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轉眼,雪溶澤國,大地重新回春。

這一日,沈頤要去蘇州鄰近的幾個縣查看春茶採收情況,順道再了解一下各處桑樹的長勢和種植多少,雖然那些桑農和茶農都是跟沈家定了約的,但卻不算佣農,只需在採收、出絲后將上成貨色賣給沈家即成。

沈頤此行也帶著流火一道上路,並教她騎馬,兩個人各乘一騎,最先去的就是烏程縣。

一路上風輕草香,兩個人的心情都頗好,因為昨日從都城傳來消息,穆占春金榜題名,又得聖上青睞,竟破格招入了文淵閣。

一入閣即相當於拜相,那是何等的榮耀吶!流火開心極了,當夜就跟沈頤請了假,跑回家告訴大姐明月。

他們逛完幾處縣鄉,打道回程時已是日薄西山。

回到東院的大門口時,卻看見一人穿著駝色夾褂,鬼鬼祟祟地在門外采看,遠遠看見沈頤和流火的馬匹,竟一路奔了過來,咚地一聲跪下,口中直嚷著,「二少爺,求你救救我吧!」

沈頤感到十分詫異,急忙下了馬,「汪先生,你這是?」他認得來人,是知府衙門裡的一位師爺,姓汪名儒,除去那位資格最老的師爺周密,汪儒算是知府手下最得寵的了。

汪儒幾乎是帶著哭腔道:「知府正派人追殺我,我逃無可逃了!」

「什麼?!」沈頤著實吃了一驚。過年時他去知府衙門拜會,猶見他們賓主相宜的。

汪儒戰戰兢兢地朝四處又打量了一番,才壓低聲道:「可否入院里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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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頤在廂房中靜默地坐著,許久才道:「汪先生,既然出了這種事,鄭大人又已容不下你,眼下你準備如何脫身呢?。」

汪儒一聽又再度跪倒在他面前,極惶恐的樣子,「還求二少爺救我!」

沈頤起身,一臉和氣地把他扶起來,轉身又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卻已斂下了臉色,冷淡地問:「你要我怎麼救你?你出了事,又為何頭一個找上了我?」

「事情到了這個節骨眼,我也不講客套話,誇讚二少爺是活菩薩。經商的沒有一個是菩薩,菩薩捨不得做買賣。」汪儒此時已定下了神,索性開誠布公。

「我之所以來求二少爺,原因有三個,其一,我如今拼著性命逃出來,除了二少爺,別人未必有這個能力救我:其二,別人就算有能力,他們跟二少爺的立場卻又不同,未必肯救;其三,二少爺這裡我不白求,若肯相救,自然有回報。」

他說得篤定,沈頤皺眉想了想,「汪先生,你倒說說,我的立場跟你所謂那些別人又有何不同?」

汪儒的目光變得有些幽深,直勾勾看著他,「說到底,二少爺是經商做買賣的,雖則跟我上頭的知府大人、藩臬二台、巡撫、制台都有交情,但兩股麻終究擰不到一塊兒去。風向順的時候,你們往一塊兒使力,各得各的好處,可逆風吹散麻花捲兒,他朝一旦出了事,二少爺多少也得擔點關係。

「年前我上頭的知府大人往賑災米里摻沙的事兒你是知道的,他連著三年虛報政績的事你也知道,邑州賀中堂大壽,他送的那尊金佛像也是二少爺從自家鴻運樓里搬的……這是一面。」

「另一面,我上頭的知府大人、巡撫、制台們幫二少爺、幫沈家做順買賣的事也多不可數,所以我說,有一日倘若他們出了事、倒了台,恐怕連帶著二少爺也……」

「別的不敢說,就我上頭的知府大人,他的脾性我是知道的,被逼急了就像條瘋狗,逮著誰都會拖進來墊背。」說到這裡,他緩了一口氣,又道:「而我的回報恰可使二少爺他日免於受累。」

「什麼回報」。沈頤的心湖一下子被他撥亂,翻來覆去的思慮著,表面上卻鎮靜自若地端過了旁邊的茶杯,拿杯蓋細細剔著浮茶,不痛不癢地問。

汪儒一拱手,「我現在不願說破,二少爺若相信我,還請救我一命。」

沈頤放下茶杯,幽深的眸子緊盯住面前這位還算得上風流瀟洒的師爺,「這樣的回報無非就是他們的把柄,你若有,直接用來救自己豈不是更好?」

「二少爺果然是聰明人!」當場便被點破,汪儒不禁讚歎,但旋即又道:「同樣一把火鉗,在一個七歲小兒手裡,和在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手裡相比,二少爺以為前者有威力嗎?」

「汪先生的意思是,單憑你一個人的力量,這些把柄非但救不了你的命,相反,它們才是鄭大人真正想置你於死地的原因,是不是?」他站了起來,負手而立。

此時,汪儒已是佩服得無話可說,惟有坦誠相告,「是,正是如此。但那事是導火線,沒有那件事,我辛苦多年收集的把柄也不會叫我上頭的知府大人知曉。」說罷,他垂頭喪氣地長嘆。

沈頤默然良久,忽然抬眼,「我只答應助你逃出江蘇。」

汪儒聞言大喜,「此便足矣!」

他略一沉吟,「今夜錦繡布莊里恰有幾車絹帛要運出城去,先生可躲入車中,我會事先派人跟守城的官差打好招呼,到時免去盤查,出了城,我會再派人掩護你,直到出省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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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

用過午飯,沈頤正在書房裡教流火習字,此時外面陽光明媚,滿院奼紫嫣紅,一派春暖花開的光景。而屋內亦是清風微度,他扶著流火的手,一筆一筆教得認真。

忽然間門房來報,有人送來一盒果品。

流火端過盒子,好奇地嘟囔,「少爺,這送東西的人真是吃飽了撐著,我們府上要什麼希罕東西沒有,還缺幾顆果子?」

「你不懂的。」他的目光一轉到她身上就放柔了,含笑道:「說是送來的果品,這盒子里未必就全是果子,你打開看看,興許裹頭暗藏乾坤也說不定。」

她把盒子放到書案上,打開一看,裡面果然另有東西。

一本薄薄的賬冊!

流火跟在他身邊大半年,對賬冊是最熟悉不過的了,又見是這玩意兒,失望地拿起來遞給少東家,「不就是一本破賬冊嘛,我還真當有什麼寶貝。」

沈頤的臉色卻已有些不對,翻開賬冊,急速看了幾頁,又倏然闔上,彷彿碰上一個燙手的難題,原本俊逸的眉宇深深皺了起來,過了半晌,才苦笑一記,「流火,你說得沒錯,這不是什麼寶貝……相反,卻是不祥之物,恐怕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她嚇了一大跳,「那、那二少爺,我們燒了它吧。」

沈頤搖搖頭,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既像對她、又像對自己說:「燒了也沒用,保存著尚有希望,你要燒了,所有的氣數也就盡了。」

嗄?她傻眼了。那就是說燒不得,還要把這本破賬冊保存起來?可她又不知道二少爺為什麼會害怕這麼一本又破又薄的賬冊,只能在一旁干著急。

沈頤把賬冊放回了木盒中,然後當著她的面把盒子鎖進書房內的一處暗格之中。這賬冊內的秘密十分重大,原不該暴露在他人目光底下,但從她留在他身邊當丫頭的第一天起,時至今日,他還沒有什麼事在她面前刻意隱瞞過。

收妥盒子后,他只是轉身鄭重地對她交代,「記住,有關這本賬冊的事,絕不許對別人提起半個字。」

流火怔怔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忍不住道:「可那裡面——」

「不要多問,那裡面的東西你不懂的,」他看著她,神情複雜,既憐又憂,「我也不願意解釋給你聽,因為那對你沒有一點好處。」

她還想再問什麼,卻忽然被沈頤拉過手,「走,現在陪我出去逛逛。」

「咦,好端端的要去哪兒啊?」她成了丈二金剛,被一路拉著,直至出了東院的大門。

沈頤叫僕從牽來一匹他慣騎的大白馬,二話不說就把小丫頭抱上了馬背,然後自己也瀟洒地躍上,扯起韁繩,兩腿一夾,馬兒轉眼就跑出老遠。

呼呼的勁風快讓流火睜不開眼,幸好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后,速度即慢了下來,原來已到了沈府後面的一片野林里。

沈頤的心情似乎已大為暢快,往四下看了看,在她耳邊笑眯眯地道:「你看,偶爾來這裡踏春、賞花,滋味不錯吧?」

流火卻很不以為然,「這有什麼?我在家的時候,田裡的活全是我乾的,在田間一年到頭這種野花野草見得多啦,有啥希罕?」她還覺得他要特地騎馬來看,怪可憐的。

他哈哈大笑,「你那時是用眼睛看的,我卻是用心看,兩者滋味完全不同。」

「沒聽說過有人看東西用心的。」她狐疑地嘟起嘴。

等她嘟囔完,沈頤已經一躍下馬,將手伸向她,「你也下來吧。」扶她下了馬,他將手向前一指,頗為感慨地有感而發,「你看這些草木,雖然稀鬆平常,但它們紮根子地、承露於天,全不賴人工,就是這一種骨氣難能可貴。」

雖然少東家如此說,但她仍然瞧不出這些遍地都是的野花野草哪裡好。睜大眼,往四處看了又看,忽然歡喜地跑過去折了一枝嫩黃色的小花來,「少爺,這是婆婆丁草!」

她看花,沈頤卻在看她,負著手含笑,「你既然喜歡,應該留它在枝上,折了豈不可惜?」

「少爺,這你可不懂啦!在我們村裡,要是有人生了病,總是拿這東西來煎湯。」

「哦,它還能治病?」他挑眉。

「嗯。」流火用力地點頭,「我小的時候,有一年我娘累得生了病,總是不停地咳嗽,我大姐就采了一大把婆婆丁草來煎湯,天天餵給我娘喝,後來我娘就不咳嗽了,病也好了。」說著把花隨手一扔,「等天再熱些,它就會長得滿山遍野都是,折掉一些不打緊的。」

他笑了,一把拉住又要跑開的她,「你怎麼像只猴子?別四處亂跑,跟在我身邊。」

她的臉驀地有些發燙,整個人變得忸怩起來,「這裡又沒有茶杯茶壺,我跟在二少爺身邊也倒不了茶、遞不了東西,有……有什麼用呢?」

沈頤笑得爽朗,「哈哈,是沒什麼用,不過我就是喜歡你在我身邊。」

流火的小臉愈發燙了。

二少爺一向穩重的,怎麼突然……在胡說什麼呀?

「流火——」他低低喚她。

近在咫尺的聲音讓她嚇了一大跳,猛地抬眼,不期然陷入兩汪深潭裡,頃刻間迷了心神。「二、二少爺……要回去了嗎?」她結結巴巴地開口,不知該怎麼辦。

他扶住她的雙肩,靜靜地看她,過了片刻,忽然柔聲道;「傻丫頭,我喜歡你。」語罷,輕柔地擁她入懷,「一直以來都喜歡,你知不知道,嗯?」

這下可慘了。

流火只覺腦中嗡的一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想掙脫,但二少爺摟得她好緊。終於,她想到一條歪理,硬著頭皮叫嚷,「喜歡……也沒什麼關係,我對我們家養的那頭花母豬就很喜歡。」

「別胡說。」他哭笑不得,只好先放開她,「人和豬豈能相提並論?譬如說,我剛剛抱了你,難道你對那頭花母豬也——」

孰料流火打斷他的話,笑嘻嘻地道:「我也抱過它哩!我娘從鄰村把它買來的時候,它可小啦,才剛生下來兩天,一路上我和二姐就搶著抱它。」

這丫頭!他苦笑著搖頭,「好了好了,你別再提它了,總之你該明白,我對你的喜歡,和你對它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噢。」流火應了聲。

她也不是真的小傻瓜,大致能明白二少爺說的喜歡是什麼意思,可她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又不懂規矩的小丫頭啊,唉,二少爺一定是哄她開心罷了。

「對了,」他忽然拉著她席地坐在草叢裡,「我前些日子聽你說你們家的房子冬天漏風、春天漏水,唔……再這樣住下去可不好,明天我就派人去找一處結實的宅院,讓你娘她們搬過去。」

她驚得瞪大眼,這些話她可從沒當著二少爺的面提起過,只是有時忍不住,一個人趴在桌邊嘀嘀咕咕而已,怎麼讓二少爺聽見了?

「不、不用!」她趕緊胡亂擺手,又沮喪地垂下眼,「……我們家全是窮鬼,哪有錢還給二少爺?」

沈頤失笑,「傻丫頭,」他忍不住又想抱她,但終究忍住了,「這對你們家是大事,對我卻只是小事一樁,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只要能讓你安心,你求我什麼我都答應。」

「真的求什麼都答應嗎?」她抬起眼。

「嗯。」他認真地看她,目光中透出一絲憐愛,「對你,我從不撒謊。」

好,豁出去了!流火像是鬆了一大口氣,乾脆硬著頭皮喃喃地道;「其實從過年以來,我最怕的就是二少爺拿這樣的眼神看我,就像有好多小蟲子在我身上爬一樣,每次我都難受得不得了……」她邊說邊盯著不遠處的一叢草,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臉色是不是變了。

「我沒別的要求,只要二少爺以後不再這樣看我,就是最讓我安心的事了。」

唉,這、下、死、定、了!她說完立刻屏氣凝神、縮起雙肩,只等著少東家發怒。

不料等了半天身邊也沒動靜,她忍不住轉過頭去,卻見少東家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害得她的雙頰再度飛上兩抹嫣紅。

怕小丫頭又要逃開,他連忙拉住她的手,「我這樣看你,你真的每次都很難受?」

似乎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更甚,流火的心慌意亂也加劇,先忙不迭地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我也不曉得,反正二少爺一看我,我就覺得身子很熱,心也怦怦地跳得厲害……我、我很害怕。」

「真是個傻丫頭。」他含笑嘆了一口氣,然後重新把她擁抱入懷,憐愛的親吻著她的髮絲,「那不是你討厭,相反,你也很喜歡。會感到害怕,只是因為你還沒有完全地懂得,喜歡一個人是怎麼回事。」

可他的話流火連半個宇也沒聽進去,她現在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人好像一縷柳絮一樣,被暖風吹著輕輕飄了起來。

「流火,」他輕撫著她的背,目光溫柔,用鄭重的聲調緩緩地說:「過幾日,我找機會跟爹娘和奶奶說,在端午之前讓你進我沈家的門,好不好?」

「不要!」孰料懷中的小丫頭倏然反應過來,連連搖頭。

沈頤吃了一驚,憂心地問:「為什麼?」

「……我要正正經經嫁人的,」流火垂下頭,聲音里似已帶了哭腔,「我不做什麼偏房。」

她也喜歡二少爺,但她有自己的骨氣,雖是貧苦人家的女兒,卻絕不願委屈了自己。

他微微一怔,繼而失笑,「誰說我要讓你當偏房?我素來討厭這個。」他伸指撫上她嬌俏的臉頰,「我說的娶你,是明媒正娶,就是讓你正正經經嫁給我。」

她這才抬眼看他,怯生生地確認,「真的嗎?」

沈頤既沒有頷首也沒有回答,面前明亮的水眸和嬌怯的神情徹底打動了他,他在心底掙扎了一會,最終仍是順從渴望地摟著懷中嬌軀,緩緩倒在草地上,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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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院時,主屋內正等著一個人,和沈頤一般的玉樹臨風,他正是沈府的大少爺沉湛。兩兄弟相比,沈頤更顯溫文俊雅,而沉湛則多一分瀟洒和率性不拘。

「大哥。」沈頤認出屋內的人,便放開流火的手,率先走了進去。

沉湛正負手細觀牆上的字畫,轉身看到流火跟在二弟身後,不禁笑道:「好哇,隨雲,如今府里盛傳你把這小丫頭當寶,到哪兒都帶著,我原先還不信,現在看來果真如此。」

說罷又把目光投到流火身上,促狹地一笑,「哎,我可還沒說什麼,你的小臉兒幹麼紅通通的?」

流火急得嘟起嘴,「大少爺一來就取笑我!我哪有臉紅?再說,就算臉紅了,那、那也是外面日頭曬的,跟大少爺又有什麼關係?」

「自然是跟我沒半點關係。」沉湛笑得愈發暢快,逗這丫頭挺有趣的。「要是跟我扯上關係,那可慘啦,還不被隨雲一腳踢出門去?」

沈頤在旁邊看得直搖頭,趕忙插話,「大哥,你別逗她。你來找我,我們還是談正事要緊。」

他一說正事二字,沉湛就斂下臉來,負著手在屋內開始踱步,「方才鄭大人來找過我。」

鄭大人?沈頤一聽自然也皺起眉,立時想到了那本賬冊。

沉湛抬起眼來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門外明媚的春光,語氣鄭重地道;「鄭大人親自去了一趟錢莊,但這次他讓我存的銀子卻比不得先前,你猜有多少?」

「多少?」沈頤下動聲色地問。

沉湛踱到桌邊,伸指敲了敲桌面,二百萬兩。一說罷,兄弟倆對看了一眼,心下各有說不出的心思在翻轉。

鄭鵬年在蘇州任知府也不過五年,短短五年任期,一個四品的官居然能攢下一百萬兩白銀來,再加上他前前後後在沈家的錢莊存下的銀兩,如今總共已有一百五十萬兩。而按本朝的官制,一個一品大員每年的官俸亦不過一千兩銀子,這其中的差別緣故,即便是瞎子都是知道的。

沈頤思索了一會兒,轉身朝書房走去。「大哥,你隨我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流火見二少爺沒有招呼她,又見他們兄弟倆的神情那樣凝重,便不敢跟去書房,誰知沈頤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拉起她的手,低柔地說了一句,「流火,你也來。」

她便乖乖跟了進去。

沉湛見他們如此,又忍不住取笑,「隨雲,你若真喜歡這丫頭,就爽快地將她收了房,反正奶奶也喜歡,這家裡沒人會為難你們。」

「我斷不會委屈了她。」他看一眼流火,正色道:「大哥,我原本就打算過幾日要稟明爹和我娘還有奶奶,我想娶流火做我的妻子,明媒正娶,僅此一個。」

沉湛微微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好,你小子有種!」他一拍弟弟的肩膀,「流火這小丫頭的確有趣得緊,我原先見你處處寵著她,還道不過圖她有趣,長得又俊俏,想將她收了做偏房,沒想到你是真心。好,倘若到時二娘不同意,我做大哥的一定幫著你。」

沈頤聽完只淡淡一笑,「只是如今還有一件事橫亘在其中,這婚事怕是要有磨難。」

流火一聽即不安地轉頭看他。

「什麼事?」沉湛皺起眉。

沈頤不答話,他放開了流火的手,走到那個暗格前面,從木盒中取出那本賬冊。

「大哥你看。」他把賬冊遞到了大哥手中。

令流火大為吃驚的是,大少爺翻看賬冊時的表情竟如同先前二少爺一樣,眉頭皺得愈來愈緊。

沉湛看得比較慢,細細翻了十數頁,然後才拾起眼,「隨雲,你從哪裡得到這本東西?」

他從大哥手裡接回來,「從知府衙門內叛逃的一位師爺。」

沉湛立時問:「可是汪儒?」

「正是他。」沈頤點點頭。

「難怪————」他轉過身去,看了看書房窗外明媚如畫的春光,若有所思地說:「方才鄭大人交代完存銀的事後,還言辭閃爍地問我可否有看到汪師爺。我那時還納悶怎麼知府衙門跑丟了師爺,會同我這開錢莊做生意的要人來了?」

他轉過身,目光已變深幽,「隨雲,這東西關係到兩江三省百餘位官員的身家性命,汪儒怎麼會交給你?又是怎麼交給你的?」說罷,這位一向輕朗如水的笑面公子居然嘆了一口氣,低沉地道;「你可知道,這樣要命的東西往往是禍多於福,弄不好,我們沈家滿門的生死都得先賠上。」

沈頤點點頭,淡淡地應了一聲,「我知道。」頓了一頓,才又緩緩道來。「汪儒說他從鄭鵬年當知府的第一天起,就存下了記這賬冊的主意,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不慎犯了事,鄭鵬年不留情面。

「這賬冊本來還要加厚,誰想他昏了頭,仗著自己生得端正風流,居然跟鄭大夫人勾搭在一起,那大夫人雖然長年受冷落,心卻還向著夫家,那一日兩人燕好之時聽他透露賬冊的事,就跑去告了密,結果自然——」

沉湛聽完即冷笑,「虧他原先還想得周密,怎麼臨了卻栽在一個婦人手裡?」

沈頤又道:「一日前他來求我,直言我若幫他逃出江蘇,他可回報於我,將來若出了事,也可使我們沈家免受牽連,卻沒想到是這樣一本賬冊。」說罷,他低頭掂掂手裡薄薄的賬冊,卻覺得似有千斤重。

沉湛憂心忡忡的介面:「我原就擔心汪儒來找你。現在鄭鵬年對我們沈家已有所懷疑,若被他查出賬冊在你手裡,到時候,不光是他,依次而上。巡撫、制台,兩江三省大大小小,凡是牽涉進這賬冊中的官口貝,兩眼都會冒出綠光來——」

流火聽到這裡忍不住笑出聲來,「大少爺怎麼把人說得像狼呀?」

她一笑,整個書房內的氛圍頓時舒緩了不少,沉湛也笑了,「你這小丫頭懂什麼?人有時候凶起來,連狼都害怕。你見過獵戶身上穿的狼皮沒有?人要是凶不過狼,怎麼能把狼的皮扒下來?」

沈頤含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別胡亂插嘴。

這時,門房忽然跑過來大嚷,「大少爺,二少爺,門口來了個瞎眼道士,說這屋裡有人衝撞了什麼煞星,非要進來消災!」

這個「煞星」來得正巧,沈頤和沉湛兄弟倆相視一眼,皆覺得心驚。

難道這麼快就要有大禍臨門?

但沉湛素來不信這些,正想喝斥,門房身後已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哈哈大笑地道:「先別忙著趕貧道出府,兩位公子就算不信,但貧道姑妄一言之,公子姑妄聽之,又有何不可?」

沉湛哼了一聲,拂袖轉過身去。

沈頤只皺著眉站在窗邊,他此時已看清那老道士眸中一片灰白,的確是個瞎子,便不冷不熱地詢問,「不知道長方才所謂『衝撞煞星』,有何消減之法?」

那老道士一身灰佈道袍,頭頂上鬆散地束著一個道士髻,彷彿隨時會掉下來,他半仰著一張枯瘦的老臉,煞有其事地說;「這屋內兩位公子,原本長者為嫡、幼者為庶。但這家的老爺與大小兩位夫人情意甚篤,不捨得輕待任何一位,乾脆將兩位都視作了正房夫人,是故兩位公子俱可算嫡出。」

等他說到這裡,沉湛轉身冷笑,「這事有什麼新鮮?我們沈家在蘇州本就是名門望族,隨便在大街上逮著一個人都能問出來,何勞道長辛苦來說這一遭?」

那老道士只道:「無妨。我再接著說,這屋內一位公子有福星照頭、天德顧身,定有貴人相助,可逢凶化吉:而另一位咸池衝撞主星,主桃花犯命,日後必為情事所擾。」

沉湛一聽大為不悅。隨雲剛說想娶流火過門,這雜毛老道就闖進門來亂言什麼桃花犯命,豈不是咒他們難成姻緣嗎?

剛想開口喝斥,不料那老道士竟似讖得他的心思,又介面,「錯矣。為情事所擾者乃長,遇貴人者乃幼。貧道言盡於此,望兩位公子珍重。」說罷,他便轉身而去。

門房和幾個下人在邊上看得瞠目結舌。

這算什麼東西?沉湛一怔,繼而有些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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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在二夫人所居的院落里——

「曉蓉,這花是你哥從哪兒弄來的?」二夫人正在廊下細看一盆盛開的梅樹,邊看邊嘖嘖稱奇,「如今已入了春,也難為這株梅樹還能開得這樣艷。哦,對了,這株梅有名號沒有?」

「原本是野地里長的,哪來的名號?不過我哥後來給它取了一個,叫:『喜梅』。」

二夫人旁邊陪著一位年輕秀氣的女孩子,叫傅曉蓉,是本地林員外家的表小姐,從杭州過來探親的。

「喜梅?」二夫人拾起眼。

傅曉蓉笑容滿面,「可不是,那時滿山遍野都已是一片綠海,這株東西還能兀自開得絢麗,簡直就像特意要向人報喜一樣,所以我哥才給它取了這個名號。」

「這樣說也有道理。」二夫人也笑了。

這時,有兩個小丫頭氣喘吁吁地胞來,「二夫人,不好啦!老夫人又、又暈過去啦!」

「又是什麼事嚇著了她?」二夫人一聽立刻沉下臉,盯住其中一個問。

「是、是這樣的,」小丫頭跑得太急,又呼出一大口氣,「過年前老夫人讓我們在一株老梅樹底下埋了一壇雪水,看今天暖和,忽然又想起來了,讓我們挖出來煮茶……誰、誰知剛把罈子挖出來,那土坑裡竟爬出一條青色的蛇,後來又跟著跳出一隻大蛤蟆——」

「結果老夫人在邊上看著,又給嚇暈了?」二夫人替她結語。

小丫頭忙不迭的點頭,「是的,二夫人。」

二夫人嘆了一口氣,「蛇跟蛤蟆,多半是在你們埋的時候就躲進去冬眠了,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傅曉蓉拉拉她的手,「君姨,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吧。」

二夫人看了她一眼,點點頭,「也好。」頓了一頓,又若有所思的說:「對了,老夫人那邊既然出了事,我要照顧她,明日便無法同你一起起程了。」

傅曉蓉一聽可急了,「那怎麼辦?我原本以為要和君姨一起回杭州,便把姑父家裡派給我的幾個家丁都推了,現在又不好意思再去說,免得他們以為我鬧小姐脾氣、任性無常呢!」她輕輕一咬下唇,面露憂色,「這下可好了,只剩下一個車夫——」

二夫人邊走邊笑,「傻丫頭,我雖然不能去,可我爹的六十大壽總還是要派人去恭賀的,再說,我讓隨雲準備的禮物也得帶去。」

傅曉蓉一聽隨雲兩個字,俏頰上就飛起兩抹紅霞,「君姨,那你打算派誰去呀?」

「看她這副小女兒情態,二夫人豈有不明白的道理?走出自己院子的大門,她決定來個順水推舟,「這樣吧,我們先去東院,我交代隨雲去一趟,順帶送你回杭州。」

傅曉蓉一聽喜不自勝,可她偏偏裝作失望的模樣,「哎,怎麼不是玉瓏妹妹呀?我原本還想著和她結伴同行,兩個女孩子才親近呢。」

二夫人只是搖了搖頭,「玉瓏還是小孩兒家脾性,我不放心。」

「哦,那一切就聽憑君姨做主了。」她笑眯眯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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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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