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學謙續道:「可是竟然有人在我去雄州的路上安排截殺。那麼只有一個解釋:他已經確定我會成為威脅。我故意只在暗中向爹作生意上的建議,就是為了將幾個可疑人物區分開來。知道我與爹密商的人只有一個人,他也確實如我所料動上了手。不過我沒想到,他竟大手筆地找了許多江湖殺手。我冒險試探,差點就連命也搭了進去,隨我進雄州的護衛們,更是成了刀下冤魂。」

除了少數幾人之外,在場的都不知道他這一路上竟然遇到這種事,眼看他此刻容光煥發侃侃而談,真難以想像當時的兇險萬狀。

學謙眼望中庭,道:「我只是覺得奇怪,顧家的傳承,本不干你事,我死了對兩位姐姐有好處,於你則是不痛不癢,你為什麼要對我不依不饒?為免打草驚蛇,我沒有馬上將此事告知爹,連護衛的死訊也瞞了下來,我托孫伯和周叔他們注意你的動向,與爹爹的信件都是通過管事暗中傳達,從不經你手。與殺手組織聯絡的飛鴿在半途被攔下,沒有得到迴音,你坐立不安,忍不住去找了大姐商量。那天你們還順帶說起了逼死汪大夫的事情,不知道還記得否?堂兄回到大雲,將我的事情細說后,你又動殺機。為了在我回來的路上設伏,竟把好好的兩個山民孩子弄得肢體傷殘,拋在斷崖邊引我去救——」學謙嘆口氣,漂浮的目光忽然直直定在一個人身上:「有道是無毒不丈夫,何管家,你不愧此中高手。」

所有難以置信的目光一齊投向站在門邊的枯瘦老人。

何管家頓住了悄悄往外移動的身形,面如死灰地道:「是你的錯,你總是擋路。要不是你,她在婆家不會過得那麼辛苦,兒子快要到手的掌家位子,又被你奪去。」

「所以說,你是基於義憤、路見不平嗎?」學謙輕嗤,「為了私生子能夠掌家而無所不用其極,何管家這一份舐犢之情,也真令人動容了。」這種家族秘辛,本不適合在眾人面前說,但想到大姐明明也牽涉其中,何管家上了公堂,多半不會將她作為同謀供出,學謙就為無辜喪生的侍衛感到不忿。

顧巧雲與何管家面上變色,眾人更是大嘩。

時傑突然起身,來到顧老爺子跟前,屈膝頻頻磕頭,痛哭流涕地道:「外公,孩兒不能挑揀生身父母,這種委屈也只能往肚裡咽。母親縱然失德,終歸是您的女兒,若見棄夫家,也只能託庇於您了。」

顧巧雲聞言也跪在兒子身邊,邊哭邊訴說心酸。

顧老爺子不理女兒,嘆著氣將時傑扶起,道:「不論你父是誰,你還是外公的孫子,這點不會變。」

時傑啜泣著重重點頭,強忍住眼淚的樣子讓管事們都深感同情。

學謙對他們的表現視而不見,又對顧巧虹道:「二姐只派人在歸途上威脅我不準回家,相比大姐與何管家足夠忍耐溫和,學謙承您的情。」

顧巧虹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時英臉色更是難看。

學謙繼而又朗聲宣示眾人:「有幾位管事與我的外甥們交好,良禽擇木,那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泄露對手消息、暗中將商鋪銀錢挪給他們使用,這些舉動,做得總歸不夠正派。」

他沒有一件件攤開來講,光是一雙銳利的美眸朝管事們掃過去,年紀比他大上許多的商場幹將們,就都心驚肉跳起來。

「所幸牽涉金額不算太大,」學謙寬慰一笑,這笑容很美,此刻卻沒人有心情欣賞。「我看事情就到此為止,各位都是開拓商行的棟樑,有些一時糊塗的,麻煩回頭將差額補上,就此揭過便了。學謙只希望今後與諸位同舟共濟,振興家聲,只要有功勞,我決不虧待。」

管事們轟然稱是。

學謙又指指何管家道:「那二十條人命還要著落在管家你的身上,到了府衙,是要一人承擔過錯,還是把大姐也拖下水,就請您自己拿主意吧。來人,將此人送官,狀子在此,連同雄州刺史的信函一同遞到衙門。」學謙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一封信,交給應聲而來的僕役。

何管家失魂落魄地被拉走,到了天井裡,他突然站定,回身朝著學謙吼道:「顧學謙,你和那個姓息的男人有苟且之事,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罪有應得,你也不會有好下場,顧家的族規不是擺著好玩的!」

此言宛如一個炸雷,比之前揭穿何管家毒計更令人震驚。學謙無視旁人議論紛紛,不解地問:「什麼族規?」

時英湊到他耳邊,道:「顧家有位先祖曾經愛上一名男子,為了他險些弄得家破人亡,因此後代就立下決不許同性相戀的族規,一旦觸犯,輕則逐出家門,重則……性命不保。」

學謙看向一臉錯愕的父親,道:「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時英搶著問:「就算聽過,你會在意嗎?」

學謙睨他。

時英解釋道:「這條規矩百年內沒人犯過,除了族老以外,若不是特別注意,確實沒有人會想起。」說完不懷好意地一笑。

學謙眯著眼凝視時英:「想不到你與何管家一樣,都是有心人。」隨即轉身對父親道:「爹,我去雄州之前拿走的本金,現在可以連本帶利還給您,那邊的產業,就由我自己盤下來好嗎?我和他一起回去那裡,以後就當作自己不是顧家人。不介意的話,逢年過節我會來看您。當然雄州產業如果您不想賣我,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做生意,但是,雄州這三年來的收益要歸我。」

他言下之意,非但承認了何管家的指證確有其事,還表明寧可不要這掌家之位去白手起家,也不要與息燹撇清關係。他的手段剛才管事們已經見識過,現在竟然二話不說就要放棄顧氏,所有人都被嚇得不輕。

學謙說完就直直地盯著父親,像是非要在當場就把事情解決不可。子女接連爆出兩樁傷腦筋的大事,饒是顧老爺子飽經風浪,也有些難以面對。

「事情就說到這裡,大伙兒先各自散了,我已在回雁樓訂下酒席,晚上一起吃個飯。」顧老爺子說完站起來,道:「學謙,你隨我來。」

書房裡只有父子倆,氣氛沉悶。

學謙剛才在路上還吩咐下人告訴息燹,要他自去吃飯不必相候,擺明了不準備再掩飾兩人關係。

顧老爺子暗暗提醒自己沉住氣,這才開口:「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和他是真心相許,兩情相悅。我想您不會想要聽細節的。」學謙語氣平和且帶著笑容,說話卻乾脆而無轉圜餘地。

顧老爺子想起息燹的高大身形以及逼人氣勢,抱著些希望道:「你好好對爹講,是他脅迫你的么?」若是如此,那學謙就只是受制於人,還能說得清。

「不,認真追究起來,算是我脅迫的他。」學謙搖頭,依然微笑。

顧老爺子起身走到兒子面前,用力握住他的肩頭:「你不能為這種事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聽爹的話,無論事實怎樣,你就對人說,是受他脅迫,惟其如此才能自保,頂多名譽受損,以後你娶妻生子,那些流言蜚語也就會淡去了。至於他那邊,最多我們想辦法補償。」

學謙深深看著父親,鄭重搖頭:「我不會成親,也不會辜負他。」

顧老爺子大怒,忍不住一巴掌抽在兒子臉上,怒斥道:「自甘墮落!」

學謙的臉被打到一邊,嘴角出現一絲血痕,臉上堅定的神情並沒有改變,輕輕地道:「孩兒不孝。」

顧老爺子氣得發抖。「你為了和一個男人沒名沒分鬼混,連這份家業、連我這個爹都不要了嗎?」

這是顧老爺子第一次對學謙發脾氣。這孩子雖然病弱得令爹娘操心,但從來都乖巧聰穎,沒有做過一點壞事。好不容易康復,正盼著他為顧家開拓基業、傳承香火,哪裡想得到才離開身邊三年,除了證明能力以外,竟還帶給父親這樣大的衝擊。

「爹你彆氣壞了身子。學謙決不會拋下父親,就算被逐出家門,書信往來與年節拜候也不會斷絕;家業既然不適合由我繼承,學謙並不強求。」

這哪裡叫做不強求?安瀾首富的金錢權勢,他根本就是不放在眼裡!顧老爺子在震怒當中,又不得不生出些許驕傲來:兒子不靠祖業,依然可以活得富足自在,所以才可以毫不在乎地說出放棄的話。

「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句話,你和他在安瀾就絕對無法立足?」

面對父親的威脅,學謙不以為意地道:「我們可以回去雄州。如果雄州也不行的話,我們就去別國。息燹到過很多地方,荒野生活很在行了,不會讓我挨餓的。」

顧老爺子在心中感嘆,兒子太能幹太有主見,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明明該是做錯事的他苦苦哀求,好待在顧家庇蔭之下,現在卻變成老父不舍他的才能,要將人儘力留住。

幾番思忖,他最終嘆氣道:「罷罷。這件事就先擱著,掌家之事,我還未收回成命,族中長老也沒有發話,你不能就此偷偷離去!」

學謙輕哂:「爹要怙惡不悛么?」

顧老爺子無奈地道:「族規雖嚴,總有通權達變的辦法,我無意更改由你繼承的決定。總之接下來你還是先去熟悉一下顧家各種生意。」

「我不想讓爹為難。」若是留下,各方壓力,老人家很難承受。

顧老爺子氣呼呼指著他:「你做好分內的事,就是不讓我為難!」

學謙沉默良久,出口的還是那句話:「孩兒不孝。」

顧老爺子重重坐進圈椅,彷彿用盡了氣力一般,虛弱地朝學謙揮揮手,示意他出去。

學謙望著父親老邁的容顏,咬咬牙施了一禮轉身。

「為什麼會喜歡上男子?是因為爹娘從小沒有好好照顧你嗎?還是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過女孩子,不懂得女人的好?」

「『他』也是這麼說。但不是的,我要什麼,我自己最清楚。」學謙沒有回頭,說完話便推門而出。

議事廳的事,息燹當天便知道了,他連夜收拾行李,搬了出去。事已至此,他倆更不能住在一個屋檐下,做出些情不自禁的事情,徒惹旁人側目。他提出最近都不要見面,學謙也沒有反對。各自深信只要兩人都足夠堅強,沒有什麼外力能將他們拆散。

息燹離開之前,顧老爺子找他談過。老人費盡唇舌,動之以情誘之以利,息燹靜靜地聽他講完,才道:「讓您不快我很抱歉。但是我若離開,學謙一定會跟我走。您還健在,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這種情形。」

他說得直率,顧老爺子更急了:「你是化外之人不明白,除了我這個父親以外,他還有別的責任!」

「我知道。我願意到別處等他,等他完成對顧家的責任,做夠生意生夠子女再來找我,我真的可以等。但是學謙不願意,他總說人生苦短,不能蹉跎。」息燹露出寵溺的表情,剛硬的線條也變得柔情似水。

「你們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蹉跎人生!」顧老爺子氣得直跺腳。

息燹沒有一絲卑怯地正色道:「只要我們覺得值得,那就不是沒有意義。」

「我知道你是明理的人,再幫我勸勸他,好嗎?」要對搶走兒子的人低聲下氣,顧老爺子很鬱悶也很無奈。

「您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嗎?」息燹輕嘆,「那種外柔內剛的性子,勸不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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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木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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