神巴菲特,全身一樣「拍了了」,淪落到他手上,絕對「呴伊夕」啦!

這一老一少火花四射,杜樂茵看著莫名「杠」起來的兩人,想笑又不敢笑,直覺接下來的「發展」……應該會很慘烈。

簡礎洋按腳,便只換了褲子。杜樂茵熟門熟路,帶他到泡腳區,那兒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花草精油香氣,他忍不住問道:「你常來?來做什麼?」

「按摩啊。」杜樂茵失笑,覺得他問了個好傻的問題。「你去餐廳,難道不是為了吃飯?」

簡礎洋有些尷尬,低頭注意到她腳趾上的傷好了。「還好,你的腳沒廢。」

他記得?杜樂茵心裡暖暖的。「我覺得能穿高跟鞋走路的女人都好厲害,上輩子肯定都是武功高手。」

「不用上輩子,這一生就是了。」

杜樂茵呵呵笑。「我以前也練過這門功夫,可惜底子差,硬撐的結果就是把自己的腳弄壞了,好險遇見阿銀師傅幫我矯正回來。也是因為他,我才明白原來人的身體里有那麼多東西值得探解,有時候表面上最不惹人注意的,主宰的卻是我們一整個人生呢。」

「看不出來你倒是個思想家。」對他來說,人生重要的無非是能掌握在手裡的事物,最好具有實體。他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卻喜歡她說話的聲音,如鳥鳴一般細細脆脆,舒和婉轉,輕柔地蕩漾。「那些不受注意的東西,是什麼?」他隨口問。

「啊?」杜樂茵不大好意思地紅了臉。「答案很老梗啦,像是心啊、愛啊……」

愛那個字,她說得小小聲,卻有種綿長情韻,繚繞不去。

簡礎洋一時無法接話。她笑得靦腆,抬眼望他,眼睛底彷彿有光閃爍,繁星點點,誘人摘掇。

她用這樣的方式瞅得他心腔一陣波動,洶湧如潮……他想,世界上絕對沒人能夠抵擋另一個人這般溫切脈脈的注視。

或者說,也沒必要抵抗。

「嘿咻,我準備好了,你們誰先來?」師傅揮舞雙手,蓄勢待發地走進來。

簡礎洋和杜樂茵對看一眼,氣氛莫名地有些害羞。她指了指簡礎洋。「他比我需要。」

「哼,來吧。」老人一抹鼻子,做出李小龍的標準Poss。「啊答——」

「……」

簡礎洋只得站起身來,走往按摩區。

單人沙發大半被人坐滿,師傅敲敲打打的聲音傳來,被敲的人多數一臉平靜,或看電視或翻雜誌。簡礎洋放鬆戒備坐下,把腳伸直,見那阿銀師傅撩起袖子,白凈的手臂雖比尋常人健壯了些,但也沒什麼……

「喔——」事實證明,他天真了。

「喲,先生很愛熬夜喔?」阿銀語調專業,但眸底儘是得逞笑意,他又在另一處捏了一下,痛得他整個人狼狽地蜷縮起來。

「你、你、這裡、唔……」

「不愛喝水對吧?水果也很少吃,喝太多酒,肝臟不好,火氣旺盛,喔對,還有這裡——」

「啊!」簡礎洋再顧不得旁人側目,不計形象地大叫。尤其阿銀一按下去,分明沒怎使力,他卻疼得臉冒冷汗,一陣抽搐,再來竟連慘叫的力氣都沒了。

「嘖嘖嘖,年輕人,憋太多不是好事,偶爾適度發泄一下有益循環,新鮮的精子才能生出健康的小孩……」

夠了,這都什麼跟什麼?

簡礎洋整個臉脹紅,他為什麼會在這種情況底下任人捏扁,甚至公開地討論他的私密事?

畢竟是商場上打滾過來的,即便他再不滿也很沉著地沒顯露,阿銀見狀挑眉。

「喲,不錯,你小子夠沉穩,但太壓抑了,遲早會吃到苦頭。」

「謝……謝……你……的……忠……告……」他的聲音簡直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了。

杜樂茵在旁拿了紙巾給他拭汗,見他都快進入無我境界,不由勸道:「師傅,小力一點吧……」

「哼,這就捨不得了?」阿銀嘴上哼哼,但力道相較先前輕緩許多。

簡礎洋眉宇放鬆,平日他在健身房裡好歹訓練有素,未料今日卻抵不過一個老頭子的……呃,玩笑。

等換到杜樂茵,他原先預料她會和自己那般痛叫,不料一按下去,像個沒事人,任師傅如何「上下其手」都沒一點誇張表現,簡礎洋不可置信。「師傅你沒用力?」

阿銀不屑地哼一聲。「你當人家茵茵跟你一樣全身都是廢的嗎?你啊,外強中乾,能壞的都壞了,還沒壞的我看也差不多了——」

「啊!」

杜樂茵適時痛呼,阿銀這才停下吐槽,確認按壓下去的位置。「站太久,血液循環不好,最近是不是都沒運動?」

「最近……比較忙……」

簡礎洋見她秀眉因疼楚糾結,反倒不忍心了,抬手便環住她肩膀。

杜樂茵一怔,抬眸望他,兩人四目纏繞,黏膩得教在下方的阿銀師傅受不了。

「夠了啊你們,又不是在生小孩,是打算閃瞎我這鋼金硬化眼索性給人家盲眼按摩去是吧?」

杜樂茵羞窘地笑了,但簡礎洋看起來沒打算收手,她也只好任他去。

事實上,她並不討厭他這些若有似無的曖昧舉措。

她只是想……他們現在這樣,算什麼呢?

時間不多了,阿銀沒再絮叨,專心替杜樂茵按摩。直到簡礎洋去換衣服了,阿銀才湊近問她。「這個是你男人?」

杜樂茵一時沉默,搖了搖頭。「不是,好友的同事。」

分明僅此而已,她卻感覺自己剛才被攬過的肩膀,正熱烈地發燙著。

盡避他們之間有陶蜜亞作為交集,又同處一幢大廈工作——對於簡礎洋知曉她的工作地點,杜樂茵並不奇怪,只是沒想到他會再來找她。

畢竟上次由他的態度看來,她對他應當是可有可無,至少這一個月來毫無聯繫,不料今天突如其來出現在她面前,用的還是那般理所當然的態度,她看起來很鎮靜,骨子裡卻緊張得連手都快找不到位置放了,索性以朋友的方式應對。

然後……覺得他眉宇間遮擋不住的疲憊很教人心疼,就帶他來了這兒。

杜樂茵漸漸想出了神,阿銀活了這麼多年腦子也不是白長的,他嘆了口氣。

「丫頭,趁還沒有什麼前離他遠一點,你爺爺我這輩子看過的人多了,他心裡沒你,不是愛你的。」

「喔。」杜樂茵沒多說什麼,只應了一聲。

阿銀瞅著她。杜樂茵是個聰明孩子,心如明鏡,清楚通透,有事往往一點就通,只是同時也有倔強的地方。她很少反駁人,總是輕輕用一聲「喔」來帶過,代表她知道、明白……可是另有想法。

杜樂茵不傻,簡礎洋對她的感情有幾分,她大略看得出來,但這不妨礙她欣賞、喜歡,甚至想多親近他的心思,這是她愛的方式及權利,誰也不能剝奪。

所以阿銀也不多說了,凡事點到為止即可。

「回去了?」簡礎洋換好衣服走出來,見師徒兩人表情嚴肅,不禁一愣。

阿銀態度明顯不爽,倒是杜樂茵平靜地笑了笑。「沒事。」然後給了阿銀一個謝謝關懷的眼神。

阿銀揮揮手,隨他們去了。

簡礎洋不明就裡,只看了眼跟在他後頭的杜樂茵。相較於陶蜜亞性格上的外放,這女人似乎寧靜得過分,但某些地方又有獨屬於她自己的步調,不輕易受人擺布及影響。

兩人走至門口,簡礎洋瞥過地上那雙光可監人的皮鞋,這鞋由牛皮製成,手工製造,舒適包覆不咬腳,伴了他好些日子。可現在,他腳底輕盈,竟一點都不想穿上,受其拘束。

杜樂茵笑覷他古怪神情,明白他心思。「等一下……噹啷啷啷……」她模仿哆啦A夢拿出道具的音效,從包包里掏出兩雙未拆封的夾腳拖。「要不要穿這個?」

簡礎洋驚訝地見她將夜市裡一雙五十塊有找的鞋放在兩人腳下,並身先士卒地穿上——好像……真的……很不錯的樣子。

「很舒服喔!」

瞅著她臉上盈潤的笑,簡礎洋不自覺也跟著放鬆了。

他接過拖鞋穿上,時序尚未入秋,經歷白日大雨,夜晚的空氣非常乾淨,住宅區里不聞多餘喧囂,晚風拂來,清涼宜人,教人悶壓了整天的氣都消散了許多,來前杜樂茵特意要他將車停遠,他一開始不懂,現在卻明白了。

沒人說話,杜樂茵悄悄瞥他一眼,只見他西裝筆挺,腳上卻極不搭調地穿了雙夾腳拖,而她也是。

杜樂茵低下頭,看著兩雙腳、十根趾頭在水泥地上一前一後、一前一後,幾乎認不出誰是誰……

她不由自主笑了起來,有種不分你我的甜蜜滋味,自心底蒸騰而上。

簡礎洋見了那笑,柔和淡雅,又充滿柔情密意,心裡有一種遭人百般抓撓的搔癢感,顫顫麻麻的,恨不得一把將她揪進懷裡,揉碎了吞掉。

他不信,她當真不知他今日來找她的理由。

可她隻字不提,開頭甚至還拒絕了他,就連現在這般,怕也只是討了個順道。

他抓不住她,無法理解,這令他難得地感到心慌,很不習慣。

簡礎洋停下了腳步。

杜樂茵立即停住——可見她有多麼注意自己,竟連一秒之差都沒。

簡礎洋瞅著她,見她略顯迷惑地眨了眨眼,夜燈下,那澄凈的眸子里溢滿屬於他的身影,逐漸地水亮起來,恍如琉璃寶石。他定然注視,看著她顯露的感情變化,原先不大確信的,如今安然篤定了許多。

他相信一個人的眼睛是最藏不住事的,尤其是她看望自己的方式,正因為太坦然,反倒令人感到迷惑——她究竟想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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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小姐不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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