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何時,簡礎洋手裡的杯盤放下了。
他騰出的手緊緊抓牢了她,陶蜜亞迷惑地眨了眨眼,只見他眼目深邃,看著她的方式很沉很沉,像是載滿許多難言情緒,她看不懂。「礎洋?」
「不是樂樂叫我來的。」
「呃?」
「是我自己想這麼做。」說罷,他抬手撫上她蒼白瘦弱的臉。她現今的變化……實在太教人心疼。
可隨即他意識到,這不是他應該講出口的話。「沒事,我沒打算做什麼……忘了吧。」簡礎洋嘆息。
陶蜜亞睜大了眼。她不笨、不傻,一個男人這般眼神、這般舉措、這般言語,她若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乾脆把腦袋拿去撞一撞,重新投胎比較快。
她沒想到,簡礎洋居然……對她……
「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聲音顫抖。
簡礎洋沉默了一陣,露出一個苦悶的笑意。「有意義嗎?」
在一時的驚愕過後,她沉下臉,抽回手,簡礎洋沒用太大力氣,使她得以掙脫,下一秒更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甩了他狠狠一巴掌。「你把茵茵當什麼?」
從他的語氣、態度、表情看來,這是進行式,不是過去式,在這種情況下他竟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一年多……天!
簡礎洋因她擊打的力道微微側開了臉,眼神陰暗。「我會照顧她。」
「照顧?你——」陶蜜亞簡直快氣瘋了。他到底是用什麼心態跟自己好友在一起的。
「這一件事,我不想她知道,就讓她保持這樣,一輩子,快快樂樂的……」簡礎洋道。
這一件事,我不想她知道,就讓她保持這樣,一輩子,快快樂樂的……
杜樂茵站在那兒,久久沒法動彈。
她不確信自己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只是好友替自己戀人打領帶的動作是那麼自然熟練,契合得教人無法插足。
那是……她進不去的,簡礎洋的世界。
裡頭的兩人似乎還在交談,可她沒聽下去,只是轉身走開。
她腳步很緩,走的是固定路線,沒遮掩自己的行蹤。倘若這時簡礎洋走出來,應該看得見她,可直到醫院門口,她轉身,依舊不見他的身影。
他還在陶蜜亞的病房裡。
夜晚的醫院,很靜。
一陣空虛的感覺如冷風吹進了她心底,她走著走著,一直走到了較為熱鬧的大街上,看望四周歡騰喧鬧的人群,那股揪扯人心的冰冷刺痛並未消褪多少。
腦子裡一片空白,卻又出奇地清明,好似冥冥之中,她已經有預感了。
簡礎洋對她很好,但……就只是「好」而已。
那種像在補償什麼的小心翼翼,杜樂茵想起,這一年多來,他們連一次小吵都沒有。
因為他們兩人對彼此什麼都不求,可她的「不求」,是建立在她索求的只有一樣——就是對方的心,簡礎洋卻不是,他是真的……不求。
那些關於未來的展望,他們的家庭生活,小時候的點滴,各式各樣的喜好,甚至是屬於私人的感情、情緒,他從不曾向她表達……思及此,杜樂茵乾澀地笑了幾聲,胸口太疼,以致笑得咳了出來,眼眶溢淚。
原來,她跟他,從來都不是愛情。
從來,都不是。
杜樂茵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
簡礎洋還沒回來,她不意外,這陣子他忙得出奇,有時直到她睡了還看不見人。她握著手機,躊躇了很久,撥了他號碼。「喂……」
「樂樂?怎麼了。」男人聲音始終沉穩,一點聲息都沒漏,如果今天不是她恰好撞見了,她想,他是真的打算一直哄著她的。
讓她一輩子,快快樂樂……
杜樂茵眼眶酸澀起來。「沒事,就想聽聽你的聲音。」
電話彼端的簡礎洋似乎有些意外,畢竟杜樂茵先前極少在他工作時,為了這般不大不小的理由打來。
「我還有事沒忙完,你先睡,不必等我。」簡礎洋放緩了聲嗓,想陶蜜亞住院這一陣子,他確實冷待了她,外加今晚發生的事,心底難免有抱歉。「我們下個月再去旅行吧,我會騰出時間的。」
杜樂茵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回話。「好。」
簡礎洋舒心了些,叮嚀兩句,掛了電話。
他嘆口氣,攤坐在辦公椅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想起自己在病房裡與陶蜜亞的爭執。他本來……沒打算要說那些話的。
他對陶蜜亞的感情是時日累積,共同打拚相互努力之下生成的革命情感,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與陶蜜亞相系的人,並不是他。
他們性格太相近,在一起的結果不是極好就是極壞,而他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太過不安於室,所以即便為她心動、情動,也始終把自己的心思壓著,乃至唐湘邑說要娶她,他也沒反彈。
直到她婚禮那天,他才意識到那些自以為是的顧慮全都是屁——偏偏,他已經錯過了。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失控,端著伴郎的名目給新郎擋酒,事實上是他自己想喝,到最後,他居然喝倒在花園裡,還被公司的人稱讚特助好義氣……他哭笑不得。
既然一開始選擇了不說出口,乾脆隱瞞到底,帶進墳墓,可他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看著她為另一個人憔悴虛弱的樣子,很捨不得,覺得有一絲後悔,至少照看她的心意不想被認為是他人授意。在那一瞬間,他是真的忘了,自己身邊還有一個人存在。
那個總以很喜歡他的目光,柔柔地看著自己的女人。
「你把茵茵當什麼?」陶蜜亞的那一巴掌,打醒了他。
「我會照顧她。」他說。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決定,至今不會改變。「這一件事,我不想她知道,就讓她保持這樣,一輩子,快快樂樂的……」
陶蜜亞聞言冷笑。「快快樂樂?你想讓她活在謊言里,一輩子快快樂樂?簡礎洋,你可以再差勁一點。」
「有時候,說實話未必就是好。」就像現在,他與陶蜜亞多年來的友情,可能就此沒了。「我會對她好,哄著她一輩子,讓她開開心心的。還是……你想讓她知道?」
「……卑鄙。」陶蜜亞咬牙切齒。杜樂茵有多喜歡他,她不可能不明白,沖著這一點,她就不可能去跟好友多講什麼。
簡礎洋苦笑。「我還希望自己多卑鄙一點。」至少這樣,當初他就會不顧一切去爭取,但或許,他也就失去了讓杜樂茵深愛自己的機會。
他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他衷心盼望的結果,或許,後者才是如今的他,甘心所有……是嗎?簡礎洋迷惘了。
杜樂茵本以為自己會失眠,結果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腦袋一沾枕,都還不及傷心,整個人便被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擄獲。
很黑很黑,沒有光,恍如死亡的闃喑。
再醒來,晨光已透進室內,她聽見背後一陣窸窸窣窣有人在穿戴的聲音,有些迷惑地撐起身子,眨了眨眼。
簡礎洋回過身來,正在上袖扣。「你醒了?」
「嗯。」杜樂茵點點頭,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哪兒,夢抑或是現實?
她一臉惺忪,烏絲紊亂,簡礎洋為她這般傻氣的模樣笑出,只見她粉白的頰逸散著剛醒后的紅暈,雙唇水亮,眼眸迷離的樣子實在很誘人。他俯身在她臉畔落下一吻,挑了兩條色系不同的領帶給她。「幫我選一條。」
杜樂茵渾身一顫,瞪大眼,好似被什麼打到一般,整個人瞬間劇痛起來。
不是夢……
「怎麼了?」簡礎洋為她蒼白的臉色不解,彎下身來關切,卻見她伸手抽了一條,在不及反應前,她已將領帶繞過他的脖頸,接著就要動作——
「不用,我來。」
他退後一步,杜樂茵好似沒聽見,直起身,執拗地想再上前,這令簡礎洋感覺不對了。「樂樂!」
他皺眉低喚,她僵了一會兒,忽地像泄了氣的氣球,一下子癱軟下來。
「為什麼不行……」
「什麼?」
「領帶。」她抬眸,平時晶亮水潤的眸如今一片潮暗,彷彿深夜的海,什麼都看不見。
而她,就像快溺斃其中了。
簡礎洋胸口一疼,很想將她撈起來,可一伸手,她已避開了他的扶持,再度倒回床上,掀被將頭蒙起。「我想睡……」
他隱約吁了口氣,撫了撫她的頭。「身體不舒服?」
他聲音好溫柔,杜樂茵心酸酸的。「沒有……我困了。」
她再無聲息。簡礎洋想了想,這陣子她醫院上班兩頭忙,肯定累得不輕,剛才的反常也許是因還沒睡醒,也就沒多打擾,裝束完畢后離去。
屋內再度回歸寂靜,杜樂茵躺在那兒,並無睡意。她睜著眼,分明看著東西,卻又無任何東西入眼。她頭好疼,暈眩得厲害,不禁縮成一團,窩在棉被裡,像一個蛹。
她不想思考,因為一思考,昨天看見的、聽見的,就會如同洶湧潮水,兇猛襲來,她避無可避,只能淹溺,被擊打得殘破不堪。
簡礎洋並非天生就不喜歡讓人打領帶,那是他為另一個人保留的。
而那個人,不是她。
杜樂茵一直在床上賴著,賴了很久,直至時間到了,才緩緩起身,準備盥洗上班。她看向鏡子,裡頭的女人相比前一天並無太多變化,她沒哭得厲害,眼睛不算紅腫,唯獨臉上眸里的光采不見了,感覺自己變成一幅黑白畫,所有的色彩在短短一夜間被抽幹了。
日子依舊得繼續,尤其在她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
一個是交往一年,深愛的戀人,一個是多年來相互扶持的好友。
徹底的兩難。
「茵茵,你今天好沒精神喔。」一上班巡樓,交情不錯的櫃員隨即看出她的異樣,平日里她總是紅光滿面、笑臉迎人的,像顆香甜可口的蘋果,今兒個卻徹底失了生氣。
對此,杜樂茵僅是笑笑。「身體不太舒服。」
「是喔,最近感冒病毒好可怕,你有空去看一下醫生啦……對了,你之前不是說想買領帶?我們家今早進貨,有幾條我覺得不錯,要不要過來挑?」
杜樂茵一愣,看見櫃員手腳迅速地把好幾條領帶從倉庫里拿出來。「別說我不夠意思,今天才剛來的貨,就等你挑完我再出賣場。」
她看望那一條條的領帶,色澤內斂,緞面的材質摸起來極為舒適,她輕輕撫觸,腦里閃過自己給他繫上這些領帶的畫面,但沒一會兒,裡頭主角換了人,為簡礎洋打領帶的,不是她……是陶蜜亞。
她胸口劇痛,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茵茵?你怎麼了?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我……」她粉唇輕顫,發覺自己快將手裡的領帶握縐了,指甲陷進掌里,但疼痛好似麻痹,她感受不到。「我能幫你打領帶嗎?」她問向那櫃員。
「好啊。」對方一愣,見她狀態不若平常,又是小事,也沒打算拒絕。他把自己原先系好的領帶給解下,任由杜樂茵動作,她很專註,每個動作都放得很慢,像怕出錯。
等系好,對方朝鏡子照了照。「不錯啊!很漂亮,常幫男友打呴?」
他嘿嘿笑,語氣調侃,不料一轉身竟被嚇到。「茵茵?」
不知何時,她竟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