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無論意欲如何,人已經死了。
「你走吧。」蘇巳巳扶住疼痛的額,「一會兒太醫要來給本宮請脈,恕本宮不與你多語了。」
「帝姬……」月媚就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奴婢害死公子,自然不會獨活。不過奴婢尚有一件事沒替帝姬辦成,今兒個終於有了音訊,奴婢是來傳話的。」
「什麼事?」她不明白。
「帝姬不是曾經打聽過奴婢的師父?現下,奴婢已經知道她的行蹤了。」
呵,對了,那首「換魂曲」的主人?
不過,現在再知道她的行蹤還有什麼用?魂換不回去了,沒必要了,她也不想再換了……
「奴婢的師父就在宮外候旨,帝姬願意見她嗎?」月媚問。
此時此刻見與不見,還有什麼關係?不過既然來了,就見上一面吧,長日無聊,可解好奇。
「請你師父進來吧。」蘇巳巳聽到自己回答。
月媚頷首躬身去了,一盞茶的工夫,便領著一名身著道袍的婦人緩緩而入。
那婦人看上去甚是普通,任何庵堂里都會有這般模樣的道姑,只見她立在堂前周全地施了個禮。
「檻外之人給帝姬請安……」她的聲音倒是十分清亮,頗有蘊力,「無量壽佛……」
「師太請起。」蘇巳巳抬了抬手,「聽聞師太會換魂之術?」
「帝姬……」那道姑卻盯著她,眼底閃爍奇異的目光,「敢問帝姬生辰可是正月初八巳時?」
蘇巳巳一驚,猛地支起身子。
那日子不是帝姬,而是蘇巳巳的生辰,這道姑如何知曉?
「師太大概弄錯了吧,」她掩飾地澀笑,「本宮的生辰天下皆知,哪裡是正月呢。」
「貧道想給帝姬講一個故事,」那道姑卻答,「大概一年前,貧道路過慶州,當地有一戶小康之家的夫人,聽聞貧道本領特地花了重金請貧道前往家中小坐。那位夫人當時哭得極傷心,說是有個女兒自幼失散,她怕女兒命運不濟,這輩子流落在外,飄零凄苦,想要貧道幫這女孩子改改命格。」
心間再度緊了半拍,蘇巳巳抿唇聽著,臉色已然蒼白。
「貧道當時笑著說,這命格天已註定,哪能說改就改。那位夫人又苦苦哀求於我,聽聞我能替人換魂,就算不能改命,替女兒改一個軀殼也好。貧道看她哭得可憐,又許以重金,於是承應了下來。不過,貧道對她說,這換魂之事還得看上天的安排,機緣巧合方能成事。」
蘇巳巳只覺得淚花已經湧出眼眶,鼻尖酸酸的。
這個故事說到這裡,她已經明白大半了。本以為這番奇遇純屬偶然,沒料到卻是千里之外的母親為她苦苦哀求而得……
原來她還有家人,母親還惦記著她,自幼離散,她以為他們早把她忘光了。
「那位夫人最後告訴貧道說那一年鬧飢荒,迫不得已把女兒賣了,換了口糧。如今家境漸好,她與丈夫每晚都會夢見女兒,羞愧難當,後悔莫及。她幾番輾轉才打聽到當年是將軍府把她女兒買走。」道姑微微而笑,「貧道亦尋到那個女孩子,當天她恰巧與另一女子同時落入水中,貧道便趁機替她倆換了魂……」
原來真相竟是如此……天為?人為?實在難以說清……假如那日與她同時墜河的並非趙玉惑,她的命運又該流向何方?
「帝姬,這等換魂之事貧道一向替人守密,只是聽聞我這徒兒近日得罪帝姬,還請帝姬看在貧道這個故事的份上,留我徒兒一條性命。」那道姑上前深深叩首。
而立在一旁的月媚,倒是滿臉迷惑,完全聽不懂這番談話。
蘇巳巳忽然覺得心中釋然。賀珩死後,其實她看淡了許多東西,亦深知人命之可貴。
「月媚,帶著你師父退下吧。」她嘆息道:「逝者已矣,你若償命,賀珩泉下有知也不會好受的。」
畢竟,他們之間曾有過一段主僕之情。就算無關男女之愛,憑著賀珩的善良之心,也不會責怪她吧?
月媚沒有再說話,引著那道姑靜靜退了出去。這個時候不再來打擾,就是最好的贖罪方式。
月媚應該懂得。
蘇巳巳躺在卧榻上有些虛脫的感覺。方才那一番對話,消耗了太多心力。
「帝姬,太醫到了。」綠宛通傳道。
她點點頭,示意太醫進來。
一陣輕風鑽入簾內,她心下一顫微坐了起來。
不知為何,忽然有種奇怪的預感,讓她忐忑。這段時間她心如死灰,已經完全沒有半點知覺了,此刻的驛動倒有些復甦之感。
她瞪大眼睛看見薛太醫躬身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男子。
那男子戴著葯童的青帽頭垂得很低,看不見容貌,只是身形修長行動輕緩,頗有儒雅之氣。
「帝姬,這是為臣的徒兒。」薛太醫介紹道:「最近儷妃娘娘也有孕了,我這徒兒被派去伺候,先到帝姬這兒學點經驗。」
「好。」蘇巳巳領首。
「那為臣先告退了。」薛太醫道:「今日就讓我這徒兒為帝姬請脈吧。」
她有些詫異,要知道太醫院的學徒是沒資格給主子請脈的,最多打打下手抓抓藥,薛太醫此舉純屬違規,他到底有何用意?
眼見老臣退出殿外,她倒沒有阻止,也想看看這到底唱的是哪一齣戲?
「帝姬,得罪了……」對方倒也不客氣,驅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玉腕。
蘇巳巳差點兒驚叫起來,因為這冷不防的動作大為不敬。
然而她終究沒有出聲,因為這握著她柔荑的大掌如此熟悉,就連那溫度她也還記得……
「你……」她不由得喉間哽咽,難以置信。
「帝姬這胎很穩,母子平安,大可放心。」對方微微笑道,抬頭間呈現她日思夜想的俊顏。
她覺得自己已然變成了僵石,連指尖都不能動彈。
「才幾個月啊,連自己的夫君都不認識了?」賀珩揮了揮她的右頰笑道。
她瞪著他,一把抓住他的大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臉上。
「玉惑,你這是幹什麼?」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倒把賀珩嚇著了。
「打我……讓我知道這是真的……」多少次在夢中,她看到他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她的榻前,對她微笑……她害怕從夢中醒來……
「傻瓜!」他攬住她的腰,俊顏貼至她的耳際,「你說說,是不是真的?」
他的體溫,熟悉的味道,暖人的鼻息,同時圍繞著她。彷彿冰山遇見春光,她的眼淚轟然決堤。
她掄起拳頭,一下又一下打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像在撒嬌,又像在撒氣。
「你騙人……騙人……」
是呵,騙得她好苦,以為他已經死了,讓她自責愧疚,夜夜煎熬。這幾月他卻不知在哪裡逍遙。
「我總要打理好一切,再來接你。」賀珩笑著,一點也不感到疼似的任由她撒氣。
「你……不怪我了?」她抬起淚眸,怯怯地問。
「又犯傻了,我哪裡有怪過你?」他寵溺地刮刮她的鼻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出賣你,我從沒告訴任何人那條秘道的事……」雖然解釋已經毫無用處,但她還是想澄清,「是趙闋宇他冤枉我……」
急到直呼睦帝名諱,可見她有多急迫。
「我知道,是月媚。」他點住她的唇,不讓她太過激動。
「你知道?」她意外。
「呵,不是說過嗎?宮裡我有許多朋友,重金之下必有人助。」他笑了又笑,「比如,方才的薛太醫。」
原來如此。他其實遠比自己想像的聰明強勢,她怎麼又忘了?
「這幾個月,我已替咱們尋到一處好地方,賀家的人馬也準備安置在那裡。」他詳細解釋道。
「可公公他老人家……」憶起賀世勛臨死前的慘狀,她就打一個哆嗦。
「好在父親的遺體已經風光大葬了。」他的眼中亦滿是悲痛,但明顯堅強了許多,「即便賀家自此家勢式微,不若以往風光,但從今往後,我會代替爹爹好好打理賀家,不致讓我們這一族滅亡。」
那日父喪時他固然一臉悲痛,但他當下對帝姬的冷絕,其實也是他演出的一出大戲,為的是能在他打理好一切將帝姬接回他身邊的期間,別讓睦帝為難他們母子倆。
「賀珩……」她心疼的看著他一臉神傷。
「父親不從我勸執意謀反,這也是他選的路,身為人子的我,已儘力保老父周全,但他卻執迷不悟;有這樣的結果雖令我心悲痛,但至少賀家沒因此被冠上叛國大罪,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他娓娓道來,這陣子他已想開了,不再為過去緬懷,重要的是他和她的將來。
如此艱辛沉痛的事情,在他嘴裡卻輕鬆而淡然。
她知道,他若出此言必會實現。
蘇巳巳依在他的胸膛,終於可以放心微笑。倏忽間小腹再度胎動,這一次除了喜悅,再無其他。
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執子之手,白頭偕老,彷彿上蒼對這數月艱辛的補償。
她此生再無其他奢求,如此她已心滿意足。
蘇巳巳走進養心殿的時候,趙闋宇像在榻上睡著了。
這位所謂的皇兄,她得親自向他道別,順便談一筆交易。
此行她瞞著賀珩,否則他不會讓她冒險前來。不過,她有把握能達到目的。
「你來了……」他睜開雙眸,似對她的腳步聲萬般熟悉,「太醫請過脈了?」
「請過了。」蘇巳巳道。
「聽說,薛太醫帶了個學徒去?怪了,以前薛老從不幹這種事的。」他笑道:「太醫院招了什麼得意的學徒嗎?朕如何不知?」
呵,果然一切都瞞不過他。
他畢竟是皇上,可以隻手遮天。
「聽說儷妃娘娘有喜了,」蘇巳巳卻道:「皇上不是因為周丞相謀反之事遷怒儷妃,還將她打入了冷宮?這會如何是好?」
「儷妃是儷妃,她娘家是她娘家。」趙闋宇神色不悅,很少見他為一個女子如此。
「賀世勛是賀世勛,賀珩是賀珩。」蘇巳巳趁勢道:「假如,賀珩還活著,皇上會放過他嗎?」
「朕知道今天去給你請脈的到底是誰了。」他語帶雙關,「賀世勛雖然亡了,但死忠賀家的將士餘黨卻仍有不小勢力,光聽憑他們調動的兵馬,就夠讓朕頭疼的了,你說朕該如何是好?」
「臣妹可以保證,賀家兵馬不會動我夏楚江山一分一毫。」
「你如何保證?」
「南國主。」她微笑,輕輕吐露。
這三個字讓趙闋宇變了顏色。
蘇巳巳低眸,從袖中掏出一枚琥珀戒指遞到他面前,看到對方眼中一閃。
「這個,是皇上一直想要的吧?南國主的指環,可調動江南十一省季漣氏的兵馬。賀家果真謀反,皇上大可應對。」
「你要把它給朕?」趙闋宇難以置信。
「不錯,這枚指環是母後生前留給我的,『南國主』並非什麼亂黨頭目,只是季漣一族的族長。母后希望我替她守護族人,亦希望我更能在國家有難時,以助兄長。」蘇巳巳背誦先前帝姬傳授她的話語,「可惜皇兄卻誤會了這指環的意思,以為臣妹故意與你為難。」
「你真捨得把它給朕?」趙闋宇眼底泛著懷疑,「你不擔心朕反過來對付母后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