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學得很難聽,一點都不像。」息燹輕輕踢它一腳,小小的身體滾了一圈半,四腳朝天倒在軟軟的嫩草上,隨即英勇地爬起繼續糾纏。
「你到底在彆扭個什麼啊?明明喜歡他的為什麼不承認?」
「我沒有不承認。」息燹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試圖用笨蛋狸貓能聽懂的話對他解釋:「他是凡人,我不能隨便搗亂他的人生。」
「那你就帶他修仙嘛!」
真是異想天開。息燹不耐煩地嘖了聲,「他凡心太重,不成的。」
「那,大不了他死的時候,你哭上個十天半個月,成道之後再向上頭求他埋骨的地方為封地,永生永世守靈好了。你那麼做,他就算不能活著陪你,心裡也一定很高興。」它家主人這種男人,真的在乎起來,肯定一千年一萬年就認定那麼一個人了,能夠守著回憶過下去,也沒有什麼不好哇。
息燹驀地站定,春及一下子剎不住腳步,一頭撞到了他結實的小腿肚上,頓時眼冒金星,恍惚間感覺腦袋都凹進去了一塊。狸貓小弟不禁為自己犧牲慘重的拉皮條人生,感到無比悲涼。
「你說得沒錯,我只要能不負他,又何必在乎那麼多。」息燹抓著春及脖子上的皮,將它拎到可以平視的位置,嘆道:「我竟然不如一隻貓想得透徹。」
春及四個爪子拚命掙扎,用尖叫的語調道:「你侮辱我身心的這筆帳等等再算,帶你去找他要緊,抓緊我的手!」
息燹放下它,拎起左前爪揮了揮,糾正道:「你沒有手,這是爪子。」
「喵的……可惡!」
皮家大宅的花廳里,來客都已散去,只剩下唯一的上賓,與主人相對閑談。
「這是雄州每年上貢的茶葉,留在本地的最多不過半斤,顧老闆不妨喝喝看。」
學謙頷首,端起茶碗,輕輕揮動手掌聚攏香氣,深吸一口,淺啜後放下,贊道:「果然是極品,皮老闆破費了。」
三十多歲的斯文男子微微頷首,將座位從學謙對面移到了他身邊,親昵地道:「顧兄弟是貴客,哥哥我自然要好生招待的。」
學謙並不回應,只問道:「皮老闆,你的那批貨,什麼時候能到德齊?」
「如此良宵,談銅臭事未免掃興,花園中月色甚好,顧兄弟隨我移步一觀如何?」
學謙研判地看他,皮老闆含笑任他打量,學謙眼波流轉,點頭道:「也好。」
皮老闆大喜,吩咐下人在花園備酒,當先帶路,沒多久二人並肩而行,皮老闆的手不知何時搭在了學謙的肩上。
學謙毫不在意地與他談天。
皮家後園造得頗有江南風味,在德齊算得上有名的私家花園,士紳都以能受邀一游為榮幸。今晚皓月當空,襯得園中的花朵也越發嬌媚起來。
學謙邊喝酒邊觀賞景色,頗為閑適。皮老闆則直勾勾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彷彿最美的畫面正在眼前。
眼看學謙喝得臉有些發紅,皮老闆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顧兄弟接連推了好幾樁大好婚事,是因為在老家另有良配么?」
「不是,我尚未定親。」
「莫非果真如傳言所說……」
「什麼傳言?」學謙歪頭,迷惘不解的表情令閱遍男色的皮老闆暗暗吞了口水,他不再迂迴試探,單刀直入:「有人說,顧兄弟其實喜愛男子?」
學謙邊笑邊皺眉,用手指輕戳皮老闆的手背,拖著聲音道:「那不是皮老闆自己么?」
他如此嬌態,皮老闆看得心癢難搔,再也忍不住地將人摟在了懷中,有些氣急地道:「這麼說,你我是志趣相投啰?」
學謙臉上閃過一瞬而逝的僵硬,隨即就放軟身體倒在他懷中。「皮老闆說是,那便是吧。」說完,朦朧醉眼似喜非喜地拋去一眼,皮老闆頓時渾身發熱。學謙如玉般剔透的面上泛著迷人紅暈,不點而朱的丹唇一張一合,皮老闆情難自禁,俯身吻上了那似時時刻刻都在勾引人的唇瓣。
學謙並沒有抗拒的意思,這一認知令皮老闆欣喜若狂。他正待更進一步誘學謙張開嘴,猛然一聲巨響,院牆塌掉一半,一個高大的男人憑空出現在牆垣。只見他先是有些迷惑地左右張望,待發現花園涼亭中兩人糾纏的姿勢時,目眥欲裂的狂怒表情讓皮老闆差一點就出口喊娘。
眼看男人大踏步走到面前,皮老闆為了不在學謙面前太難看,放棄逃跑的打算,顫著聲道:「你、你是哪裡來的盜賊?好大的膽子,不知道我是德齊大土司的侄兒嗎?還不快走!」
息燹臉罩寒霜地將他懷裡的人扯了過去,像是對付一件衣服似的,輕易將學謙甩到肩頭,掉頭便走。
皮老闆大急,大著膽子問道:「你要把顧老闆帶到哪裡去?」
息燹停住腳步,回頭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誰知這模人樣的男人竟然慘叫一聲,抱頭躲進了石桌下面。息燹心中的不屑上升到最高點,對於學謙的怒火也高漲到無以復加——
他這什麼爛眼光!
學謙從他背上抬起頭,朝急匆匆趕來的管家人等友好揮手。
「朋友來接我,響動有點大,對不住了。沒什麼事,不必報官,修牆的錢請來找我要。」
他交代完畢,就又安心地趴回息燹背上,新奇地蹭來蹭去——息燹走得急,上半身並沒有穿衣服。
趁著宅內眾人都被巨響引到花園,春及在離開前,還不忘跑到前院相連的一個大木屋裡,將裡面所有鐵籠的插銷全部咬開,有著瑰麗毛皮的動物們低低歡叫數聲,紛紛使出最拿手的本領,火速逃離此地。
盛二來開門的時候,看到自家主人竟然是被扛在肩上回來,擔了一晚上的心頓時涼了下來。
「爺,你、你還是給人欺負去了?」說完眼淚便嘩啦啦地流淌。「我早就勸你不要去,你非要去,現在好了……嗚嗚嗚……不過沒關係,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這些下人都會忠心耿耿地服侍你照顧你!」
聞訊趕來的其他僕役見到盛二在哭,也紛紛開始抹淚,學謙還來不及解釋半句,他們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出言勸慰,大意就是「爺你雖然成了殘花敗柳,但你在我們心目中還是最最高潔的爺,請一定要忍辱負重地活下去,我們支持你」。
學謙一時不知道應該感動還是生氣,而且被倒掛了一路,頻頻沒話找話說,息燹卻毫不理睬,讓他有些氣惱,也就索性懶得回應。
「閉嘴。」
聲音並不響,眾僕役卻害怕地停止哭泣,打了半個嗝的也緊緊捂住嘴。
「讓開。」
眾僕役飛速閃進門,還自覺地排成左右兩列,寬寬的行道完全空出來。
息燹目不斜視,扛著人往主卧走。學謙在心中驚嘆:這個就是將帥之才啊!
進了房門,息燹將他安放在椅子上,抱著手臂不說話。為了拉皮條大業體力耗費過度、一時無法變回人形的春及大搖大擺跟進去,狀似慵懶地蜷在一邊舔爪子,兩隻耳朵卻豎得高高的。
一站一坐,氣勢平白矮了一截,學謙不服氣地坐到了桌子上,翹起二郎腿,弔兒郎當地道:「說吧,壞了我的花月良宵,上仙您有何貴幹?」
息燹冷睨他,依然無語。
這種眼神別人怕他可不怕。學謙一拍桌子,不悅地道:「我說過的吧,以後不要見面,你跑到我面前耀武揚威算什麼?」
息燹高高揚起手,學謙挺了挺胸,鄙夷地道:「我不是你的帳下的小兵,隨你打罵,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毫毛,明天咱們衙門見。」
「我不無故責打士兵。」息燹說出了今晚以來的第一句話。
「好嘛,原來你不是啞巴。」學謙火氣比他更旺盛,說話口氣非常沖,「不是無故,那你是說我罪有應得嗎?什麼罪?淫邪濫交,還是不守婦道?」
春及喉嚨里發出「克克」的聲音,不敢大聲笑,只得找個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猛烈打滾——拜託誰來告訴它,那是哪裡的「婦道」啊?
息燹的手落下來,稍嫌用力地摩擦著學謙的嘴唇,原本紅潤的唇色被他撫弄得更加鮮艷欲滴。
學謙被他的動作驚呆,眼中的怒火退卻,水盈盈的眸子里迅速泛起春潮。
「你幹什麼啦。」他伸手推拒,卻哪裡敵得過息燹的力氣,見他像是抹殺痕迹般地來回擦拭,學謙心裡的高興不止一點點。
剛才還是老虎吼,現在馬上變成小貓叫,主人的手段很不錯喔。春及躲在書櫃的陰影下,津津有味地觀看順便點評。
息燹的手改而撫摸他的臉龐,同時有些突兀地開口,學謙打起精神,靜靜聆聽。
「我的那個時候,奴隸和牲口是一樣的,我不知道父親是誰,跟著舅舅和母親在主人家裡干粗活。兩個姐姐被主人和主人的賓客們隨便佔有,若不小心懷孕,主母就派人拿棍子打她們的下身,直到血水流滿一地。」
「十四歲的時候,國君向各家徵兵,沒人肯去,都知道每每到戰事結束,軍士十不還一,我去了。舅舅說能救家人的辦法,只有從軍一條,建立戰功,不停往上爬,才能求得全家脫籍,成為庶民。」息燹撩開蓋住額角的黑髮,一個模糊的烙印出現在那裡。「這是奴隸的記號,不管逃到哪裡,都會被抓回主人家,嚴厲懲罰。」
學謙有點明白他的意思,疼惜地摸著那個烙印,柔聲道:「你靠自己改變了人生,不是嗎?」
「下級兵士除了用敵軍頭顱來上報軍功、謀求升遷以外,別無選擇。我殺過很多人,和別的士兵一樣,總是做噩夢,有些人受不了那折磨,自己抹了脖子。成為將帥之後,我開始有資格謀求雙方盡量少的傷亡,也開始能睡一些安穩覺。只有一次,有人告訴我,我一直在尋找的家人,已被敵方輪番侮辱后烹煮吃掉。我悲憤,率軍殺光了那個部落的所有壯丁,只剩下老弱婦孺。」
學謙努力不去想像那種屍橫遍野的殘相,輕道:「有些事身不由己。我想,你已經是很仁慈的將領了。」
「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消息是有心人誤傳,不過想要我拋開一切牽絆,只為征戰而活。」
學謙瞠目。
「一場爭奪天下的大戰耗費整整十年,我回到家鄉時,舅舅早已去世,母親和姐姐也被轉手賣給別的部落。我沒日沒夜追過去,趕到的時候,那個部落已遷徙多年不知下落。當時的主帥說一邊打仗一邊尋人最好,我便重新回到軍營,漫無目的地行軍、布陣、殺人、受賞,這個名字,也是國君所賜。我一路升到總帥的位置,央國府發了許多道尋找命令,始終沒有她們下落。」
學謙小心地窺探他表情,輕聲道:「恕我直言,你的家人如果尚在人間,聽說詔令,斷無不去相認之理,亂世之中,恐怕……」
息燹勾了勾唇角,笑意未及眼底。「你真聰明,這麼簡單的事,我就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