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日漸西斜,照得小徑上的鵝卵石反射出並不刺眼光亮,小徑一邊是扶疏花木,一邊是低垂池柳,微風吹來,便有柳絮飄舞著落入明澈見底的池水中。池裡還聳立著挺拔怪奇的湖石,兩隻白鵝在其下相偎,各自替對方梳理羽毛。密州顧家的後園,一如往常般寧謐幽美。

眼下申時剛過,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出現在迴廊之上。

「……老爺您離開期間,府里的開銷大致就是這樣。」

顧老爺聽了微微點頭。他年紀大約六十多歲,穿一身亮灰色錦服,身量挺拔目光湛然,雖然鬚髮斑白,神態間卻看不出垂暮之氣。

「巧雲和巧虹說了什麼時候回婆家?」他一路專註聽著下人回報,間或吩咐一兩句,腳下步履絲毫不停。

管家謹慎地望了一眼主人側臉,道:「兩位小姐都沒有提起。」

「時賢他們呢?」

「孫少爺們早上去學宮念書,午後不是在家裡的店鋪學習生意,就是與朋友出遊。」

顧老爺嗤笑一聲,道:「該是時賢一天到晚出遊,時英總在店鋪,時傑才去幾回學宮吧?」自家的幾個外孫,他哪有不清楚的道理。

管家臉現尷尬之色,不敢應聲。

「學謙怎樣?」

終於迎來了最容易回答的問題,管家偷偷舒了口氣,輕快地道:「最近天氣轉暖,少爺的身子骨也跟著好起來了,每日里都能把飯食吃大半以上,他說只要再過半個月,眼下的藥量就可以減半服用。」

果然顧老爺聞言臉色稍霽。「學謙自己說的?汪大夫可曾看過?」

管家笑起來,「老爺,汪大夫說少爺已把他的本事學了大半,只要自己調理將養,按需到家裡鋪子抓藥就成啦。」

「那就好。」顧老爺緊繃的臉孔這才有了一絲笑容,隨即又嘆道:「常言道久病成良醫,我寧可學謙從不需要懂得醫理。」

管家在顧府當差近三十年,自然知道主人對這個中年才養下的獨子多麼寵愛,而學謙少爺從小體弱多病,幾番瀕死,讓老爺與如今已去世的夫人操碎了心,他也都曾親眼看見。見顧老爺神情黯然,他輕聲道:「少爺日漸康泰,總有一天會大好,老爺積德行善,定然有福報在後。」

顧老爺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謝意,隨即邁步來到兒子的房門前。

只是站在門口,就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管家上前輕敲門框。

約莫十五六歲的侍童前來應門,見了來人,還來不及行禮,就高興地朝房內喊道:「少爺,老爺回來了!」

話音剛落,只聽見一聲清朗的呼喊由內堂響起:「爹!」接著便是移動桌椅的聲音。

顧老爺猜測兒子當在卧榻上休憩,剛要出聲命他躺著即可,就見一個纖瘦身影自帷幔后閃出,幾步走到主僕三人跟前,握住了顧老爺的手,興高采烈地道:「爹你可回來了!」

「學、學謙……」顧老爺望著生龍活虎的兒子,一時間有些怔愣。此番出門洽商一走三個月,離開時還是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這孩子躺在床上連送行都勉強,現在回來,他竟然能夠健步行走,握著自己的手雖然有些涼,卻並非毫無生氣的軟弱力道,實在令他意外極了。「你、你可以下床了?」

「是啊,我還等著爹回來,一同去郊外踏青呢。」顧學謙對於父親的訝然渾不當一回事,好像自己一直就是這樣正常的樣子,和那個纏綿病榻近十五年的半死之人沒有一點干係。

「好,好,好,去去!」奢望多年的情形竟出現在眼前,顧老爺激動得語無倫次。他專註地端詳兒子與過世愛妻酷似的臉孔,一次次確認那上面再不是死一般的蒼白,雖然仍是太消瘦了點,卻隱隱泛著健康光澤,不由得喃喃念叨:「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顧學謙含笑凝睇父親,安慰地拍著他乾枯的手背:「爹,咱們到園子里走走吧,我很久沒有出去晃了。」

顧老爺哪有不依的道理,趕緊背過身擦乾眼角淚水,隨著兒子一道步向花園。雖然高興,他仍然顧慮未消,緊緊握著兒子的手臂,生怕學謙突然之間就又發起病來。

被留在原地的管家一臉驚愕:昨天過來請安時,少爺還只是勉強可以下地的程度啊,今天怎麼就生龍活虎了?他看向侍童阿丁,這小子臉上卻也是和自己相似的神情,心中更是驚疑不定——連貼身侍從都不知道少爺康復的事,簡直匪夷所思。

「對了。」顧學謙走了幾步,突然站定轉身,道:「阿丁,你待在房裡,我回來之前別出去。何管家,您和他待一塊兒,不管有誰找,都不準進屋。」

阿丁聞言頓時臉色煞白,何管家心中疑惑,也只有唯唯答應了。

「煩勞您了。」

眼見少主人朝自己露出笑容,何管家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夫人年輕時堪稱國色天香,少爺猶勝其母,原本標緻得很,病懨懨卧榻休養時,已經惹人心憐不已,現在整個人靈動起來,簡直美到有點駭人。連他這種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頭子都有點承受不起,被外頭的年輕姑娘看了,不知道會惹出什麼事來。

何管家正煩惱著無聊的事情,卻看見阿丁輕手輕腳準備開溜。他揪住小孩不斷掙扎的手臂,往藥味濃烈的屋子裡走。

這奴才是五年前進府的,老爺見他伶俐,就安排在少爺身邊伺候,才十多歲的小毛孩,竟有什麼問題?

書房內,顧學謙將見底的葯碗放到桌上,指著嗚咽幾聲就七孔流血而亡的狗對父親道:「這葯下得分量多了,十分容易察覺,因此幾年來阿丁只是每天放少量到我的飯菜里。服藥者足夠強健,身體就能自然將毒素排出,若是本身體質虛弱,這些藥物就會沉積在臟腑之內,慢慢地侵蝕軀體。」

顧老爺面無表情地看著死狗半晌。「你是如何察覺的?」

學謙知道父親怒火上升,卻仍然一派悠閑地落座,執起茶碗淺淺啜飲。「汪大夫每旬例行過來給我診脈,三年半前,他發現我的身體有轉好勢頭,問了半天沒有著落,便蘸了些葯汁回去驗看。十天後他再來,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囑我多看醫書,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問他。」

顧老爺猛拍一記桌子,怒道:「他必是知曉葯中有不對了吧?竟敢從不對我提起?」

「汪大夫有自己的顧慮,須也怪不得他。」學謙伸出潔白修長的手指在茶几上輕敲,似乎在思忖怎麼說明比較好。「我不斷研讀汪大夫特別指出的章節,也趁他來的時候拿各類草藥來辨認味道,對此道有了不少了解。大約在前年六月,我終於弄明白從鋪面送到家中的藥材里,十帖里總有一兩帖,在汪大夫所開的方子之外,多加了幾味至陰的藥物。」

顧老爺沉聲道:「所以你才總是體虛發冷?」

學謙摸著自己光滑的下巴,苦笑道:「非但如此,我身上毛髮稀疏,恐怕也與此有些干係。」

「那……」顧老爺眼中閃現出濃厚擔憂,看著兒子,欲言又止,學謙馬上知道他想問什麼,好笑地道:「爹,孩兒只是體質虛弱,並沒有變成太監,只要好好調養,就不會出現您擔心的事情。」

顧老爺尷尬地咳嗽一聲,把話引開:「你方才說是身體轉好在先,發現藥材在後?」

學謙點頭。「除了那幾種藥材之外,煎好的葯送到我口中,又增加了另外一些東西。這回都是些大熱之物,下藥之人大約見我服了許久卻沒有反應,分量也就越下越重,誰知道寒熱相抵,正好清了盤踞我體內十餘年的的寒毒。」就算是號稱神醫的汪大夫,也不敢在他已經太過虛弱的狀況下用那樣重的劑量,下藥的兩方各懷鬼胎,學謙反倒漁翁得利,痼疾得愈。

「十餘年?」顧老爺臉罩寒霜,「你是說,你的虛寒之症不是天生,而是有人在我眼皮底下,對你下毒十餘年?」

「我相信汪大夫早有所覺察,只是……」學謙說到這就沉吟不語。顧老爺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商界梟雄,初時的震怒過後,便即能夠冷靜思索。「你的葯都從顧家自己店鋪里抓,汪老兒就算知道了什麼,也生怕捲入咱們的家務事,一個屁都不敢放吧。這回他之所以敢幫你,也是因為就算你病癒,也是因為旁人誤打誤撞化解,帳算不到他頭上。」

「也許不止如此。汪大夫並非沒有醫德的人,恐怕是被人捉住了把柄,投鼠忌器。這回也是他暗示我體內寒毒已清,須得快些讓您知道真相,以便停止服藥。」

顧老爺看著一臉平靜的兒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悚然。明明早就知道此事,他竟然能夠隱忍不發三年之久,若無其事地服下劇毒藥物,還裝虛弱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暗地裡查找真相。苦心孤詣至此,別說一個沒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就算老成如自己,恐怕也難以辦到。驀然間覺得這是自家孩兒,而非商場對手,實在是太好了。

「你還探查到了什麼?是哪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下的手?」

顧老爺憤怒之餘,問得有些慚愧。這些年忙於經商,對於這病弱兒子,一心只是四處尋醫問葯,盼他能夠在最好的照料下盡量延續性命,早已不敢奢望使其繼承家業。學謙在自己家中屢遇兇險,被逼得鋌而走險日日服毒,做父親的竟是渾然不覺。學謙自幼病弱,幾乎不出門,不可能與人結怨,有人要害他,除了禍起蕭牆,意欲佔有家產,哪裡還有別的理由?

學謙深深看著父親,道:「爹,我先確定一件事。」

「快說!」

「就算您還沒有決定由誰來繼承家產,至少從沒想過要害我這個兒子,對吧?」學謙問得直率。

見兒子連自己的爹親都難以信任,顧老爺鼻子發酸,道:「這是什麼話!我就你一個兒子,只要你好好的,我就算是散盡萬貫家財,又有何足惜?」

學謙笑開,道:「下熱毒的有阿丁這個人證在,揪出幕後主使不難。下寒毒之人隱匿了這許多年,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對付。就算知道是誰,沒有證據也不能定論,操之過急,只會讓上下寒心。」顧氏是大家族,本家雖人丁不旺,旁支卻甚多,全族協力經營,才有如今的成就,僅憑他一人指控,是說不動族中長輩的。

顧老爺贊同地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到,這件事你要怎麼處置,爹都聽你的。可有一條,不要再一個人去犯難涉險了。」

「孩兒省得。」學謙回握父親的手,笑得從容。

安瀾首富顧氏一夕大變。先是本家獨子奇迹般病癒,傳聞將要過問生意事務;再是顧老爺的堂弟毒害親族,證物證言歷歷,整支血脈由族譜除名,本人更被一紙訴狀告上官府;顧府之內則大肆更迭仆佣,連做了二十年以上的幾名老下人也遭汰換。

不過這些都是顧家內部自己的事情,雖引來旁人指指點點,與生意上卻並不相干,顧氏名下的各種營生,依然有條不紊地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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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木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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