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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沉重而悲涼的記憶,她沒向任何人說,甚至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事實上,它還是在,並選擇在這個時候浮現腦海,執意擊垮她的心牆。
「舅舅……」她虛弱而無力的呼喚唯一的親人,再也剋制不住,放聲痛哭。
這是她第一次在最信任的親人面前放任自己,不顧一切的哭泣。父母過世的時候,她沒哭,是因為她認為他們兩個人都解脫了,相較於自己一個人被遺留下來的心酸,她更希望最愛的兩個親人能夠好過。可是,現在她任由青春歲月所積壓下來的淚水撲簌簌滑落。
陶允東看著,儘管面無表情,胸口卻很痛。
他抱住一向疼愛的甥女,還記得以前姊姊顧著姊夫,沒空搭理她,總是把她送到他這兒,後來他驟失妻女,她分明還不解事,卻在喪禮上抱住沒有表情、也沒有落淚的他,直喊著:「舅舅,別哭!舅舅,別哭……」
於是在那一刻,他終於能夠面對失去妻女的現實,痛哭失聲。
「沒關係,哭到妳不想哭為止。」
現在,換他抱著她,兩個人相依為命的記憶一一浮現腦海。
陶允東嘆息,回想起姊姊過世前曾留下的遺言──
別讓這個孩子跟我一樣,為男人而哭……
他很慚愧,因為沒有做到。
他們都是福薄的人,和最親的人都沒有緣分,可是天無絕人之路,至少他們還有彼此可以依靠……
深夜,一輛黑色轎車漫無目的的在馬路上疾駛。
開車的男人不停的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神情深沉,一雙厲眸看似緊盯著路況,實際上什麼也沒看進眼裡。
不一會兒,他將車子停靠路邊,沉默的坐著,繼而一拳重擊在方向盤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這一生,他從來不曾如此無力。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將她當做替身的意思。
所以方才被誤會,周邑初有種被侮辱的感覺。原來她竟是如此不信任他對她的感情。
「可惡!」他的心情煩躁。
不可否認的,這陣子他對她的態度有些冷淡,但那是因為……
他臉色一沉,知道現在不是煩惱這個的時候。
的確,他不是一個稱職的情人,可是不管哪件事,他都有理由。或者是他高估了彼此,以為不論如何,她總是懂他。
但是,現在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
嘆一口氣,周邑初心想,好吧,也許應該找個時間和她好好的談一談。
既然下定了決心,他開車返回住處,準備拿一些換洗衣物,前往事務所。
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他一下車,便隱約感受到四周的氣氛有些不對勁,隨即就遭到襲擊。
「嗚……」可惡,他太大意了。
「這是給你一點教訓,不要再插手那件案子。」
一陣疼痛席捲了他,背脊麻痹,意識逐漸抽離……
等到周邑初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
是許商央送他來醫院的,因為覺察到不對,又聯絡不到他,趕緊來到他家,才發現他倒在停車場,頭顱出血。
警方已來做過筆錄,來探病的許商央難得面色嚴肅。
「還好只是腦震蕩和一點皮肉傷……之後呢?你打算怎麼辦?」
正在看文件的周邑初抬起頭,瞟了他一眼,一副「廢話!用得著問我嗎?」的模樣。
許商央嘆一口氣,看來要叫學弟撒手不管,八成比登天還要困難。
不過他也不打算勸,被人弄到這種程度還不反擊,也實在不符合他們的性子。
「OK,你想怎樣就放手去做,不用顧慮事務所。」這是他這個事務所負責人所能給予的最大支持。
周邑初笑了,「還用得著你說嗎?」
得到學長和事務所的支持,他不再有顧忌,打算速戰速決,畢竟敵人已經出手,他自然也不會給他們防備的時間。
於是他馬不停蹄的展開反擊,先將自己遭受襲擊的前因後果披露給媒體,揭發這件有關土地開發案件的醜聞,攤在陽光下,讓公眾檢視。儘管好一陣子要被新聞記者緊迫盯人實在很煩,可是相對來說,也增加了他自身的安全。
期間,他接到了母親打來叨念的電話,什麼這樣危險的工作不如不幹、再不回來就要直接到他家堵人等等,他一概當做耳邊風,好不容易恢復通話的室內電話又遭到拔除的命運。
因為他公布的資料太過齊全,使得這件案子在社會輿論下早有定論,涉案的立委更是遭受司法調查,檢察官不敢吃案,至於襲擊他的黑道勢力,則由許商央負責處理。
「他們似乎不知道我們這間事務所是誰在罩的。」
許商央每回這麼一笑,便有人要遭殃了。
周邑初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儘管不喜歡這樣的處理方式,可是有時候黑暗的勢力就得用黑暗的方法收拾。
自從他遭受襲擊到事件大略告一段落,已經一個多月,案件目前仍在檢察官那兒調查,但大體上沒那麼危險了,他終於可以回復過往自由的生活,而不必擔心會連累到她。
畢竟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是她被人盯上……周邑初全身一顫,不,他不願想象那個後果。
總之,現在已無大礙,他拿出手機,上頭沒有任何來自她的隻字片語。
她還在生氣?或是不願打擾他?
兩個答案都有可能。
電視台剛播報他遇襲的新聞時,她曾經與事務所聯絡,當時他正忙著應付媒體記者,只好請同仁代為轉告他無恙的消息,並抽空打了電話和發mail給她,但似乎沒聯絡上……
周邑初吐了口氣,情不自禁的揚起笑容。
三個月以來,他第一次這樣放鬆,拿起手機,在通訊簿中找到她的手機號碼,按下通話鍵。
「您撥的號碼,現在暫停使用……」機械式的女聲自電話另一端傳來。
周邑初一愣,以為自己哪裡搞錯了,不信邪,再試一次,結果還是一樣。
他有種很不妙的預感,抓起外套就往外沖。
許商央一臉困惑的看著他,「邑初,你去哪裡?」幹嘛跑這麼急?
「我有事!」他頭也不回的大喊。
生平第一次,他跑得這麼急。
一個三十歲、穿著西裝的男人在大街上奔跑的模樣,實在太過詭異,行人們紛紛對他行注目禮,可是他渾然不覺,只知道再慢一步,也許有什麼事就要發生……
站到「等待」的門口,周邑初順了順氣,整理一下儀容,然後推開門,走進去。
裡頭依然瀰漫著優閑的氣氛、咖啡的香氣,還有……
「歡迎光臨。」明亮而活潑的女聲。
但發出聲音的人,卻已經不一樣了。
周邑初走至吧台,看著那名陌生的女服務生,「儂……陶蔓儂在嗎?」
「呃?」誰啊?女服務生愣住,當看清楚他的容貌后,雙眼發亮。哇,這個男人好帥,可是表情好可怕。「你等一下,我去問老闆。」
說完,她往休息室走去。
不一會兒,老闆出現了,看見周邑初,一點也不意外。
「周先生,有什麼事嗎?」
還能有什麼事?
「儂儂呢?」他極力壓抑,語氣依舊逼人。
老闆不以為意,反而像是不解的側了側頭,以無辜的眼神瞅著他,「儂儂不做啦。欸,你不知道?她一個多月前就離職了……」
鏘。
有客人打翻杯子,發出清脆的聲響,新來的女服務生馬上過去處理。
周邑初整個人僵住,感覺自己的腳下好像也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她……辭職了?」而且還是在一個多月前?
「是啊!還有別的事嗎?」
「她……去哪裡了?」
「唉,周先生,這問題怎麼會是你問我呢?我只是她的僱主,而你是她的男友,你不知道,誰知道?」老闆笑說,態度仍舊客氣,卻顯得淡漠。「你要點什麼?還是老樣子?只是儂儂不在,我沖泡的咖啡,也許不合你的胃口……」
不等他說完,周邑初轉身,沖了出去。
女服務生回到吧台,「呃……老闆,剛剛那個人是誰啊?」好嚇人喔,該不會是來討債的吧?
老闆笑了笑,「他?不過是個笨蛋。」
一個徹頭徹尾的愛情笨蛋。
離開「等待」,周邑初跑回事務所,開車直奔「琴」。
途中,他打電話延後和委託人的面談。他從不幹這種事,可是沒辦法,面對眼前這種情況,他不得不承認,也許他們之間出了某些問題。
這時「琴」尚未營業,酒吧大門深鎖,他只好繞到後門,按捺住慌張,按下門鈴。
「誰啊?」陶允東打開門,看見周邑初,毫無表情的臉一沉,聲調平板的開口,「有什麼事嗎?」
「儂儂在不在?」
「她不在。」
什麼?
「她出去了嗎?什麼時候回來?她……」
「周先生。」陶允東打斷他的話,露出前所未見的冷硬臉色。「儂儂不住這裡了,搬走了。」
不好的預感成真,周邑初渾身冰冷。
「她……她去哪裡?」下意識的問出口,可是他直覺儂儂的舅舅絕對不會告訴他。
果不其然──
「抱歉,那是她的私事,我無可奉告。」
「我是她的男友!」第一次,周邑初在他人面前如此失控,失去了過往沉著的姿態。
「是嗎?很遺憾,現在不是了。」陶允東當著他的面,用力關上門。
天啊!周邑初撫著額頭,錯愕不已。
他靠在牆上,不敢置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她走了,她離開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留給他。
想起一個多月前,她以哀傷的表情祈求他的一句話……當時他因為自己的感情遭受質疑而憤怒,所以什麼也不願多說。
你真正喜歡的人,應該是她,不是我吧?
她悲傷的言語,此刻在他的腦海里回蕩。
他沒否認。
只是那樣簡單的一句話,也許他說了,她就會安心,他卻吝於給予。
他喜歡她,千真萬確。
他因而無法接受她將他的感情視作欺騙,然而這樣的心情,她始終沒懂,因為他什麼也沒說。
沒說他喜歡她,沒說他愛她,沒說在他的心中她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如星光一般燦爛、砂糖一般甜蜜,流露出純粹的、真摯的眼神,以全心全意的愛慕,滋潤了他的女孩……
所以他失去了。
剎那間,周邑初再也承受不住,整個人倚著牆壁,背脊戰慄。
到現在為止,他的人生失去了太多,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餘力承受。
難得的星期假日,天氣晴朗,陶蔓儂烤了一些小餅乾,分送鄰居,然後開始打掃。
因為之前報考的夜校開學了,為了方便,她搬了家,意外的好天氣,卻只想窩在家裡,哪兒都不去。
或者說,來到這裡之後,她便過著淡得像白開水的日子,而這樣的生活卻也給了她深深的安全感。
突然,門鈴響起。
「來了。」陶蔓儂走去應門,「藍先生,有什麼事嗎?」
藍念青總是面無表情,讓她想起舅舅。
他手上提著一隻紙袋,遞到她的面前,「我們公司的最新商品,給妳嘗嘗。」他在一間頗大的食品公司任職。
「喔,謝謝。」陶蔓儂開心的接過紙袋,眼角餘光瞥到隔壁半掩的門裡,似乎有個人正在窺視。
她和藍念青閑聊了幾句,然後關上門。
藍念青是她隔壁鄰居言似青的朋友,一星期會有三、兩天跑來這兒住,儘管身材高大、長相帥氣,又事業有成,卻和她一樣都是甜食黨。至於躲在門裡的那個人則是言似青,據說是個插畫家……不過他好像不是很喜歡她。
陶蔓儂不以為意,喜歡啊討厭的,那種感情太複雜,她不打算多想。
現在的生活很好,她白天在舅舅介紹的蛋糕店做學徒,晚上則在夜校就讀相關科系。她不想靠別人,所以用自己存下來的錢租了房子。在這裡,她過得很充實,至少不用再為了比不上某人而感到自卑,成天懷疑自己。
她喜歡這樣的生活。
白天陽光普照,傍晚居然下起大雨,陶蔓儂慌慌張張的將晾在陽台上的棉被跟衣物收進屋裡,這才發現今天下午她都在發獃,忘了出去採買。
這下糟了,不過想了想,難得叫一次外送不算太奢侈吧?何況下雨天,她實在不想出門。
於是打電話給附近的披薩店叫了外送,她便賴在沙發上。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對講機響起,她想是送披薩的人來了,連問都沒問就打開樓下大門,等門鈴作響,她立刻開門。
「謝謝,請問多少錢……呃……」
鏘啷。
太過震懾,零錢包從她的手中滑落,零錢散落一地。
門外的偉岸男子彎身,一一拾起錢幣,放進零錢包里,交給她。
「不讓我進去?」
周邑初一臉平靜,卻隱約有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
陶蔓儂瞅著他。近三個月不見,他好像瘦了些,黑眼圈彷佛說明了這些日子以來他沒一刻安眠。
相較之下,會再見到他,她更加難以置信。
「你……怎麼……」
下意識的,她想逃,胸口竄起的猛烈痛楚讓她想起當日不堪的記憶,急忙要關上門。
他早她一步,緊緊扣住門板,阻止了她關門的動作,並直接進入屋裡,用力關上門。
他的雙眼燃燒駭人的火光,一直以來顯得從容不迫的五官變得扭曲,包裹在西裝下的肌肉僨張,好像蘊含著深沉的怒意,直撲向她。
陶蔓儂很害怕,渾身打顫,逃進屋裡不會是個好的選擇,於是想乘隙開門逃走。
他察覺她的意圖,抓住她的手腕,傾身將她壓制在門板上,大聲喝道:「別動!」
她立刻停止動作,喘息著,瞪大眼瞅著他,然後又開始激烈的反抗。
不,不要,她再也不要被他傷害。
「放開我!」
儘管雙手被他箝制住,她還是拚命的掙扎,雙腿不斷的踢動。
「啊!」
一個不小心,她戴在手上、自路邊攤買來的戒指,劃過他瘦削的臉頰,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迹。
陶蔓儂呆住。
鮮血緩緩的由傷口滲出,周邑初沒理會,深邃的雙眼直直望著她,嗓音低沉的說:「夠了吧?」
這……她說不出話。外頭風雨猛烈,可是他給予她的壓迫感卻更可怕。
終於,她嘴唇顫抖的說出那壓抑了兩個多月的名字,「邑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