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巡撫衙門內。
宓謙正在發火,「混賬,怎麼一點都不懂得變通?!」
他面前的一名差役誠惶誠恐地回稟,「大人,不是屬下們無能,實在是南悅客棧的三樓都是上等雅房,一向有規矩,尋常的客人不能上去——」
「對!」另一名差役恨恨地插話,「當時屬下趁人不備,還曾偷溜上三樓想找右相大人,他娘的誰料到樓梯口有兩尊『菩薩』守著,屬下還未張口就被他們一腳踢下樓了!」
「一群沒用的蠢貨!」他氣得站起來后又坐下。
手下丟人,他面子上實在過不去,恨得牙痒痒吶!
賀東林看著場面紊亂不敢搭話,閻合卻在一旁慢悠悠地喝著茶。
「撫台大人別惱,他們是你府上的人,不會無功而返的。」他笑得不陰不陽,放下茶杯,終於開腔,「喂,你們幾個朝我轉過來點兒,我有些話要問你們。」
七八名倒霉的差役只得跪著轉向這位兩淮鹽運使大人。
閻合半眯起眼睛,緩緩地掃視了他們一眼,才慢吞吞問:「三樓你們上不去,樓下的動靜總知道吧?」見差役們忙不迭地點頭,他滿意的發話詢問:「你們喬裝守在大堂里,可曾見到有漂亮的女子被帶進來?」
幾名差役又忙不迭地齊齊搖頭。
為首的一個回稟,「回閻大人的話,屬下們在大室內、客棧大門外都守了整整一個時辰。巧了,進來幾個投宿的看樣子全是買賣人,要說女的嘛……倒有一個被人攙扶著出去,不過是個老太婆。」
「老太婆?」閻合微微皺眉。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莫非——
「那右相大人身邊的小丫頭呢?」
「噢,你是懷疑——」他的問話提醒了宓謙,猛地一拍檀木椅的扶手,「我們一直琢磨著從外面帶女人給右相大人解毒,倒是忘了他身邊就有一個現成的,那小丫頭長得夠水靈!」
「撫台大人明鑒,我就是懷疑這個可能性。」閻合冷冷地一點頭,繼續詢問下屬,「那小丫頭你們認得,她當時在哪兒?」
為首的差役不明白幾位大人在計較什麼,只得照實回答,「那丫頭一直在樓下等著啊。屬下們還聽她不停地問掌柜,說什麼……」他撓撓腦袋回憶。「哦!一直在追問右相大人的病到底治不治得好,她怕泄露身分,倒是口口聲聲『我家公子』的稱呼,還問沈少爺的醫術如何……」
閻合不由得一怔,「沈少爺的醫術?」
「沒錯,屬下聽她一個人不停地嘀咕,說什麼『那個沈少爺要是胡說八道,根本不會治病,耽誤了相爺的病可怎麼辦?』後來快到申時,她不嘀咕了,要夥計幫她去外面雇了一頂轎子回來。沒想到轎子才雇來沒多久,右相大人居然真的好了,只是面色看上去還不大對勁,白得嚇人,他一個人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再後來,就上轎逕自回臬台衙門去了。」
差役啰哩巴嗦地詳述整個經過,閻合卻一直琢磨著「沈少爺的醫術」這句話。
他倏然抬起眼,「扶右相大人上樓后,沈大少爺呢?他可曾下樓?」
差役們又是齊齊搖頭。
「哦,他一直在樓上?!」閻合的腦中又是靈光一閃,陡然從座椅上站起,轉身向宓謙道:「撫台大人,既然那小丫頭的嘴裡一直在嘀咕『沈少爺的醫術』,恐怕沉湛一直留在右相大人房中。」
賀東林納悶地問:「合歡散非要陰陽調和才能解,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幫右相大人解毒?」
「不,」閻合一擺手否決了他的話,「賀大人有所不知,我那劑合歡散不同於尋常,藥性更加邪惡,只需有床笫之歡即可化解,並非一定要陰陽調和。」
「那……」賀東林大吃了一驚,不由得和宓謙互視一眼。
「你是懷疑……右相大人有龍陽之好?」兩人異口同聲地脫口發問。
閻合老實不客氣地點點頭,「請撫台和賀大人回想一下,右相大人為官數載,如今更是貴為宰相,不不,就算不論這層顯貴的身分,即便是街上那些販夫走卒,似他這般年輕之人,哪個不是血氣方剛?」
說著他稍覺得意,在庭中緩緩踱起步來,活像教書先生一般。
「須知男女情愛、人倫大欲,乃是人世間最大的誘惑所在,好色而慕少艾,雖君子亦不可免矣。」說到逼吳,他話鋒一轉,「但反觀右相大人,他體態雖風流瀟洒,卻從未做過半件跟風流沾邊的事,這其中難道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閻大人!」賀東林嚇得忙伸手阻止他。「右相大人是國之重臣,我們別在這裡信口胡說。」
「怕什麼?」閻合不耐煩地瞅了他一眼,「這世界之大,本就無奇不有。我們若真能查證右相大人喜好男色,那可比參他『嫖娼宿妓』還要嚴重得多,以此要脅來拉攏他,也有效得多!」
「這話倒是沒錯。」宓謙撫須謹慎地思量,「前朝曾發生『晉楨一案』,男孌得勢,禍亂宮闈……咳,到了本朝,聖祖爺就極其憎惡龍陽之癖,並下了嚴令,我們同在朝為官,自然也都是知道為官者絕不可沾染此道,否則罷官奪爵。殃及子孫!」
接下來,三人又在內廳中商討了許久,直到新月初升,閻合和賀東林才告辭離去。
宓謙只送他們出了內廳。
他在階下的小園中負手站了片刻,附想回書房,管家又領著一個人過來。
借著冰輪初輝,宓謙認出來人是知府衙門裡的衙役。
對方一見他就行禮跪下,「撫台大人,我家鄭大人讓小的來通報一聲,為了追討帳冊,他已經設計將沈二少爺扣下了,只待明日將五福樓的命案過堂,定能逼迫沈二少爺交出賬冊,請撫台大人放心。」
「放心?」宓謙沒好氣地冷哼,「依如今的世道,有哪一件事可以讓人完全放心的?」
若不是鄭鵬年那傻瓜用人不慎,幕下跑出汪儒這麼一號人物,又豈會害得他現在焦頭爛額?
那名衙役一愣,不知該怎麼回話。
想了一想,只得繼續原先背好的話道:「鄭大人說,為了追回賬冊,撫台大人連五爺都捨出去了,他怎敢不盡心竭力?為了明日在堂上一切順利,我家大人把五福樓夥計劉元的老母妻兒都扣下,他要是敢翻供,就毒死他全家!諒他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亂來——」
「好了好了,本撫知道了。」夜風清冷,宓謙感到一陣睏倦,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回去告訴他,如今洛相就在他轄下的蘇州府,讓他凡事小心,若再出了紕漏,本撫第一個不饒他!」
說罷,他一甩袖,轉身步上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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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日。
那蘇州知府鄭鵬年果然搞鬼,和夥計劉元在公堂上演了一齣戲,原本想以此要脅沈家二少爺沈頤,逼他交出賬冊,但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的如意算盤終究落了空。
賬冊被沈頤呈到了洛廷軒的手中。
鄭鵬年亦被臬台楊明堂當場扣下,押回了臬台衙門的大牢裹,聽候發落。
而在後院廂房中,沈頤把有關賬冊的前因後果都詳細說了一遍。
洛廷軒一言不發,聽他說完,及至那本賬冊被快馬送過來,她看清來人,這才吃了一驚。
「你——」
「你——」
只因送賬冊過來的人,正是沉湛!
他和沈頤本是同父異母的兩兄弟。
雖不知曉他的身分,但他的這張臉,恐怕這輩子都會在她心裡烙下痕迹。
兩個人四目相對,吃驚之餘,一時怔忡無言。
惟有沈頤一人渾然不知緣故,他看到兩人的神色,奇怪道:「大哥,你跟洛相相識嗎?」
「洛相?」沉湛這才猛地回過神來,隨即緊緊皺起俊拔的眉宇。
好一句「洛相」!
他的目光死盯著面前那個人,心裡卻在苦笑。真是想破他的腦袋,也絕猜不到她的身分居然會是當朝的右相大人!可嘆昨日她明明還被他擁在懷裡……
室內一時靜極。
「原來是當朝的右相大人,天子近臣,恕小民不識之罪。」沉湛輕扯起唇角,嘴裡雖言詞謙恭,可姿態卻頗為咄咄逼人。「哦,在下已把賬冊帶來了,敬請右相大人過目……」
說罷,他微微垂首彎身,把賬冊呈上前。
洛廷軒的心早已亂成如團的麻縷。
他是這世上知曉她雙重身分的第三人,在他面前,她該如何以自保呢?
借著翻看賬冊,她勉強壓抑下如潮的心緒,約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后,闔上帳冊,她面色已變得十分嚴肅,「這事恐怕不能再拖了,我要即刻回邑州,把這賬冊呈給皇上……」
「你現在就要走?」沉湛望著她,神情複雜。
一聽到他的聲音,臉色又變得蒼白,她不得不抬眼看他,卻又像不願意再讓他的身影落入自己的眼帘中。「是……旨意緊急,本官、本官絕不能怠惰。」
「怎麼,大哥,有什麼不妥嗎?」沈頤瞧著這兩人,覺得越發奇怪。「哦,你不知道,方才都城有快馬來報,皇上圍獵之時不慎從馬上摔下,下旨讓右相大人儘快返回邑州。」
沉湛聽完心念一動,忽然微微一笑,「隨雲,賬冊既已呈上,沒我們兄弟倆的事了,你先回去吧。」說著,他將目光轉回到那個系住他心弦的人影上,緩緩地道:「我尚有一事想請教右相大人。」
待沈頤離去后,他關上門,並且下栓落鎖。
洛廷軒心中泛起一絲慌亂,極不自在地扶桌而起,「沈公子……」
此時窗戶半掩,午後的陣陣熏風吹入屋內,夾著令人心醉的甜香,卻也吹在她略顯蒼白的美麗面容上。她望了他一眼,又即刻移開視線,努力想維持鎮定,但不停顫抖的睫毛卻出賣了她此刻的不安。
沉湛沒有急著說話。
砰砰兩聲連響,他把左右兩扇窗戶都掩上,才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右相大人?」他不動聲色地喚她,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了,負手而立,姿態瀟洒。
她一咬牙,狠下心地別過臉去,「……本官王命在身,不宜再久留。」
「王命?」沉湛俊拔的眉宇倏然皺緊,他跨前兩大步,竟把她逼得跌回座椅上。「我朝自開國即有嚴令,女子不得參政。而你是身負哪一條律令准許你參政的?」
「我……」她氣弱地勉強辯解,「我本是男兒身。」
「我沒那癖好,從來不碰男人!」他惱怒地駁斥,「那麼昨日在我身下婉轉承歡的人是誰?!」
洛廷軒倒抽了口氣,「昨日只是個錯誤!」她想到那時的情境,胸中不禁又血氣翻湧,大口喘息著道;「若能夠選擇,我寧死也不願讓你救我……」
沉湛氣極,止不住冷笑,「你也算是盤古開天以來第一人了。」
一個弱女子竟能瞞過世人萬千雙眼睛,在國家掄才大典中金榜題名,孚龍望子大殿之上,託孤子先帝彌留之際,新朝初立又以弱冠之姿入閣拜相,古往今來,能夠與之匹敵者,恐怕只有一個小甘羅了。
她心中疼痛,垂下眼,「我並非貪戀權勢,只是……一步走錯便再難回頭。」
沉湛退開身,冷冷地盯住她,「你走錯了什麼?」
「我原本……」
她欲言又止,心神惶惶間驀然下定決心,拿起桌上的帳冊站起來。
「皇上既來了旨意,我勢必要儘早趕回……」言語及此,她拿著賬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只是昨日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謝……今生我會銘記在心。」
「紫瑄——」他終於忍不住一把將她擁入懷裡。
啪的一聲,賬冊掉落子地,洛廷軒無力地仰首閉上了眼。
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執著呢?
即便昨日的機緣是命中注定,但他終究是江南的富家公子,她亦仍需背負著這層虛假的身分,輔君安國,戰戰兢兢。她的心中本已顧不上世俗情愛,他又怎能向她奢求更多?
「紫瑄,」沉湛憂慮地柔聲低喚她的名字,「難道你就要這樣如履薄冰一輩子嗎?居廟堂之高,天威難測,縱然是一個男子,難免也會有栽大跟頭的時候,更何況你——」
他的溫暖懷抱讓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絲心醉,但終究只能咬緊牙,打斷他的話,「天命所系,別無他途。」
當年的一時負氣竟造成了今日難以收拾的局面——
她若恢復女兒身,便是欺君大罪,罪及九族!
這時,窗外天空驟然轟隆作響,風雲變幻,雷電交加,瞬間竟不起雨來。
大雨滂沱,似掩住天地間一切塵囂,沉湛卻全然不加理會,只將懷中的嬌軀摟得越來越緊。他望著她,下了一個大決心,鄭重地道;「我陪你回邑州,幫你想辦法。」
洛廷軒吃了一驚,連忙搖頭,「沈公子,你——」
言語問的稱呼讓他微微皺起眉,忍不住打斷她,「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
她不由得一怔。
豈料他卻忽然一笑,「你已知道我姓沈,那麼現在我告訴你,我單名一個湛,字知源。」說罷,他一手仍捨不得放開她,另一隻手卻蘸了點茶水,在桌面上寫下了一個「湛」字。
沉湛?她在心裡默念,一時五味雜陳。
湛湛若水,清澄盈華……這個字,毋需記,隨著他方才的一筆一劃,已深深刻在了她心上!
待沉湛寫完,指端的水漬也恰好用盡,他重新擁她入鑲,動情地柔聲道:「紫瑄,昨日雖迫於情勢為你解毒,但我們終究已行夫妻之禮,而我也已將你視作我的妻。」
聽他說完,洛廷軒微微仰首,望著房梁的某一處出神,雙眸中卻閃出盈盈的光亮。
她已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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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都城邑州。
右相府,中庭一輪新月初升。
更深夜寂,忽聞吱嘎一響,一扇半月形的小門被推開。
相府的管家老莫親自提著一盞黃油紙糊的小燈籠,態度恭敬地引領著一個人進來。「娘娘,您小心別滑了腳……」
隨他一起步入院子的,竟是當今皇上身邊最得寵的辰妃。
此時已是二更天,檐下燈火通明,洛相猶在書房中。
辰妃一見到書房紙窗內透出的光亮,便在心裡先舒了一口氣。洛相既然尚未安寢,她正好向他求救。
老莫扶著她跨上台階,輕輕推開門,「相爺——」
「什麼事?」洛廷軒衣不解帶,正伏案苦思,聽到老管家的喚聲轉過頭去。這一看不打緊,看見辰妃尾隨在後,她吃了一驚,忙起身離座就要叩首,「不知辰妃娘娘深夜來府,下官有失遠迎!」
辰妃攔下她,美麗的眼眸中竟已泛出淚光,「洛相言重了。」她幽幽嘆了一口氣,「我此番是偷溜出宮的,冒昧前來……是向洛相求計自救。」
洛廷軒頓時不做聲了,因為她很明白辰妃所求的,不外乎後宮紛爭。
然天子的家事,又豈是他們這些在外殿為官的臣子們能夠干預的?
辰妃見她一個人默想,不由得淚光更盈亮,楚楚可憐地道;「我雖在深宮,卻也一直聽聞洛相的儒雅風範,你既是輔君安邦的能臣,又有一顆菩薩心腸。如今端妃已被皇上治罪,打入冷宮,可我被她害得好慘,成天得戰戰兢兢,日不能息、夜不能寐……洛相若不肯相救,我寧可一死以求解脫!」
說罷,她凄絕地一咬唇,作勢就要往牆柱上撞去——
「娘娘千萬不可!」老莫駭得一扔燈籠,搶先攔在了前面。
洛廷軒頭痛得一閉眼,在心裡悵然嘆息。
這位辰妃娘娘出落得美麗靈秀,琴棋書畫樣樣能討皇上歡心,在她身上能發生怎樣天大的禍事?
正思索間,老莫已扶著辰妃在椅子上坐下,她睜開眼問:「娘娘為什麼深夜出宮來求下官?」
「惟有洛相可以救我了。」
「救?」她有些遲疑,踱到自己的書案后坐下,「娘娘正當寵,現時的處境若淺水泛舟、柳堤暖陽,何危之有,又何需向下官求計自救?」
「不然!」辰妃倏地嚶嚶啜泣,邊哭邊把宮中情勢說了,「端妃獲罪前曾向皇上告了密,我……都怪我不好!既然來求洛相,我也就什麼都不瞞你了。
「那時阮妃懷了身孕,宮裡曾一度有傳言,她腹中胎兒乃是下一個真龍天子,可恨我也被妒意沖昏了頭,端妃來找我,說要用巫蠱之術陷害、害阮妃母子,我心裡害怕,沒敢答應她,但卻任由她去作惡,沒有稟奏皇上。直到阮妃失去孩子,皇上大怒,我就更不敢說了,一直拖到端妃被查出來……」
說到這裡,她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洛廷軒的面前,淚流滿面。
「就在洛相奉旨下江南查案時,端妃已被皇上打入冷宮,我越想越怕,昨日苦求滿祿小公公,他才肯告訴我,原來端妃臨了竟不忘扯出我,她向皇上說我知情不報,居心同她一樣險惡……洛相,求你一定要想法子救救我!我如今既受良心的煎熬,又害怕皇上他……」
眼看著如此一位尊貴嬌弱的娘娘,在自己面前哭得梨花帶雨,她亦於心不忍。
沉思了片刻,她放柔聲音道:「事已至此,娘娘勿憂……下官估計端妃此舉,用心雖惡,但對娘娘卻不起傷害作用。」她邊說邊起身把辰妃扶了起來。
「洛相是說……她害不了我?」辰妃不禁怔住。
「是,下官正是此意。」她謹慎地略微頷首,「端妃獲罪在先,牽扯指摘娘娘在後,依下官所知皇上的脾性……只會當她是惡意中傷。」
辰妃雖仍有猶疑,卻放下了一大半的心,「那麼,眼下我該怎麼做?」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娘娘什麼都不必刻意去做,就像平日那樣伺候皇上就行了。」
一番話說完,便到三更天了,老莫又小心地打著燈籠送辰妃出府去。
待洛廷軒疲累地回到卧寢中,小菱準備好的熱水都已涼透了。
小丫頭一見她就抱怨,「我的好相爺,您天天如此、夜夜如此,再這樣下去,丫頭我可不幹了,哼!」她托腮自顧自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不伺候您最好,那我可省心了——」
一聽,洛廷軒的心頭不禁一顫。
她居然由此「省」旋即想到了彼「沈」。
搖頭苦笑,她慢慢地走回床邊坐下,「小菱,今晚不用你伺候了,你回去睡吧。」
「幹什麼,真惱啦?」小菱嘟起嘴兒,惴惴不安地湊過去。
她笑著摸摸丫頭的小腦袋,「朝中出了大事,我想在早朝前先見見皇上,四更就要起身了。你看看窗外,現在都已是三更天了,我和衣躺一會兒就成。」
「那怎麼行?再這樣下去,您的身子可要吃不消了!」小菱頓時急得哭了。「小姐——」
她撲倒在洛廷軒的膝上,抽抽搭搭地掉下了委屈的淚珠。
從小隨侍在身邊,這稱呼她卻已有幾年不敢叫了。
「小姐真喜歡過這樣的日子嗎?明明是嬌滴滴的女兒身,每日起來卻要忍著痛在胸前綁一圈密實的布條,見了人又得時刻當心,生怕泄露了姑娘家的身分……」
她抹一把眼淚,繼續嗚咽,「連我也跟著受罪!小姐不知道,剛陪著小姐到邑州,金榜得中,我天天暗地裡訓練自己,逼自己叫『公子』叫『大人』,就是不準再叫『小姐』,若是叫錯了,就狠狠賞自己一個大嘴巴……我、我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替小姐惹來欺君大罪!」
「傻丫頭,別再說了,」洛廷軒仰頭,勉強忍住淚,「你的苦處我都知道。」
「小姐,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我想回杭州了,想回家看看老爺和大少爺,還有小姐她們……」小菱仍是哭得傷心,「這裡有什麼好呀?說什麼天子腳下,說什麼繁華盛都,可這裡的花兒沒有家鄉的美,水沒有家鄉的清甜,這裡的東西和人……我也都不喜歡……」
洛廷軒的身體不由得輕輕顫抖。
第一次,她感到倦怠的念頭,竟是那樣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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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
東方初露魚肚白。
時節雖已入夏,清早的晨風中卻仍有絲絲的涼意襲來。
南書房中,逸帝大怒未止。
奏摺扔得滿地都是,就連一個麒鱗斜卧的玉紙鎮都被砸得粉碎,滿祿正領著幾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滿地爬,又捧奏摺又撿碎末,忙著收拾殘局。
一陣輕微腳步聲,通傳的小太監進來跪稟,「皇上,洛相和南相都已來了。」
「讓他們進來!」逸帝緊握著手中的佛珠站起身,目光下瞥到地上的小太監,
一個個似烏龜一般弓著背,不禁更添煩躁,恨恨地對準近前的一個就抬腳踢過去,
「滾,你們都給朕滾!」
無端倒霉的小太監們趕緊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隨後進來的一位老者正是左相南斌,三朝老臣,如今鬚髮皆已灰白。
南斌一跨進來,腳下便觸到了那本令逸帝七竅生煙、也被他扔得最遠的賬冊,他剛想彎腰去撿,洛廷軒敬老,忙搶先撿起來,又扶著老宰相一同入內。
逸帝抬眼看到他們兩個,目光旋即又落到洛廷軒手中的賬冊上,不禁恨恨地一甩袖,背轉身去。
南斌不為所動,只閉起了眼,緩緩地道:「皇上不可急於一時。」
聽到他的話,逸帝陰沉著臉地轉過身來,卻沒有開口。
於是南斌又說:「納須彌於芥子,一本帳冊就足以道盡兩江官場的重重黑幕,臣能體會皇上的怒意,那是怒其不爭啊!但皇上登臨大寶不過一載有餘,百廢待舉,兩江又是朝廷稅賦的重地,一旦嚴旨查辦,兩江必亂無疑!兩江亂了,國家的社稷根基亦會隨之動搖,到那時,臣等將輔佐皇上何以處之?」
逸帝眯起眼,猛地攥緊手中的檀木佛珠,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些……朕又豈會不懂?」他轉回御案后坐下,近乎咬牙切齒地道,低頭瞥見佛珠,越發火冒三丈,「父皇在世時一直告誡朕要懂得處大局隱忍,可底下替朕辦差的都是這樣一群惟利是圖的東西,朕要怎麼忍?!要忍到何時?」言訖,他竟將手中的佛珠也大力扔了出去。
洛廷軒撿回佛珠,連同賬冊一起重新放回案上。
逸帝輕輕一抬手,又似想把這兩樣東西扔掉,但終究隱忍了下來,硬生生握成拳頭擱下。「廷軒,你也要朕忍著嗎?」他面無表情地拾眼看著面前的這位年輕宰輔。
她頷首恭敬地低下頭,「是,臣以為……南相所言極是。」
逸帝的拳頭握得更緊,「朕要整頓吏治,難道就成了一句空話嗎?!」
「唉……」南斌在一旁嘆了一口氣,「歷來國之命脈,惟在吏治,這話是沒錯的。」
洛廷軒轉頭看了左相一眼,帶著憂慮和贊同的目光,「將軍敗仗可治罪,但廢除一個,前線還需要派人再戰。」她頓了一頓,才又道;「賬冊上所牽涉的那些官員……皇上可以統統革職查辦,但把兩江的官場清空一半,短時之內可以找何人替代?這是臣等為皇上所深深顧慮的。」
「好啊——」逸帝苦笑,氣得渾身無力,軟軟地靠在龍椅上,「他們在下面勾結貪污,個個高宅深院、起居八座,朕這個皇帝卻還無能為力整治他們!」
洛廷軒看著他,為人臣子,感到既慚愧又有些許心疼。
「時局雖不可以亂,但綱紀卻也是要匡正的。臣以為查辦一小部分,以儆效尤,並讓其餘的人明白,朝廷不追究,並不意味著繼續放縱。」她點到即止地說完,望著逸帝的目光變得盈亮。
那裡面飽含著對這位年輕君主的期待。
於是,新朝承安二年,兩江官場突生變故。
蘇州知府鄭鵬年等三十餘名官員被單職罷官永不敘用!
但大浪來襲,各有乾濕。其餘的大小官員們雖有小懲,卻皆無大礙。其中,兩江總督及江蘇、江西、安徽三省的巡撫都只以「失察寬縱」之罪罰俸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