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口夷,這個抽屜怎麼打不開?」周秋霽忽然道。
「我來——」
他正跨步上前,然而還是晚了一刻,她一個用力強拉,生鏽的把手猛地掉了下來,硬生生把那纖纖柔指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仆婢一見,立刻大驚失色,圍上前來。
江映城凝眸,搶先一把將她的玉腕握在掌中,彷彿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疼痛竄上心頭,割了他自己一般。
「沒用的奴才門他忍不住對仆女刻門吼道,「這等雜事還要主母親自動手,你們閑在一旁都是木頭?」
仆女刻門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連忙跪下請罪,臉色無一不煞白。
「不必責怪他們,」周秋霽彷彿全無疼痛,依然笑道:「是妾身好奇這抽屜里裝了什麼,一時心急而已。」
「還桿在這兒幹什麼?」江映城對那群仆婢吩咐,「趕緊童葯來門
仆女刻門都慌了手腳,應聲紛紛往外跑,一會兒的工夫,倒全都不見了,庫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你這麼生氣做什麼?不過劃了一道小口子而已。」
她說得輕巧,但在他眼中卻越發感到疼痛,鮮血變成紅色的珠子,一顆一顆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裙衫上,讓他覺得慘不忍睹。
江映城捧起她的皓腕,也顧不得許多,嘴唇貼近她的指尖,一口合住,輕輕吮著,替她止血。
這剎那,他彷彿被電流貫穿了全身似的,打了個寒哆,而她,也僵住了。
他憶起被迷香勾了魂的下雪夜,似乎也是這樣的感覺,那一次,還可以騙自己說是被下了迷香,但此刻呢?
他如此清醒,卻仍舊情不自禁,這說明了什麼?
江映城發現自己不敢深思,也不願深思。
這世上,有萬千女子,他愛上哪一個都不為過,為什麼偏偏是她?這個與他刻骨仇恨的記憶糾織在一起的女子,就算他能原諒全部過往,終究無法抹去從前……
「映城……」周秋霽似乎也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嚇了一跳,莫名望著他,有種受寵若驚的表情。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放開她的手,退開一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回頭,或許還來得及,可是,他該怎樣懸崖勒馬?到底有什麼辦法,能剋制他當下所有不堪的念頭?
「以後當心一點兒吧,」他只得佯裝冷冷地說,「這種事,讓下人去做即可,何必親為?」
周秋霽起初有剎那驚喜,但看他恢復冰一般的面孔,激顫的心情也瞬間冷卻,她想,她是誤會了。
轉眼已到隆冬,蘇品墨決定攜周冬痕在京中過年,江映城心下高興,特意叮囑府中要好好熱鬧一番,打算從除夕一直鬧到元宵。
大概是大年初二那一日,周秋霽記得入宮飲宴回來之後,江映城有些醉了,與蘇品墨在花廳里飲茶。
她命人摘了些水仙擺在花廳四周,被暖籠一烤,水仙的香氣便越顯清澈,聞之亦能解些酒氣。
周冬痕最近迷上敲打編鐘,蘇品墨便購置了一套,擺在廊下供她練習。此刻,無笙無蕭,唯獨編鐘叮叮咚咚的聲音,倒是悅耳別緻。
蘇品墨忽然道:「映城,你收留我倆在京中過年,叨擾了這些時日,為兄總得送你些什麼,以表謝意。」
「你越發見外了。」江映城靠在椅背上,淡笑搖頭,「大過年的,何必這樣客氣?」
「纖櫻這鐘兒敲得有趣,不過,聽久了,倒是單調得緊,若是有人撫琴相和,一定更好。」
話剛落音,只見有小廝捧了一副古琴上前,江映城一看,醉意立刻醒了七分,立坐起來。
「上次獵狐之後,為兄便差人回了趟沁州,把這月牙古琴運了來,」蘇品墨莞爾一笑,「算是新春賀禮吧。」
他怔怔凝視著那把古琴,周秋霽本在一儘力泡茶,此刻雙手亦似僵住了般,目光鎖定在他臉上。
「上次獵狐,我沒贏,你也沒輸……」他上前輕撫琴弦道:「那次的賭約不作數……」
「聽纖櫻說,那次你本發現了一窩小狐狸,所以也算我輸了,而且,家母近日病情好轉,願意將此琴贈予更懂它的人。」
是呵,天底下,大概只有江映城最懂了一月牙古琴,與那曲<秋水>,試問世上還有誰是知音人?周秋霽心理泛著微酸。
「別傻楞看啊」蘇品墨淺笑看催促他,「快試試這琴音如何。」
江映城不語,整個人陷入沉默之中,良久方才答道:「好琴配佳人更妙,就像品墨你贈給纖櫻姑娘一套編鐘,我也想把這琴送給一名女子。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就連周冬痕也轉過頭來。
「哦?」蘇品墨忙問:「你真這樣想?」
「你不願意嗎?」江映城反問。
「品煙去世多年,你能這樣想,為兄應該替你高興才是。」
眾人都看著周秋霽,彷彿都認定了她會是此琴的新主人,周冬痕最為興奮,連連向二姊眨眼睛。
她有些不敢相信,這個男子忽然這樣厚待她,倒教她迷惑不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快把月牙古琴端到秋霽夫人面前則蘇品墨吩咐小廝。
周秋霽不由得伸出雙手,滿懷欣喜地迎接屬於她的幸福時刻,這一刻,盼了那麼久蒼天終究沒有虧待她。
然而,她錯了。
所有人都錯了。
「且慢,」只聽江映城道:「去把小竹姑娘請來吧。」
猛然回眸,周秋霽眉心凝結著萬般驚駭,像被誰重重地抽了一記耳光。
是她聽錯了嗎?他方才吐露的名字,真是她聽到的名字?
在場眾人也大感意外,不一會,蘇品墨率先回過神來,替大家問出心中疑問。
「你在說什麼啊,為何要去請小竹姑娘?」
「小竹與品煙貌似,這琴贈予她,最合適不過。」江映城的一字一句擊打著周秋霽的心尖,「我已決定,要納小竹為妾了——」
轟然一聲,她似乎失去了全數聽覺,彷彿有千萬隻蟻,在咬噬著她的耳朵。
好端端的,為何突來這青天霹靂般的噩耗?是幻覺嗎?她的確常常作惡夢、常常把人憂天,卻沒想到會遭遇如此難堪:
「你要娶她?」蘇品墨亦感錯愕,「幾時決定的事?怎麼為兄從未聽聞?」
「年前就決定了,」江映城鎮定淡笑看,「只是忙著過年的事,便耽擱了,對了,夫人,你意下如何?」
他在對她說話嗎?現下,他終於想起,還有她這個冒牌夫人了?
呵,她的意見重要嗎?她有什麼資格反對?
周秋霽低下頭去,害怕淚水奪眶而出,讓她此刻的處境變得更加尷尬。
「廚房裡有些水晶梨子,我去削了來——」她連忙趕在情緒尚末崩潰之前,快步離去。
周冬痕立刻跟上她,生怕她會出什麼意外。
只是她不知道,此時在花廳里,江映城正望著她的背影,俊顏神情複雜,恰如那乍暖還寒的天色。
「映城,你到底在幹什麼?」蘇品墨按按不住,急問道,「真要娶小竹為妾?別告訴我,你真心喜歡她,那樣的女子還入不了你的眼。」
「我心意已決,過了正月十五,便把事情辦了。」他輕輕回答。
「為什麼啊?」真是令人直搖頭{「你說說,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你對夫人不滿意?我可聽說,你是為了夫人才放過那窩小狐狸。這月牙古琴是我們當初的賭注,你當日甘心認輸一可見對夫人是十分在意的。」
是的,他在意,在意到可以為了她放棄品煙的遺物。
這說明了什麼?想一想,都教他害怕。
他可以再愛、再娶,但絕不應該是她,為何陰錯陽差,偏偏是她?
他不允許自己犯這樣的錯誤,現在懸崖勒馬還不晚,幸好他還有檔箭牌……
只是,看到她離去的背影,他為何心中如此難過?彷彿有人用刀子一點一點划著他的心口,卻流不出血來。
對她,他應該狠絕,而非難過。
周秋霽知道,聽聞江映城要納妾的消息,府里沉不住氣的,不只是她。
果然,午膳過後,徐雪嬌尋了來。
「周秋霽門她怒氣沖沖,連名帶姓地叫,「你可真是個沒用的東西,居然連自己的相公都看不住?」
「呵」她不由得笑了,「人明明是你自己挑的,這會兒卻怪我?」
她就猜到有今天,一雪嬌表妹遲早會後悔,早知如此,何必作繭自縛?
「你真這麼笨嗎?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那我叫你去死,你是不是真去死?」
「表妹,記得我曾經提醒過你吧,」周秋霽淡淡答道,「把小竹擱我屋裡,那些暗地裡愛慕映城的女子,她們可得要擔心了,本來,若我與映城不睦,她們或許還有機會取我而代之,這下可好了,來了個與蘇品煙相貌相似的小竹,那她們就更沒什麼希望了。」
徐雪嬌氣得全身發抖,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表哥說,過了正月十五,就把此事給辦了。」她繼續道:「我想,也該幫小竹把1女奮籌備起來了。」
「表嫂,能不能別說氣話?」終於放下身段,換了一種討好語氣,「咱倆現在應該聯於阻止表哥納妾才對啊。」
周秋霽挑眉,「如何阻止?夫君心意己決,我等有何能耐讓他改變主意?還是乖乖順從的好,否則,惹惱了夫君,反而更不妙了。
「表嫂還真是個賢妻啊門徐雪嬌咬著唇,「妹子只是提醒你,現在挽回還有機會,若那賤婢真的進了門,哭的就是你了」
「我真的無所謂,」她只覺得心下一片平靜,「無所謂了……」
他與她,有名無實的假夫妻,完成協議之後,遲早要分道揚浪的,又何必過分在意?再說了,她憑什麼去爭呢?一介凡人,如何跟天上的仙子事寵?呵真是可笑。
一陣腳步聲傳來,她們同時抬頭看去,便見小竹踏雪而來。
此刻的她神采奕奕,披著一件新制的紅狐斗蓬,明麗的顏色襯得她一張嬌顏更加楚楚動人。
「夫人、表小姐——」小竹欠身,向兩人一一行禮,但與平日不同的是,行過禮后她馬上昂起頭來,滿臉自得的笑意。
這笑意,讓徐雪嬌的怒火越燃越烈。
「哪兒來的紅狐斗蓬啊?」她的語氣滿是嘲諷,「挺華貴的東西,卻披在一個賤婢的身上,真真糟蹋了。」
小竹倒是一笑,從容地回道:「這紅狐斗蓬是丞相方才所贈,表小姐若嫌棄奴婢,當初為何要費勁把奴婢買來?」
「你……」徐雪嬌杏目圓睜,「你這賤婢敢頂撞我?」
「別一口一個賤婢的,」小竹春風拂面,「過了十五,表小姐該稱我一聲小嫂嫂了吧?」
徐雪嬌再也忍不住,猛地將她用力一推,小竹沒提防,打了個踉蹌向後倒去。
她的身後本是一片池塘,寒天里結了一層晶瑩的冰,無奈這冰結得並不結實,此刻砰然一聲,裂了好大一個窟靂,人直摔進冰水裡。
這一下,連徐雪嬌也嚇著了,只見小竹在冰水裡撲拍了兩下,便往下沉去,不一會兒沒了蹤影。
「來人」周秋霽連忙大叫,「快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