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品臻一早醒來,所有的知覺只剩下——痛。
她發現自己頭痛、喉嚨痛、背痛,腳和手無一不痛,她痛苦地睜開眼睛,想看看船艙外面是否還在下雨,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
她心裡一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倏然坐起身。
赫然看見落地窗旁那背對著自己的人影,不由得張大眼睛。
孫世祁!
怎麼會是他?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原本不是一個人在船艙里喝酒嗎?怎麼……會躺在這裡呢?
孫世祁從窗里的倒影里看到她,遂緩緩轉身。
帶著一抹嘲謔的笑容問候道:「早安啊,丁小姐。」
早安個鬼!分明有鬼。
「我怎麼會在這兒?」
他聳聳肩,笑意更濃了,可他的眸子卻是冷的。
「這情況不是很明顯嗎?你逃跑了,我當然得把你抓回來。」
她抱著劇烈疼痛的頭,壓抑著噁心想吐的感覺。
不行!
她得先去趟洗手間。
她起身,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出房間,找到大廳旁洗手間的馬桶,開始無法抑制的嘔吐。
十分鐘后,她有點頭重腳輕地走出來。為了讓自己清醒些,她扭開水龍頭洗臉漱口,還對著鏡子耙順自己的頭髮。
她真的不舒服,原本想先回她住的房間躺躺,但又想拿瓶礦泉水到房裡,於是她想到大廳中的冰箱。
慢慢踅到大廳,拿了瓶礦泉水要進房間,經過監視器前,她下意識地抬頭,突然看到那艘把困了好幾天的船。
她心裡突然明白了一切。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孫世祁可以找到她了。換句話說,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哪裡。
世祁穿著V領深藍色運動衫和休閑短褲,一派輕鬆地從樓梯上走下來,眼睛卻一直看著她。
她怒目瞠視,大吼:「你監視我?」
「唔,我的罪行何至於此?我還知道你說要幫我敷背、準備早餐,全都是計劃好的。打從你知道我有船時,就一直假裝討好我,計劃要偷船逃跑了吧。」
「你!」她竟氣得說不出話來。這輩子他還不曾像現在這樣生氣過,枉費她一直把他當正人君子看待。
他走到大廳,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冰涼的啤酒,仰頭灌了一大瓶,然後轉頭望著呆立一旁默默無語的她。
「怎麼樣?被騙的感覺如何?」
她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世祁連忙跑過去。見她一臉蒼白,還冒著冷汗。
他一把抱起她,低頭望著那張美麗清秀的臉龐。
「這情況至少不是裝出來的吧?」這樣想的時候,他心裡有的只是深深的無奈。
才恢復知覺,她睜開眼睛看看自己原本睡的房間,確定自己是一個人在房裡。
她閉上眼睛,馬上想到監視器的事情。
那這幾天她在甲板上釣魚、發獃、喝酒,還有……淋浴,他豈不全看見了?
可惡!原來她自以為可以逃跑的伎倆竟被他當白痴似地耍得團團轉!
想到他坐在舒服的屋裡看著她怎樣狼狽不堪,她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既然他不想當好人,她也就不必堅持什麼原則,非和他比情操不可。
她必須讓他知道,惹火她,難受的絕對會是他!
她非得讓他嘗嘗難堪的滋味不可。
聽到房門有些微聲響,她立即躺回床上。
她不必張開雙眼也知道是孫世祁進屋來。他先是走進她,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走進浴室,擰了一條濕毛巾,又走到她身邊,將冷毛巾覆在她滾燙的額上。
就在此時,品臻起身撲向他,誰知用力過猛,世祁被撲倒在床上,為了要維持平衡,他反射性地緊急抓住她的手臂,結果兩人的唇重重地碰在一塊。
這一撞,真是痛極了!
品臻痛得眼淚都飆出來,她全身上下已經夠痛了,又來這麼一下,她氣瘋了!也要他嘗嘗這種全身酸痛的滋味,她用力往他的唇一咬,他痛得張開了嘴,品臻為了把感冒病毒傳給他,伸出小舌,在他嘴裡胡亂攪和一通。
可是不過三秒,她嘗到血腥的味道,立即用力推開他。
果真見到他的唇紅腫且滲出血來,她大聲嚷嚷:「你白痴啊?不痛嗎?你不會把我推開?!」
她原本因發燒已經紅通通的臉氣得更為艷紅,頭整個像泡水的海綿般發脹,真不知道到底該氣誰,氣他還是氣自己?
她的耳朵嗡嗡響著,真是好難受。
他不以為意地微笑著。
她看著他的笑容,越發生氣。
「我真想用全世界最強的病毒把你毒死!」
這話只讓他的笑容在他那張乾淨俊逸的臉上擴大。他起身抽取面紙擦拭著嘴角的血跡。
「我知道啊,但你為什麼突然變卦?」
「……」氣死她了!竟還問她!她真會被他氣死!
「不如我來猜猜。」他氣定神閑地說著。
她紅紅的研究狠狠瞪著他。
「你該不會是因為愛上我,所以不忍對我痛下毒手吧?」
聞言,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來不及回嗆他。
他輕拍著她的背。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我是因為重感冒才沒力氣動你,你最好讓我死在這裡算了,要不等我好了,我覺得不會讓你好過的。」
「好,我會等著你。」說完,他轉身從桌上拿來一碗葯。「這是福伯去溫室摘的藥草,還用了一個小時慢熬,說是可以治感冒的葯汁,喝了吧。」
她轉頭,就是不想看到他。
「都發高燒了,就別使性子了。」他溫言相勸。
到這地步,死她都無所謂了,發高燒算什麼?
「唉,好吧,橫豎我喜歡的是你的姿色,對你的品性就不是很敢領教,如果你燒壞了頭殼,自然就沒了殺傷力,那時候我大可考慮重新娶你過門,那你騙走的那些錢,不久又順理成章的回到我身上了?」說完,他像是很滿意自己的說法,斜睨了她一眼,接著放下藥碗,哈哈大笑著走出房去。
哼!想得美!
等他完全走出去,品臻拿起葯,一飲而盡。
然後心裡突然隱約有種中計的感覺。
她……是不是又被他給玩了?
連著幾天,她因為頭痛,整天都感到昏昏沉沉,但儘管意識不是很清楚,她依然知道,有人在照顧她。
她想喝水的時候,總有人及時遞上水杯。
想上洗手間時,也總會有人用強而有力的手臂扶著她。
經過三天,好不容易她的燒總算退了。
她在晨曦中清醒,轉頭髮現孫世祁就睡在她房裡的沙發上,一件薄毯被他踢到地上,因為房裡開著冷氣,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撿起被子為他輕輕蓋上。
看著他的臉,她不免驚詫。
他瘦了。
滿臉鬍髭的臉,儘管閉著眼睛,但看那熟睡的程度仍可以看出他疲倦極了。
他是她認識的那個只愛賽車、隨便什麼都不在意的紈絝子弟孫世祁嗎?
不就是因為氣她、恨她,才把她抓到這個離台灣千里之外的無人島來想要報復她的嗎?
那又何以這般夜以繼日地悉心照顧著重感冒的她?
他的行為實在矛盾得令人發噱。
她以輕得不能再輕的力道撥開覆在他額前的髮絲,只是這樣,真的只是這樣,她已經覺得好滿足。
她其實好早就明白,這個男人是真心誠意在愛著她的。
可是愛情儘管甜美,但愛情的保存期限是誰都說不準的。等到不愛了,誰會先被毀滅呢?
他明明有著大好前程,為何非要和她這種不吉、且背負數十條詐欺罪的女人苦苦糾纏呢?
唉!
她深深地嘆著氣。
孰料,竟驚醒了他。
他該死地對她露出迷人的笑容,伸手摸著她的額,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神情。「嗯,燒退了。」
她握住他的手親吻著。
他驚訝地望著她。
她抬眼,美麗的眼睛中滿是迷濛。
「吻我!」她像微風拂過臉龐那般低語著。
他起身,環著她的腰,俯身覆上她柔軟的唇。
因為早已愛上他,卻又不敢放手去愛;想對他好,可又深覺不因該,她的心矛盾得幾乎要裂開。
所以,在還能見面的時候,她忍不住,她就是忍不住想把握些什麼。
因此她極盡所能地挑逗他。她不在意他能多亢奮,她任意地在他身上狂妄又放肆地點著野火,直到他身體緊繃,狂吼一聲,進入了她。
丁品臻一點都不後悔。
因為她知道,剛剛兩人合一,同時達到的高潮,將來可能是他們曾經愛過的證據,也是唯一的共同回憶。
所以她儘管嘴裡不能說愛他,身體卻可以對他毫不保留。
事後,孫世祈當然感到無比滿足及舒暢。
但對她的心意,他卻依然感到極度困惑。
他不明白,她何以忽然如此熱情及主動?
其實認真想來,他始終不明白她。
兩人一路走來,他對她除了喜愛,從不曾有機會弄清楚她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如果說她單純只是想敲他一筆,何不在還是孫太太身分的時候把握機會很刮他一筆?
如果她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何以會把所有他可能找到她的線索都給斬斷?
她之於他,從來是個難解的謎團。
她伸手玩著他的胡茬。「我幫你刮鬍子好不好?」
「你會嗎?」
「試試看。」
在浴室里,他拿電動刮鬍刀給她,她卻搖搖頭。
他只好翻出刮鬍刀撞上新刀片遞給她。
接過刮鬍刀,她眼露凶光望著他,陰森問道:「你怕嗎?」
「怕什麼?」他笑問。
「我沒替人刮過鬍子喔。」
他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很堂堂正正的。
「凡事總有第一遭,來吧。」
她只好在他臉上拍上很多泡沫,然後有些緊張地慢慢刮著。
不久,一張乾淨俊逸的臉龐在她手裡重現。
「好,我現在要刮鼻子下面了喔。」她先是吁了口氣,接著拿著刮鬍刀繼續說道。
她小心翼翼地避免傷了他。
可還是聽見他叫了一聲,迅速站了起來,照著鏡子。
然後他們同時看見了——
血,從他唇上流了出來,很快便染紅了下巴。
他愣在原地,從來她手裡的刀都是向著敵人的,怎麼會劃在她心愛的男人臉上?
世祁低頭扭開水龍頭沖洗臉,然後從柜子底下抽出一條白色毛巾捂住,走出浴室拿藥箱,然後上藥。
五分鐘后,她才從浴室走出來,望著窗外點了一根煙。
「也給我一根吧。」世祁在她身後緩緩說道。
她轉身,見他臉上的傷已經擦好葯,貼好透氣膠帶,面帶笑容的說著。
他竟還笑得出來!
她拿出刮鬍刀對他說道:「孫世祁,為什麼你總是學不會教訓?只要是會傷害自己的東西你都不應該將它交到別人手上。」
世祁斂起笑容。「比如什麼呢?」
「比如這把刮鬍刀,比如金錢,比如……」她竟說不下去了。
他睞了她一眼,接著說下去:「比如感情,比如信任,比如誠實是嗎?」
她吐出嘴裡的煙,然後仰頭哈哈大笑,甚至笑出淚來。她擦乾自己的淚,然後靠近他。「和一個欺詐慣犯談感情、信任及誠實?你會不會太……不食人間煙火了?」
為什麼每次他以為看到她真心的那一面之後,接下來她就會轉身嘲笑他的自以為是?
為什麼?
為什麼她總是那樣難以捉摸?
為什麼她總是知道如何傷他?
是不是他為她做的一切,在她眼裡真的那麼可笑、不值一提?她才會那樣糟蹋他的感情?
於是乎他從齒縫裡迸出一句:「是嗎?但是我們也可以不談那個,談談別的。」
他粗暴地拉過她,撕開她的衣服,低頭用力吻著她,直到他嘗到鹹鹹的東西,他抬頭,才看清原來那是她臉上流下來的淚。
天啊,真不敢相信!他竟然差點強暴她!
他咒罵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丁品臻起身在衣櫃里翻出一件衣服穿上,再度點燃一根煙。她坐在窗邊望著窗外那出奇的瑰麗艷紅落日。
哼!愛情果真不是個好東西,總要弄得兩敗俱傷才甘休。
她用滴落桌面的煙灰,寫了一個「休」字,淚卻不聽使喚地流了滿面。那一晚,她整晚沒開燈。孫世祁也沒有再出現。
晚餐是福伯端來的。
他要替她開燈,她凄厲地喊著:「不要!福伯,我求求你不要開!」
福伯安靜地將食物放在桌上,安靜地離開。
她則困在黑暗的房間里,任憑自己在異鄉陌生的房間里徹底淹沒自己。
那天之後,整整三天,她沒再看見孫世祁。
可是福伯被下令須安全送她回台灣。
已回來多日的丁超然看見女兒被那麼多部休旅車給護送到門口,大大嚇了一跳。
她看見媽媽那張熟悉臉龐,不覺又哭了出來。
丁超然張開手臂抱住她。
「怎麼了?不是去朋友家玩?玩得不開心嗎?是不是他欺負你?跟我說是誰,是哪個王八蛋敢欺負我丁超然的女兒,我找他算賬去!」
「別鬧了好不好?我只是想你啊。」她緊緊埋在媽媽的衣服里,悶著聲音說。
「厚!只是想我也不必哭出這樣好不好?會嚇死人耶。」丁超然嘴裡這樣說,心裡卻不信。她的品臻向來堅強過人,比男人還彪悍,淚珠兒從不隨意泛濫在那張變化萬千的臉上。
品臻鐵定有事,而且鬧得事兒恐怕還不小,不過真要問,大概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了這事她這當媽的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只是,琢磨了半天,她們母女竟在婦產科里琢磨出一個小孩來。
婦產科醫生根品臻解釋,她這一陣子自以為得到的胃腸型感冒其實是懷孕的徵兆。
丁超然嚇了一跳,可是她看品臻的表情比她更驚嚇。
那表示醫生弄錯了,正要開口大罵醫生莫名其妙,突然又聽見品臻問:「醫生,能不能請你幫我看一下這家醫科開的病例,看看我最近吃的葯會不會傷到胎兒?」
難道……品臻真的懷孕了?
等醫生告訴品臻那葯不會傷到胎兒,品臻臉上才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來不及等到回家,兩人才一踏進電梯,丁超然便大聲質問:「孩子的父親是誰?」
「回家再說好不好?」品臻累得閉上眼睛說道。
丁超然這才注意到電梯里除了他們母女,還有兩個人。
她雖不滿意,也只好閉上嘴巴同意了。
一回到家,她把皮包用力一扔。
劈頭便罵:「你怎麼會這麼糊塗跟人家有了孩子呢?對方到底是誰?你倒是快點跟我說啊!」
「我不知道。」媽,對不起,我真的不能告訴你他是誰。
「你不知道?你說的什麼屁話?!你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丁超然真是氣瘋了。
「我只是、只是單純想要一個孩子,所以透過關係找人家捐贈鏡子,作了人工受精,就這樣而已嘛。」
「你說的什麼鬼話!你沒結婚要什麼小孩?以後你怎麼跟孩子交代他的身世?你比誰都清楚當私生子的悲哀,你還要複製這種悲劇,不是蠢得可以嗎?」
丁超然的話重重傷了她。
她大叫著:「難道身為私生女就活該受詛咒,不能有正常的家庭?!不能有自己的小孩?!」
丁超然沉默著。
空氣中有種令人難堪的安靜。
半晌,丁超然才緩緩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你,當一個私生女的人生和一般人相比會艱辛許多,如果你都想清楚了才做這件事,我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說完,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撿起仍在沙發上的包包,想回房休息了。
品臻突然喚住她:「媽,對不起我不應該吼你的。對不起。」
超然回頭,看見品臻那孤單無助又淚流滿面的模樣,忍不住也哭了。母女兩緊緊相擁著。「孩子,媽媽只是捨不得看你的人生路走得那麼辛苦。」
「媽,我知道,我都知道。」擋不住的淚,再度潰堤。
丁超然摟著品臻,悵然無語。
這個夜,獨坐無語的不知她們母女,還有孫世祁。
他低頭看著公司明年度重點計劃——南區頂級車款展示場的新購置土地案,突然間亂了方寸。
因為明立告訴他,這片已購置完成的土地裡面包含了丁品臻家的地。
「那又如何?」他記得一個小時前他這樣問明立。
「你忘了嗎?半年前我們在東區及南區各看重了兩大區塊,可是你一知道丁小姐的家就在南區這一區塊里,你不是馬上決定棄東區取南區嗎?我想你當初可能是有著其它的打算的,所以在完成搜購好這區塊的所有土地后,我覺得有必要再跟你提一下。」
「明立,為了這個案子,你也忙了好幾個月了,辛苦你了,給你五天假,你帶秋燕出去走走吧。」
「但是你……」
「去吧。」
明立走後,他陷入思考。他怎麼可能忘記自己當初的打算呢?他想過,要和丁品臻長期抗戰必須有一張王牌,她家的土地必要的時候就有可能是一張王牌。
但那個前提必須是他和丁品臻在交往中,或者她再一次無故離開他時,用以確認她會回來找他的誘因。
可如今,局勢已變。
他必須承認,他輸了,輸得異常徹底。
他一廂情願的愛不僅傷害了自己也傷了她,所以他只能選擇放手。
他不止一次告訴自己,他會這樣難過,他會想不計一切找到她,都只是因為自己的虛榮,他只是不能忍受自尊遭受一名女人的踐踏罷了。
他還必須常常提醒自己,她自始至終都是個騙子,是他痴心妄想、自以為是,以為她的匆匆離去有可能是對他動了真心,所以他必需找到她,求證這件事。
事實證明是他傻,怨不得別人。
為了證明自己夠蠢,他曾經浪費了許多時間,現在他已經完全清醒了。
就讓原本就不存在的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上吧,至於他的傷心與難過就隨著時間的消逝,讓一切都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