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霍克勤有著一張十足頑強的撲克臉。
堪稱是銅牆鐵壁等級,縱使偶爾一笑,也僅是嘴角微微上揚零點五厘米的差異而已。
這次他生日,她安排了那些「驚喜」,很開心看到他有比較多像人的反應出現,可她真正放在心上,並一直希望能夠再看到的,應該只有那個表情--
那是在他們剛剛認識的那一年。
當時,一輛飛車自遠處橫衝直撞而來,她一時閃避不開,就在那瞬間,霍克勤以他高壯的身體護住她,兩人滾到馬路的另一端,躲開了那次的撞擊。
而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變了。
不再是那樣無動於衷的冷靜,他炯黑的眼透露出屬於人類的真實感情,護住她的胸膛既硬且實,賦予她極為強大的安全感……她心跳失序,頭昏耳熱,這個男人給他的溫度掩蓋了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恐懼。
然後,他問她:「不要緊吧?」
那是一副真正擔憂著她的表情。
身為唐家人,這樣的事唐左琳早已司空見慣。唐家在她曾外祖父那一輩與黑白兩道牽扯不清,如今在事業版圖茁壯以後,唐沅慶卻強硬地想將之驅除,自然受到各方不滿。而她身為名義上的接班人,小時候遭逢綁架,主謀就是她外公的哥哥。
她就像一個活的標靶,所有人皆已習慣,包括她的外祖父,可唯獨霍克勤不同。他是真心把她當作一個生命,把她的安危置放在心,第一時間搭救她。
他甚至主動爭取,把她身邊那些不盡責的保鏢統統解僱,換了一批新人--包括霍于飛,全是由他親自挑選而來。
從此以後,她便想盡方法要看見他更多的表情,偏偏事與願違,她甚至動用關係要外公將他讓與,要他跟來美國……是啦,他的表情是豐富多了,但問題不是無奈、受不了,就是冷漠疏離……
「為什麼?我真的那麼沒魅力?」
第一千零一次的自怨自艾,唐左琳照著鏡子,裡頭是個長相一般的女人,相較於那個瑞秋小姐等級的確有差……她垂首,忍不住揉了下胸部,至少她的身材還不差吧?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不一會兒,門打開。「小姐,時間到了。」
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唐左琳不及反應,維持手放在胸前的詭異姿勢呆立,尤其鏡子把她的動作映照得一清二楚。「我、我在檢查有沒有乳癌……」
霍克勤目睹這一幕,俊凜的臉依舊不動聲色,唯有瞳孔因一時的錯愕而收縮了那麼一下。他拉上門。「我在樓下等你。」
門關上的聲音震回了唐左琳的意識,瞬間一股熱潮自腳底爬上,蔓延至她白皙的臉。老天,糗大了糗大了糗大了……她好想死!
這種丟人的樣子不但給人看見,還是自己的心上人,而且……她說了什麼?乳癌?暈倒!
她欲哭無淚地走下樓,一身西裝筆挺的霍克勤早已等候多時。「可以走了?」
「嗯。」兩人坐上車,她一臉哀莫大於心死。「你可以笑出來,我不介意。」
霍克勤一愣,沒料到她居然會這麼說。
在撞見畫面的當下,他除了莫名其妙外,的確也覺得很有趣、很好笑,可那並非一種嘲笑心態,而是……她很妙。
這個大小姐確實是與眾不同。
除了她扔石頭的那一次之外,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姐,不說多餘的話、不做多餘的事,總是恬靜自持,害他幾乎以為那時的惡作劇只是自己的幻覺。直到某天,她突然跑來向他告白,那生動鮮活的表情使得「唐左琳」這個人的形象,開始在他的心裡慢慢鮮明起來。
而這半年在美國的生活,更讓他意識到她在台灣究竟有多壓抑,珍貴的是她並未因此埋葬自己的本質,真正的她,其實很洒脫、很自然、很古怪、很特別……
也很可愛。
「嘰」一聲,前方紅燈,他猛然剎車,同時也剎住了自己腦內莫名的想法。唐左琳嚇了跳。「怎、怎麼了?」
「抱歉,我沒注意到紅燈。」該死!霍克勤額上滲出冷汗,他剛才想的是怎麼一回事?!
他為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緒感到懊惱,分明早已告誡自己不該多想,偏偏像是中了毒,關於她的一切,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悄悄佔據了他的知覺。這不該發生,過去他可以剋制,如今卻越來越頻繁,幾乎抵觸到他的底線,他感覺危機……
唐左琳望著他。他表情沉冷,好似被什麼東西攪亂了心思。她沒想打擾,只是發現了一件事。「啊,你用了!這顏色果然很適合你!」
霍克勤一愣,這才明白她指的是自己的領帶夾。那古銅的金,帶一點內斂的奢華,卻又不過分張揚,和他清一色墨黑的西裝確實是極配,也很襯他剛棱的臉,看得出來送禮的人的用心。
老實說,他沒打算要用的。
而一早,他走至客廳,霍于飛一見到他便問:「你沒用大小姐送你的領帶夾?」
他「嗯」一聲,沒多做回應,霍于飛沉默一陣,才開口。「昨天大小姐去追那個劫匪,就是因為她包包里放著那個東西,那是她特別找人定製的,全球僅只一個,唯有霍克勤先生有資格擁有……」
霍克勤抬眉,表情、口氣依舊很淡。「所以?」
「我嫉妒行了吧?」霍于飛誇張地聳了聳肩,話鋒一轉,神情變得嚴肅。「按大小姐的性格,根本不會罔顧自身安全給別人造成麻煩去追一個小偷,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他知道。唐家大小姐的身份,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光鮮亮麗,可對當事人來說,其實是一種煩擾。
旁人提到她,反應總是扯扯嘴,哼一聲,「唐沅慶的外孫女」,充滿仇富心態及莫名其妙的不屑。別有目的來示好的更不用說,她的一言一行並不代表自己,而是代表唐家,只要有一點差錯,就會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極盡嘲諷。如果成績不好,便有人嘲笑有錢人真好,不努力讀書一樣可以靠錢買到文憑,當一輩子的敗家子;如果拒絕同僚邀約,則是被說擺大小姐架子,自以為了不起……
所以她早習慣在反應之前掂量再三,那天卻盲目地追小偷,假如不是有足以超越一切、真正重要的原因,她根本不可能那麼做。
思及此,霍克勤嘆了口氣,眸光深沉。「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霍于飛撇了撇嘴。「沒什麼意思,就覺得人家追著你這個木頭,怪可憐的。」
對於這個大自己一歲,卻始終瘋癲,感情用事的堂哥,霍克勤既好氣又好笑。「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迹。」思想單純成這樣,居然沒被人給害死。
「啥?!」
不顧霍于飛的抗議,霍克勤上樓,嘆息再三,最終還是戴上了她給他的禮物。
於是現在,他看見唐左琳的表情,很開心、很滿足,不過是一個領帶夾……
他不該這麼做的。
甚至也不該懂她背後的原因,他為自己產生的失控心驚。
唐左琳被他莫名的眼神瞅得一陣心悸,他深幽的眼顯見暗沉,其中流淌的東西太複雜深邃,任她再敏銳也看不透。
男人的眼神像有著極大力道將她困住,一瞬間她呼吸困難,竟有些坐立難安,她試著開口。「呃……克勤?」
被她一喚,霍克勤才大夢初醒,她明亮的眼正略帶不解地望著自己,不施半點脂粉的臉頰透出一層薄紅,那是很誘人的色彩,讓人情不自禁想探手觸碰。不可否認,她很美,但美的並非表面,而是她整個人顯露的自然氣韻。
夠了!
「到了,請下車吧。」
霍克勤力圖自持,握著方向盤的手已冒出青筋。他心煩意亂,有些東西在逐漸崩塌,為什麼?過去分明可以控制得很好的……
唐左琳不明所以。他臉上表情還是一如既往,但隱隱多了一絲……焦躁?
「你不舒服嗎?」她探手,卻在觸及他額頭的當下,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攔截,令她疼痛。
但痛的,卻不只是手。
「我沒有別的意思……」她乾乾一笑,在他放鬆力道的同時抽回了手,盡量努力掩飾,可她烏潤的眸底還是流泄出傷心。「呃,我去上課了,你如果不舒服的話,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請于飛來接我就可以了。」
「謝謝大小姐。」
這是霍克勤的回答,有禮、生疏。唐左琳寧可他半句不吭,也不想得到這樣的回應。
可她無力責備,也沒那個立場,他陡然建築起來的冷漠刺痛了她,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地下車,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是昨天的惡作劇?可臨出門前,分明還好好的……
霍克勤在車內目送她走入商學院大樓的背影,直到確信沒問題了,才解開領結,整個人倒在座位上,重重地逸出嘆息。
而手心裡,還殘留著方才屬於她的溫度。
一點點一點點,並不深刻,他試圖抹去,但越是刻意,那觸感便彷彿根深蒂固一般,久久……徘徊不去。
最近的霍克勤有一點奇怪。
也不能說是奇怪,他只是變得更沉更硬更冷漠,好似在她面前張開了網,用盡一切力量抗拒她的親近,就連用語也越來越客氣、生疏。
唐左琳很沮喪,她以為這半年來的相處,已經讓霍克勤慢慢開始接受自己,但事實不然。現在這樣,甚至比兩人剛認識的時候還糟糕得多。
「唉……」她忍不住嘆息。今年,她還沒告白呢。
不過按這個情況,結局肯定和前幾年差不了多少吧?她慘笑。
這一堂課結束了,離下一堂還有點時間,唐左琳打算去圖書館窩一會兒,卻在安全門附近聽見了爭執聲,她有些疑惑,走了過去,發現幾個高頭大馬的外國男人正圍繞著一名身形矮小的黑人男人。「黑鬼,就是你拿去的吧?!」
「我、我沒有……」
那人反駁聲音虛弱,顯然被眼前的陣仗嚇到了。為首的男人叫唐納文,至於那被逼到牆角的矮小黑人,她不曉得叫什麼,印象中同修過幾門課程,家境貧寒,是靠獎學金就讀的。
都是二十幾歲的人了應該不至於太衝動惹事,唐左琳上前問:「嘿,你們怎麼了?」
沒想到她會出現,一旁圍堵那黑人男子的傢伙轉頭看到她,「嘖」了一聲。
「這裡沒你的事。」
「我只是問問。」唐左琳一笑,好歹是紐約大學商學院,學生素質不會糟到哪兒去,她上前拍了拍唐納文的肩。「噯,有什麼事大家好好說不行嗎?需要搞成這樣?」
「唔……」唐納文瞥了她一眼,意識到她放在他肩上的手帶著某種難以掙脫的力量,他一愣,隨即撇了撇嘴,指著那個叫米克的男聲。「他拿了我的鋼筆。」
「我沒有!」
「你沒有?那你口袋裡這隻筆是怎麼回事?我忘在教室里不到十分鐘,那時只有你一個人在裡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多窮,這筆你根本買不起!」
「那、那是人家送的……」
唐納文重重「哼」一聲,他跟他旁邊的人顯然都不信,唐左琳估量眼下情況,這種羅生門事件最好是請校方人士過來處理,問題是眼前這人勢單力薄,又難證實無辜,不論是不是事實,他偷竊的事若傳出去,被記過事小,獎學金被取消才麻煩……
嘆了口氣,儘管自認沒那種人溺己溺的精神,但她的情況確實比他有餘裕多了。
「這樣吧。」唐左琳開口,從自己的包內拿出另一支鋼筆來。「唐納文,你沒辦法百分之百證明那支筆是你的對吧?乾脆我的給你,至於那支筆,就當作是他的吧。」
「這……」
唐納文有點猶豫,唐左琳笑了笑,把筆交給他。「我沒用過,當然,我不知道那支筆對你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意義,如果你堅持要找回,最好是請校方過來處理,只是這樣一來一往,不知道要耗多少時間……」
她的鋼筆遠比他不見得那支要高級得多,唐納文想了想,索性把筆手下,離去之前惡狠狠瞪了那叫米克的黑人男子一眼。「這次算你運氣好!」
唐左琳鬆了口氣,眼看差不多快上課,圖書館是去不成了。她正準備離開,卻被身後的男聲喚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喔。」唐左琳搔搔頭,想了想。「反正那筆我也用不到,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是最好不過的啦。」至於他是不是真的有偷,那不在她關切的範圍內。說著,她一笑,拍了拍對方的肩。「你也很不容易吧,保重。」
唐左琳離開安全門,這對她而言不過是一樁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她沒放在心上,反倒煩憂著究竟要如何,才能解開她與霍克勤之間的僵局呢?
真教人頭疼啊!
晚上八點,每天過來幫傭的勞倫斯太太回去了,唐左琳深呼吸,敲了敲霍克勤的房門。
不一會兒,裡頭傳來沉著的男聲。「進來。」
唐左琳推門而入,一見是她,霍克勤本來就冷沉的表情瞬間凜了數分。擺明當她是不速之客的反應使她很難受。她撫著胸口,吐了口氣。「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嗯,去客廳吧。」霍克勤起身,顯然不願和她共處一室。
他的舉措再度令她難堪,她蒼白著臉,極力不使自己的聲音顫抖。「不用,在這裡就可以了。」
霍克勤沒作聲,他深幽的眼望著她,像是等待她的下文。他注視她的方式很聰明,依舊看著她的眼,卻封閉自己所有的感情,這對她來說,簡直就像一種凌遲。「我……我惹你生氣了嗎?」
「沒有。」
騙人!那摸樣擺明就是生氣了!
唐左琳內心OS,瞅著他一臉深沉,想到他這一陣子的冰冷古怪,也覺得不高興了。「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大可以講出來啊!這樣扭扭捏捏自顧自地耍彆扭,算什麼男人……」她忍不住碎碎念,想一想自己還真是委屈耶。「好歹我也是你的僱主吧?」
她這句話冒出來,霍克勤的神色便在瞬間又沉了幾分。「我知道。」他說。她是他的僱主,唐家的大小姐,這件事,他一刻也不敢或忘。
「沒有其他事要說了嗎?大小姐。」
大小姐。
這三個字冰冷地刺入她的心,她知道自己剛剛錯了,不該提及兩人間的分際,所以他用這三個字回報自己。他不是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可從沒一次讓她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這稱呼裡帶著的強大傷害性。
他甚至……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不願意。
「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嗎?」她不懂,只是覺得這個男人將要離她越來越遠,怎麼樣也捉不住,這樣的預感使她害怕。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這個人留在身邊的,動用了那一生僅有的三個願望。「我明明很努力不惹你煩了啊,我也沒有多纏著你,為什麼……」
為什麼事到如今,他才要開始遠離自己?
這三年的時間,他分明有很多機會,甚至在她要求他作為自己的隨從時,他也有權拒絕,可他沒有。一年一度的告白,他從一開始的困擾到覺得有趣,甚至露出了笑意,儘管沒明白表示出來,可她感知得到,她的努力並非全是白費功夫的!
若不是這樣,即便她連皮再厚也不會有那個勇氣,一而再再而三地倒貼人家。
霍克勤瞅著她憂傷的臉,胸口傳來隱約的疼。真的,如果可以感到困擾,或是覺得麻煩、厭惡就好了。
第一年被告白的時候,他確實有過不妙的感覺。
或許一般男人會覺得少奮鬥三十年的機會來了,可他不是笨蛋,要碰唐家人,多少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何況和僱主扯上多餘的關係,違反他個人的工作原則。
然後,第二年被告白之際,他覺得莫名其妙。分明去年才拒絕的,今年又捲土重來是怎樣?
直到第三年,他是真的好氣又好笑。「為什麼要這樣一年一次來告白?」是認為過了一年,他的心意就會改變了嗎?也未免太天真了吧,這位大小姐。
「因為……我想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的誠意。」孰料她這樣回答,晶亮的眼神是認真的。「我用一年的時間來改變自己,做出努力,希望你能喜歡上我……我並不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而已。」
於是,霍克勤震懾了。
他從未想過有個女人會以這樣的方法向他展露自己的心意。他看著她,不可否認她一年比一年更不同,多了知識、多了魅力,也多了自信,現在的她,比起兩人初識的時候,更能抓獲住他的目光……
她沒有白努力。
她的改變,霍克勤看在眼底,問題是,他不可能回應她。
第三年,她又一次向他傾訴心意時,眼神爍亮,毫不畏懼地直望著自己,像要看透了他內心真正的企盼。這個唐左琳,不只有高人一等的身份,同時也有高於他人的耐力,知道什麼是自己想要的便放手去追,即便跌倒摔著了也不喊痛,然而曾幾何時,她這般盲目追逐自己的姿態,竟令他隱隱感受到一種……滿足?
內心設置的警鈴大作,霍克勤後退一步,表情難看。
唐左琳不解,可他一再排斥自己的姿態徹底刺傷了她。她就真的這麼惹人厭?「你……」
她開口,想前進,探究他墨黑眼底的真實,卻不慎撞到腳上傷口,整個人往前摔倒--
「小心!」霍克勤很快意識到不對,伸手一撈,將她護在懷裡,突增的重量使兩人「砰」一聲跌倒在地,一如三年前那場撞車意外,她也是這樣被他牢牢捉緊在懷……
唐左琳眼眶熱了,內心一陣酸潮翻湧,她的手緊緊揪著他衣襟,額際抵在他胸前,帶著一點害怕被推開的不安,汲取著他身上的氣息。
相隔三年接觸到的柔軟及溫度使霍克勤一時有些迷亂,他發現自己竟放不開手,她肩膀好小,好柔弱,白皙的膚正泛著一層誘人的紅潮,鼻尖溢滿了一股屬於她的沐浴香氣……
她從不搽香水,很少化妝,自然素凈,像一朵小花,但和花朵不一樣的是,她很堅強。
不論遇到怎樣的意外都不曾被恐懼擊潰,一般人承受不起的,落在她肩膀上,她也未曾多吭一聲,縱使在背後受到攻擊,仍是挺直了肩,不肯輕易低頭。
事實上,他會發現她一直注視著他,不代表自己也正看著她嗎?
「唐左琳……」
他下意識輕喚她的名字,唐左琳怔了。
她從不知道只是名字被人這麼一喚,便能產生如此渾身發熱、難以自己的感受。差一點,她就要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喔,可惡,她從來不哭的。
同樣是三個字,給她的衝擊確實截然不同,男人溫厚而充滿力量的大掌撫上她的頭,散發巨大熱力。她一時失了力氣,虛軟在他懷中。她想看,看現在的他,就是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怎麼了?」門打開,聽到碰撞聲的霍于飛闖了進來,打破了這一刻的曖昧氛圍。兩個人同時一驚,尤其是霍克勤。
他在幹什麼?!
他拉起她,把人交給霍于飛,退開一步,手心裡依然殘留著屬於她頭髮的觸感,以及她在自己懷中的溫軟香氣,他為此感到震驚,臉色好沉。
唐左琳被他這副摸樣嚇到了。「呃……克勤?」
「麻煩你們出去。」他指著門,聲調冰寒。
唐左琳渾身一顫。
「請你出去,大小姐。」他又重複了一遍。
唐左琳開口,想說些什麼,可拿到霍克勤臉上冰封似的表情,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的表情很冷,冷得她止不住的打顫,才剛以為兩人接近了些,卻又被拉來了距離。她不想走,想知道這男人的真心,可霍克勤眼底的冷漠確實實實在在的,如針一般刺扎著她--
唐左琳臉色蒼白,咬了咬牙,終於退了出去。
門被關上,霍克勤吐出積壓在心口的氣,整個人落坐在椅子上,疲憊地支撐著額。霍于飛看著這一幕,嘆息。「大小姐喜歡你不是嗎?你老是這麼對她,她也太可憐了。」
霍克勤根本懶得理他,但在某一方面,他的確也要感謝霍于飛,至少……他及時阻止了他。
霍于飛無可奈何,拉過另一張椅子坐下,勸道:「反正你自己多注意一下,對方好歹也是僱主,你的態度太糟糕了。」難得有機會反過來教訓這個堂弟,霍于飛從做保鏢的職業道德牽扯到做人的道理,哇啦啦啦、哇啦啦啦……
「我知道。」霍克勤苦笑。「所以,我打算不幹了。」
「喔,這樣很好……啥?!」有沒有搞錯!霍于飛瞪大眼,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你你你你你--你剛說什麼?」
霍克勤看著堂哥一臉錯愕,難得笑了,確實自嘲的成分居多。
「我說--我要解約,你找其他信得過的人來接手吧!」
自從那晚之後,唐左琳跟霍克勤之間的氣氛不但沒轉好,甚至有每況愈下的跡象。
上下學或是負責出門戒備的人換成了霍于飛,霍克勤則負責宅邸內的安全系統,把和她近身接觸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氣氛低迷,她也失去了再和霍克勤示好的勇氣。
畢竟她的臉皮不是銅牆鐵壁做的,心臟也沒比人厚實多少。一年一次的告白儘管算是一種誠意的展現,但另一方面來說,也是她承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這種滋味無論如何都很難受。
「……這樣好嗎?」在車上,霍于飛問她。
「沒什麼不好的。」唐左琳嘆了口氣。今天早上,霍克勤終於正式向她提出辭意,而她除了四肢僵冷地發麻之外,吐不出任何一句足以挽留他的話。
他會跟她一起來美國已是她任性的結果,她找了很多理由想留下他,問題是思前想後,沒一句講得出口,因為……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承不承受得住他的拒絕。
「我是不是真的很煩人?」忍不住,她這樣問。
霍于飛聞言一愣。「怎會?我很喜歡你。」
這是真的。一開始知道被安排保護一個半大不小的大小姐時,他感覺很厭惡,可實際相處了,卻很自然地喜歡上這個不帶任何造作的小姑娘,甚至在心底,他早已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看待。
「不要想太多了。」他拍拍她的頭,不喜歡看到她露出這般沮喪的樣子。「霍克勤並不討厭你,當然,我也是。」
「嗯,謝謝。」她道謝,內心卻忍不住苦笑,不討厭,也不代表喜歡吧?
隱隱嘆了口氣,她看向窗外流逝的風景,好想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是怎麼想的,但又害怕知道。
抱著這種矛盾的心思,她好些天沒睡好,上課也打不起精神,一早上的課就這麼恍恍惚惚地過去。
直到中午,有個人出現在她面前。「你沒事吧?」
她一愣,抬頭,才發現是自己上次解救的男同學。「我沒事,我記得你叫……呃……」
「米克。」他一身膚色黝黑,矮小一隻長得並不起眼,是那種在曼哈頓街上擦肩而過一百次都會被人忽略的類型。「上一次的事……謝謝你。」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唐左琳有些意外,但在心情沮喪之時有人向她訴說好意,她很感激。「不會,對我來說那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是嗎?」他暗棕色的眸子一沉,看得出來他不是那種擅長找話題的人。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顫顫開口。「你中午約了人嗎?我能不能約你一起吃頓飯?」
唐左琳一怔,不明所以,他像是怕她誤會了,連忙揮手解釋。「我、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我沒有朋友,你不願意也沒關係,我……」
那一句「沒有朋友」伴隨他沮喪的表情,打入了唐左琳心坎。是啊,她也是一樣的。十多年來,她所有交際應酬的對象全由唐家決定,就連在這裡認識的人都是因為對將來有所幫助,根本無法談心。
她瞅著這個窮苦的男孩,想起他獲取獎學金就學,這樣的人她該欽佩,給予尊敬,於是她想了想。「當然好,不過我不能走得太遠,就在學校的餐廳里吧。」
「好。」他笑開了,那抹溫暖的笑顏使唐左琳覺得他很可愛,或許是她在飽受霍克勤的冷漠璀璨以後急需一點溫柔。
一開始,米克還有點戰戰兢兢,但聊開后她發現他知識豐富,尤其對西方哲學有相當程度的研究,而且兩人都喜歡尼采。有了共通的話題,他們談得更為順利,甚至有種聊不夠的感覺,於是當他們有相同的課程時,便自然而然地湊在一起。
而這一個星期,霍克勤對她的冷淡,可謂是與日俱增。
唐左琳低落得很,米克似乎也看出來了,沉默許久,他問她:「今天能不能到我家一趟?我、我母親她知道了你幫助我的事,一直說希望能夠當面謝謝你……那支筆,很貴吧?」
「還好吧。」唐左琳微笑,他慌張地模樣使她不忍,不過她真不覺得那件事有什麼好掛懷的。「幫我謝謝你母親的好意,但我想應該不太方便。」
「一下子就好!我家離學校不遠,而且我媽身體不好,她很久沒跟我以外的人說過話了……喔,也許對你來說,那地方是有些破舊……」
「這……」他極力遊說,熱情里又帶著一點害怕被她拒絕的膽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拒絕就顯得她很不近人情,何況他是她在美國不為任何外在因素結交的朋友……唐左琳苦惱了半晌。老實說,如果可以,她也想稍微逃脫一下,找個不那麼熟悉的地方喘口氣。
一想到家裡那沉重的氛圍,她胸口便一陣窒悶。如果是這個人,應該沒問題吧?想了想,她終於答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