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覓了塊假山石坐下,難得偷了個清閑,都說南齊風景秀美,她不得不承認,這初秋花草果然比狄國繁麗不少。雖然不得植樹,四處卻置有巨大盆栽,深綠顏色,間隔紅艷花朵,另有一番風情。
此刻的狄國,花事已經開到茶蘼了吧?
庄漣漪嘆一口氣,沉溺思鄉之情。忽然,只覺得背後一陣冷風襲來,讓她突生恐懼。
回眸間,脖上已橫著一隻黑手,眼瞳映入一鬼魅人影。
刺客!她心下喊道。
生平第一次,遭遇如此險境,一直被保護得很好的她,冷不防被扼住了咽喉,她倒也忘了害怕,只覺全身僵硬。
對方就這樣靜立著良久,一雙冷眼睨著她,她看不出其中含意,只覺蒙面下的眸子冰寒深邃。
「尊駕何人?所為何事?」庄漣漪壯起膽子,低啞地問。
不知為何,她直覺認為這黑衣人不會殺她,否則,以他神出鬼沒的能耐,早斃了她,何必拖延?
黑衣人終於開口,他聲音低沉,似中年男子,「聽聞近日公主常在周皇後宮中走動,還請公主不要多管閑事,譬如煎藥之類,交予宮人便妥。」
霎時,她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
眼前並非刺客,而是一個威脅者。他並不想奪她性命,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奪去周皇后的性命。
他是誰?誰派來的?令狐南嗎?
就算令狐南對她無愛,也不敢傷了她的性命,畢竟事關齊朝與狄國邦交。
真是諷刺,她為了他而救治周皇后,但他卻偏不領情,還派人威脅於她……看來,她真的不該多管閑事。
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假如這人真是令狐南派來的,她倒想看看,他對自已有幾分顧忌?
「假如本宮不依呢?」她微微一笑,眉一揚,「尊駕會如何對付本宮?」
「不依?」黑衣人加重手腕的力道,讓她呼吸一窒。「公主,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庄漣漪無畏的抿唇,「本宮還怕了你不成?」
那雙冷眼猛地一凜,十指收緊,眼看就要扼斷她的咽喉,驀地一陣琴聲自假山後飄來。
琴聲縹緲,她知道,這世間能彈奏這樣的琴音只有一人——
「尊駕何必動怒?」只見司徒容若白衣翩然,手持一柄短琴,盈笑而至,「傷了公主,可是會挑起兩國戰事。尊駕若是齊朝子民,還請垂憐生靈。」
對方果然猶豫了,手指略放鬆,冷冷地答道:「你是何人?又一個多管閑事的人?」
「在下是公主的護衛,」司徒容若施禮后道。「尊駕若傷了公主,在下也脫不了關係,無法向狄皇交代,還請尊駕給在下一個方便。」
「你這話倒說得有些意思,」黑衣人似乎笑了,「聽似彬彬有禮,實則咄咄逼人。」
「若尊駕願意悄然離去,今夜之事就當沒發生過,公主亦不會追究。」司徒容若看向庄漣漪,「公主,是吧?」
「不錯……」她越發覺得呼吸困難,「此事再無第四人知曉。」
「竟與我做起買賣來了。」黑衣人玩昧的說:「所謂各為其主,就算我同意,主人也不會允許我空手而歸,如此,兩位豈非害了我?」
「不會。」司徒容若凝視他,「尊駕氣度不凡,絕不會聽命於他人。」
他是什麼意思?庄漣漪發現自己竟聽不懂了。
黑衣人聞言,呵呵笑了起來,「呵,久聞司徒先生非凡人,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過獎了。」司徒容若微微頷首,「既然被在下識破了身份,尊駕還打算繼續行事嗎?」
「被你識破了,我還能留你?」黑衣人肅殺之氣盡現,他轉眼盯著庄漣漪,「你們,都不能留了。」
「這話說錯了,」司徒容若從容的回話,「識破尊駕的是在下,與公主無關。還請尊駕放了公主,在下願意任由尊駕處置。但從今而後,公主也不會再管湯藥之事。」
「哦?你願為她死?這麼忠心?難道你們不只是主僕關係?」黑衣人語帶曖昧的諷道。
庄漣漪氣惱,雙頰頓時羞紅,可反駁的話語卻堵在胸口,一時出不了聲。
「公主是在下的知己。」面對污辱,司徒容若坦然回答,「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正是如此嗎?」
這話讓她愣住,顯然也讓黑衣人一怔。
「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黑衣人似嘆息,「好,我給你一個機會——若你能再尋個借口說服我,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
「在下不擅言詞,卻願意為尊駕彈奏一曲,聽完之後,許尊駕會改變主意。」
「不擅言詞?先生謙虛了,」黑衣人失笑,「不過,我倒想聽聽是什麼曲子,能改變人心。」
司徒容若不再多言,撥弄琴弦,音韶似流水般悅耳逸出。
庄漣漪熟悉他所有的旋律,此刻他奏出的是一首全新的曲子,令聞者如見青山溪流,晨光初綻,忘卻凡塵俗事,所有煩惱頓時拋諸九霄雲外。
撫琴的他,猶自淺笑,衣袂隨風肅飛,似驚鴻照影。
曲畢,黑衣人良久無言,似在回味,好半晌,才道:「不錯……司徒先生果然琴藝高超,讓我想起許多往事……」
「希望此曲能讓尊駕心境稍定。」司徒容若緩緩回答,「若能拋卻積怨,餘生會好過一些。」
「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豁達……」黑衣人幽幽道。「不過,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只要兩位不再多管閑事,今後我定不會來打擾。」說完,他轉身遁去,伴隨著一陣凄厲嘯聲,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危機解除,庄漣漪雙腳一軟,跌坐在地,她捂著胸口大口喘息。
「公主無恙吧?」司徒容若立刻單膝跪下,雙手扶住她的肩,「別急,慢慢呼吸,別嗆著了。」
她閉著雙眼,驚魂未定,想到方才扼在喉上的那一隻手,仍心有餘悸。
全身放鬆之後,眼淚卻涓涓落下,憶起令狐南居然派人如此威逼自己,不禁感到失落與心寒,什麼鬥志都沒了……
「公主,怎麼了?」見她落淚,他連忙問道。
她抬起頭來,卻不經意地與俯下他的唇相觸,唇上火熱的觸感霎時顫入心尖。
他彷彿也感覺到了,不過俊顏上卻沒有異樣,只微微後退。
沉默間,她略覺尷尬的低下頭,不敢看他。
奇怪了,她一向不拘小節,剛剛只是意外,她何必在意?從前他還撫過她的長發呢!
可是唇……這還是第一次。
思緒不知飄向何處,心頭忽涼忽熱,雙頰忽紅忽白。
「那個人——」許久,她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會再來了吧?」
「應該不會。」司徒容若柔聲答覆,「他是個守信之人。」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他?」庄漣漪倏地瞠眸吃驚。
「雖不認識,可我猜到他是誰了。」他自信一笑。
「誰?」她微愕。
「不重要,公主無須知道。」他的雙手重新搭在她肩上,「重要的是公主無恙。」
如此親昵之舉,他做來大方磊落,彷彿方才無心的接觸已成過眼雲煙。然而,她卻仍覺得窘迫。
假如不能淡忘,今後她該怎麼與他相處?
關於令狐南傷她的心,關於方才的驚魂遭遇,都不如她此刻苦惱的事重要。
而她的苦惱,竟來自於眼前這個人。
自這日後,她沉默了許多。
不再到風棲宮走動,也無任何討好令狐南的舉動,只怔怔坐在窗前,看著日出日落。
心中縈繞的全是那抹白衣身影,她忽然發現,與他相識兩年來,自己從未細想過與他的點點滴滴,以為只把他當作兄長,可現下,越想越讓她心跳加速。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她一向以為自己是個忠貞不二的人,且一直引以為豪,然而現在她不得不承認,感情禁不起摧殘,沒想到她的意志如此薄弱。
但她能改變什麼?已經成為南齊帝子妃,肩上背負的還有兩國的和平。
她和先生……只怕一切幻想只是水中花、鏡中月,終歸要付諸東流。
「公主——」綠嫣采了一把彩菊,用水晶瓶子盛著,注入清水,「好看嗎?公主怎麼了,近兩日魂不守舍的?」
庄漣漪眉尖若蹙,並不回答,只輕輕嘆息一聲。
「若為了殿下,公主不如早早放寬心。」綠嫣為主子打抱不平,「俗話說,養不熟的貓就不要理它。」
她不由得笑了,「哪句俗話這樣說過?好大的膽子,竟把殿下比成貓了。」
綠嫣一臉正經鄭重說道:「奴婢要大膽說一句,公主,可聽過仳離?」
她微怔,猛地喝斥,「別瞎說!」
綠嫣不以為意,「明明知道果子爛了心,還硬要吃下去嗎?殿下就是那養不熟的貓,公主趁早將他扔掉為妙!再說,從古自今,替自己挑駙馬的公主還嫌少嗎?就拿咱們狄國來說,光上一輩,就有三位公主與駙馬仳離呢!」
「別說了,越說越不像話……」庄漣漪急忙制止她繼續說下去,「這個駙馬當初可是我自己挑的,況且,事關兩國邦交……」
「邦交?」綠嫣諷刺的笑道;「公主一向是明白人,怎麼突然糊塗起來?南齊與狄國若真的開戰,會因為公主一人休止嗎?自古聯姻的國家多了,也沒見哪個聯姻后就真正邦交和睦的,不過做做樣子罷了。」
「你這死丫頭,哪裡學來這些貧嘴?」庄漣漪不禁無奈嘆道:「也不見你識文斷字的!」
「司徒先生教的。」綠嫣率直的說。
「他?」心尖一緊,「他……還說了些什麼?」
「奴婢因為擔心公主,就向先生請教了這些。先生還說,公主身陷迷局中,不能自拔,只能待公主自己清醒了。」
他真的這麼想,且主張她仳離?不過,這的確是快刀斬亂麻的法子……
「就怕公主捨不得殿下,」綠嫣努努嘴,「依奴婢看,殿下也是個十頭牛也拉不回頭的脾氣,或許最後公主終究能打動他,可要花多久時間?十年?二十年?放著太好青春獨守空閨,公主何堪?」
的確,本來她是這樣打算的,令狐南此刻不接受她,過個十年八載,終究會感動吧?
不過,她應該要守婦道。這可是司徒容若教的。
說到司徒容若,那夜他為了護著她,險些遭那黑衣人的毒手,若非他琴聲出色打動對方,恐怕今天他們便陰陽相隔了……
才高八斗的他,本該有一番抱負才對,他卻為了她久居深宮,甘願當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令她總覺得對他不起。
當初引他來南齊,並非真要他陪嫁,只是希望憑己之力、透過自己的身份,能給他一個錦繡前程,報答他這兩年來的照顧。
如今,尚未報答,怎可給他招惹麻煩呢?
心暫定,她對綠嫣交代,「去替我把殿下和司徒先生請來。」
「一道嗎?」綠嫣詫異。
「先請先生,你在花園裡待一會兒,再去請殿下。」庄漣漪苦笑,「就說我有事與他們商量。」
綠嫣不甚明白,卻聽命行事的離開了。
看著窗前花影搖曳,庄漣漪一陣悵然。
未過多時,果然司徒容若先到。
他打起帘子,輕淺一笑,「聽聞公主不爽快。可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